穆無霜一句話也沒有說, 隻是盯著陣中的光景。

在她麵前,陣法間幻化的白光忽弱忽強。

光芒隨著季雲生息的消散一層層碎裂剝落,露出她所熟悉的寢殿景象。

陣法已破, 穆無霜又回到了自己殿中。

時間才過去沒多久, 殿中布置擺設一切如故,隻有穆無霜胸腔中那顆心髒惶惶然地一下下砸動著,砸得她整個人十分恍惚。

穆無霜沉默了片刻, 忽然猛地轉頭, 眼神灼灼地看向歸覽。

她徑直道:“歸覽,之前要你查的事情,你查了多少?”

穆無霜手下有東尋, 她的調查進度嚴格來說並不算慢。但如今事出突然, 她隻能更快地去查去探。

歸覽卻沒有答她。他臉上未有表情, 但一對透紅的眼瞳中暗光繚繞,一瞬不動地凝在穆無霜身上。

半晌, 歸覽輕輕笑道:“此事我早有頭緒,你不必如此焦灼。”

“我如今, 有更要緊的事情想問你——”

穆無霜眼皮一抬, 嗓音冷冷:“什麽事能比我的事要緊?”

音落,殿內氣息陡變。

天魔境的威壓毫無預兆地在一瞬間臨頭壓下, 櫃沿案邊的瓶罐與擺件咣咣當當地振顫不休, **出薄而清的亂音。

穆無霜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從前願意耍嘴皮來回周旋, 是因為她尚有閑情, 人在閑時自然就多事。

可惜如今她也攤上了事情, 而且這件事還令她極其不悅。

在她自己的大是大非麵前, 穆無霜從來不喜歡多講道理。

一室叮叮咣咣的響聲之中, 歸覽目光深深地瞧她。

他手足都在因受威壓而微微顫抖, 麵上卻瞧不出半點受製的端倪。

歸覽眼眸澄紅,慢慢地一偏頭,唇角浮起一絲諷然笑意。

他道:“我的事都沒有解決,又為什麽要操心你的事情?”

穆無霜緩緩放下手,指頭微僵的按上自己太陽穴。

其上青筋突突,泛著火燎般的熱度。

她很久沒有這樣盛怒過。然而怒氣衝到頭頂,便好像被什麽東西箍成了塊凝實深重的石頭沉進心裏,反倒發不出來了。

穆無霜語聲近乎平和:“你有什麽事,最好一條條一樁樁清清楚楚地列出來說清楚,我來解決。”

麵前少年忽而眉一揚,眼睛彎彎地笑:“那很好。”

“我也並沒有那麽多事情要靠你來做,我隻要問你一件事。”

歸覽說完,頓了頓:“你覺得,那魔童怎樣?”

穆無霜皺起眉,她萬沒有想到歸覽要解決的是這種問題。

一句無聊單調的問話,本身也沒什麽意義。

穆無霜麵無表情道:“不怎樣,追著我討債,煩得很。”還要被迫看一些不怎麽美妙的回憶。

歸覽眼睫微動,“他給你看的東西是什麽?惡不惡心?”

他嗓音平而無波,隻是唇瓣微不可察地顫動一下,像是被穆無霜威壓所攝的後遺症。

穆無霜又一次皺眉。

她心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如今她隻想早點對付完歸覽這些亂七八糟的要求,隻生硬回道:“一些童年往事而已。不惡心,挺可憐的還。”

穆無霜說完,抬手打了個響指,脆聲中威壓驟散。

她聲氣中含著顯而易見的不耐:“你要我解決的就這點東西?平白浪費我時間。”

歸覽卻好似半點也不惱,彎著唇:“不浪費啊。”

他眼中似含薄光,模樣又是帶笑的,瞧起來少了幾分漠然涼意,硬生生帶著他整個人都軟和了幾分。

穆無霜看著他這樣子,心間古怪之意尤甚,更覺心煩意亂。

她不怎麽和悅地問:“還有別的?一起告訴我,少耽誤時間。”

穆無霜這句話本來就是客套,料他也沒有什麽破事要再講了。

哪知道歸覽聞言,竟然真的認認真真地低下眸細想起來。

穆無霜見狀,眉眼裏終於現出怒意:“他媽的歸覽,我怎麽不知道你以前有這麽多事?”

歸覽目光幽幽地看她一眼,話中有些意味不明:“這種事,不該問你?”

穆無霜覺得歸覽這小魔頭真的是神經病。但她懶得再跟歸覽計較,畢竟這種魔頭腦回路都不太正常的,你要試圖理解他,那你就瘋了。

所幸,這些破事並沒有耽擱她太多時間。

在歸覽問了幾個諸如“你如何看”的問題後,穆無霜如願聽到了歸覽這些日子裏暗地調查的信息。

歸覽道:“我以為,你願意和季雲入陣是因為已經知道他的底細。”

穆無霜臉色不算好看:“他什麽底細?我隻知道,他用的陣是葉家失傳千年的‘知著陣’。”

歸覽:“季雲的確有一半葉家血脈,但他隻是個葉家旁支,陣法傳承是他自己偷出來的。”

他嗤笑一聲,神色譏嘲:“他話裏話外把自己渲染得像個忍辱負重的世家子弟,實際上就算當初葉家未有沒落,他這等身份,在家族裏也會被人罵一句賤種。”

穆無霜眼神落在歸覽麵上,心頭一動。

少年薄唇囑著惡劣笑意,吐出那種惡毒字眼的時候輕描淡寫,倨傲漠然地給季雲的身份下了定義。

這令她不合時宜地想到那個魔童給她投影的記憶畫麵。

想到幼小的歸覽寄人籬下,仰仗他人鼻息,在他那便宜娘親身前乞求愛意的卑微模樣。

那個時候,失去了進入仙門資格的他,比季雲這個世家旁支子弟更加多餘。

穆無霜收回思緒,道:“談那麽多季雲做什麽,他和我的入魔真相有關係?”

歸覽笑道:“當然有關係,隻是說來話長,我們不妨坐下慢慢談。”

穆無霜頷首同意。恰此時,她袖中的玉簡發起燙來,是東尋又傳來了新消息。

她打起精神凝眉細看。隻是穆無霜目光剛掃了一行,鼻端就傳來一陣幽沉冷甜的氣味。

歸覽不知何時已經坐到她身側,於椅上從善如流地支著頭望她。

對上她目光時,還很輕微地笑了一笑。

他今日似乎笑得格外多。

穆無霜眼皮跳了跳,挪開身子:“你離我這麽近幹什麽,別學東尋那個騷東西行不行?”

又笑又支下巴的,看得她頭皮一陣發麻。

歸覽唇角一抿,“他可以,我不行?”

穆無霜:“……”

算了懶得狡辯,隨你怎麽想。

歸覽整理的信息和東尋不太一樣,但相通點是他們的所有線索都是圍繞季雲這個人得到的,可見季雲就是她入魔一事的關鍵所在。

況且季雲這個人確實有意思。

沒落世家出身,隨身攜帶刻有陣法的白玉仙器行走魔界,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離奇的事情。

東尋先前就說過,季雲在荒川澤邊緣殘垣地帶的中心區域有人,而且看模樣還是其間的領頭。

一個境界不低的邊緣地帶領頭大魔,如何會淪落成玉馬城外的渾噩低等魔族?

穆無霜沉著臉,一言不發。

身側漫著幽幽蘭香,歸覽聲線順著氣味懶懶傳來:“他目標很明確,一開始就是奔你而來的。隻是他倒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什麽東西。”

“費心費力了一大轉,折騰的不過都是小風小浪,手段粗陋不堪。”歸覽指節叩桌,不客氣地評價道。

穆無霜聞言,陡然氣急:“小風浪什麽小風浪?他直接把我的事情全部昭告給穆家了,我家裏人怎麽想?我現在百口莫辯啊我。”

穆無霜一口氣說完,頭腦都發熱。

她自入魔界以來就想好了退路,發誓要找出真相給自己的家族一個交代。

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對這件事情開始漫不經心起來。

明明已經執掌大權,明明已經安危無虞,卻遲遲不肯傾盡全力去調查此事,而是醉生夢死,沉迷享樂。

這樣的情形,何嚐不是穆無霜在逃避。

逃避自己要麵對的事實,要交代的東西。

季雲為何精心設計她她半點不知道,但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季雲就是要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受萬人譴責唾罵。

穆無霜腦子裏刹那轉圜過千萬種場景。她頭腦嗡嗡作響,覺得視野都開始模糊。

即使再怎麽想著“入魔後前塵往事與自己再無瓜葛”,但百年居於族內的親友情誼又怎麽是能隨隨便便抹殺掉的。

神思錯亂間,身周的一切實物好似都虛幻起來,不分明也不真切。

渾噩裏,穆無霜覺得鼻子有些癢,於是狠狠吸了一口。

濃厚幽沉的蘭氣驟然衝上天靈,穆無霜猝不及防地被猛嗆了一下。

如同撥雲見日,眼前身周的模糊盡數散去。

但視線依舊不太明晰,麵前似有陰影臨頭籠罩下來,昏沉沉一片。

穆無霜愣了一愣,隨即覺察到頭頂沉沉的,好像擱了一樣什麽東西。

……還有點硌。

頭頂的物事在察覺到穆無霜恢複正常之後很快抽離開,穆無霜這才看清,歸覽正站在自己位前,垂眸將手掌收回。

穆無霜剛想問怎麽了,就聽歸覽語聲幽幽道:“你對曾經的族人,就這般眷戀深情嗎?”

他抽回的那隻手落回身側,指節微蜷。

歸覽摩挲了一下方才指尖餘留的觸感,望向穆無霜的眼神較之從前更加莫測難辨,令穆無霜無端有些發毛。

“我剛才,怎麽了?”穆無霜聽見自己幹巴巴地問。

歸覽仍舊立在原地,慢慢說道:“你生了些小心障,並無大礙。”

少年微微垂下眼瞼,袖間手指猶然緊縮,像是被什麽東西灼燒侵染了一般。

“這東西不算什麽,日後我在你身邊,自會幫你渡。”

作者有話說:

歸覽:她前緣未了,但我還是摸她頭了(捏手)我對她這樣好,她一定更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