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雙烏黑沉寂的眼, 終於緩緩轉動一下,煥發出一點亮光。

她枯坐了五個時辰,此時才終於有了一點除了木然之外的神色。

無色屏障上湧動的白光滯澀地流轉著, 將屏障上細細密密的碎裂紋路襯得更明顯了。

穆無霜捏了捏手指, 她有些驚於外麵那人的強大。

輸了五個時辰的魔力,穆無霜很清楚她對這道屏障一點辦法都沒有。

“嚓”的一聲輕響,屏障自發裂開一條朦朧的光影通道。

一道人影自其間走來, 身著碧衣, 腰懸白玉,令人聯想到綠意盎然的修竹。

這人穿著打扮皆是講究,折扇開合, 望之便是世家公子做派, 模樣亦生得麵如冠玉, 清朗過人。

他溫潤目光含笑望來,緩緩道:“阿瓊。”

穆無霜愣在原地。

阿瓊是她從前在家中的小字, 而眼前這人,是她幼時修習法術的同窗, 蘭聽寒。

也是方長生所依附的那位蘭家公子。

蘭聽寒眉目潤和, 眼底卻有顯而易見的憂色。

他垂下眼,看著穆無霜:“阿瓊, 為何這樣看我?”

蘭聽寒歎息似的道:“你不必慌張, 我不會害你。我入魔界, 隻是想……同你敘敘舊。”

“阿瓊, 聽聞你出了事, 我便一直掛心。”

穆無霜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蘭聽寒, 她突然道:“你破不開屏障。”

她語氣很篤定, 沒有半點疑問。

蘭聽寒卻彎了眼眸, 不作答複:“入荒川澤,是我自己的抉擇。”

蘭聽寒說罷,微懸起手臂。

流雲紋路的袖擺滑落,露出臂彎間的猙獰繚繞的絳紫紋路。

“我入魔了。”

穆無霜看著他的魔紋,一時無言。

蘭聽寒縱使半句不說,她也並非癡傻。

入魔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一個人體內經脈所有流通的靈力要在一朝之間全部改換,是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

稍有差錯,便會經脈爆裂而亡。

嗒的一聲,身後傳來一聲骨節脆響。

穆無霜回頭,見歸覽挑唇森森笑道:“費盡心思要來見你,倒是癡心一片。修真界中人,個個都像他這樣重情重義麽?”

蘭聽寒聞言,模樣仍舊尋常,不說什麽話。

穆無霜卻微皺了皺眉頭,橫跨一步站在蘭聽寒身前:“你說話這麽刺幹什麽?你對我講話難聽點就算了,不要對著我朋友犯病。”

音落,黃土層層的殘垣之上,陡然暴起一陣威壓。

歸覽眉心黑氣漸濃,聲音冰冷錐骨:“朋友?”

“他是你的朋友,我是什麽?”少年嗓音聽不出情緒,隻讓人覺得背脊發麻。

穆無霜一愣,心底那股熟悉的古怪之意再次浮起,怪異程度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濃。

穆無霜抿了抿唇,偏頭看了眼蘭聽寒。

小魔頭的心思一向古怪,她習慣了,但蘭聽寒未必聽得來。

隻是穆無霜的視線才剛碰到蘭聽寒,便覺得身前籠罩的威壓更加濃鬱了,一聲短促的嗤笑同時響起。

這聲音穆無霜很熟悉,這預示著小魔頭當下極不愉悅,極不痛快。

穆無霜目光閃爍一下,沉默地觀察起蘭聽寒的麵色。

……她如今在修真界名聲稀爛,而蘭聽寒自甘墮魔進入魔界和她聚首。

在這樣的前提下,穆無霜怎麽也不太想讓蘭聽寒甫一入界就受到無緣無故的排擠刺激。

而蘭聽寒神色如常,修長眉目淡淡,一雙眼沉靜如水,無波無瀾,看上去像是完全沒意會到歸覽對他的不善。

——或者說,蘭聽寒的一雙眼裏從來都是淡漠無求,盛不進別的什麽東西。

歸覽站在這,就如同一個魔力濃鬱的陰森人偶,顏色濃鬱的侵占了方寸視野。

蘭聽寒眼波裏倒映著漫天溢散的絳紫魔力。他視線轉向穆無霜:“他是何人,與你相識嗎?”

蘭聽寒如是問著,一手已經平平托起,掌間懸浮著顏色渾濁的魔力。

他才剛剛入魔,魔力尚不純粹,經脈裏仍有許多瑣碎靈力,連帶著他召到掌心的力量都在劈啪地擊出電光石火。

穆無霜眼疾手快地按下蘭聽寒的手:“別打。我們認識的,他是我的——”

她遲疑一瞬,接道:“呃,下屬。”

蘭聽寒果真收了手。

他漆黑的眼裏映出少女的嬌豔模樣,又垂了眼簾,頷首道:“這很好。他魔力深厚難測,為你所用,可以如虎添翼。”

穆無霜:“……”

如虎添翼,哈哈,開什麽玩笑。

小魔頭不添亂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他媽大起了。

歸覽臉色難看得幾乎要滴出墨來。他眼目中央含了一點猩紅,唇角下壓,麵貌分明昳麗,卻隱隱透著深不見底的沉意。

彈指寂靜後,歸覽一抬手,周身魔氣暴烈升騰。

一道尖銳的黑紫色魔氣宛如袖箭,破空直擊蘭聽寒眉心!

穆無霜臉色比歸覽更加難看。

她一手接下歸覽的襲擊,神色徹底冰涼起來。

“歸覽,再發瘋,就滾進魔宮地牢裏吃牢飯。”

穆無霜接手的時候沒有留情,淩厲地將一道更加強烈的攻擊送回歸覽那處。

歸覽被震得後退一步,不可自抑地弓了腰,狠狠咳嗽起來。

少年咳完,以手拭唇,手背暈染開一大片血沫。

歸覽麵色蒼白得紙一樣,手背鮮紅刺目,卻勾起唇角:“你打我。”

他眼尾彎了一彎,眼睛看向的卻不是穆無霜,而是麵色依舊無波無瀾的蘭聽寒。

一炷香前,就在屏障將碎的那一刻,歸覽胸口突兀地泛起一陣濃鬱的煩悶和慌亂。

好像隻要這個口子被打破了,就有什麽東西開始不受控製地蔓延、溢散、鋪天蓋地的流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生根發芽。

如今歸覽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發現果然如此。

那股屏障破碎時的慌亂感又一次攀上心頭,仿佛天意顯靈,在向他強烈地預示著什麽。

徐徐升起的厚重預感告訴他,如果這個青衣人今日不死,他會一生都難以得償所願。

於是歸覽又笑了一聲,手裏魔氣再次聚集,密度是上次攻擊的幾十倍有餘——

轟!

穆無霜瞳孔縮緊,幾乎渾身緊繃接下這一擊。

她是天魔境,自然足以抵擋低一個境界的攻擊。

哪怕這是孤注一擲的全力一擊。

穆無霜指尖發麻,手掌和心髒一齊同頻顫動著,分不清究竟是心慌還是手麻。

歸覽渾身流露出的殺意如有實質。

曾經歸覽想殺她,穆無霜因五感敏銳過人,已經體會過許多次。

但也從沒有一次濃鬱到這種地步。

那股狠意鋒銳淩厲,直讓穆無霜心驚膽戰。

蘭聽寒淡漠麵上也終於有了表情。他眼神落在穆無霜發顫的手上,而後輕輕握住。

穆無霜手上一暖,感到一股精純的力量順著蘭聽寒的指尖流入她手背肌理的紋路間。

明明輸入的是魔力,卻宛如春風般潤物無聲,輕靈柔和地撫過皮下寸寸細小的血管經絡。

穆無霜手上麻意頓消,她抬起眼感激一笑:“你的撫靈術,使得似乎比從前還要好。”

蘭聽寒將手收回,目光依然落在少女麵上:“醫修築基術,用得熟了。”

穆無霜拍拍他肩膀:“謙虛什麽?誰人不知蘭家少爺仁心濟世,醫術高妙。”

穆無霜與蘭聽寒言笑晏晏,漂亮的眉梢鬆鬆快快地揚起,顯而易見的神色飛揚不少。

而蘭聽寒一襲青衣靜立於側,溫潤如玉,偶爾應答幾句,目光始終離不開少女身側的一畝三分。

丈許遠的後方,歸覽一動不動地立著,渾無知覺一般死死盯著他們二人。

妒火如同帶刺毒藤,在他心上蜿蜒纏繞,愈束愈緊,讓人幾欲無法喘氣。

他掌心的魔力還未散,身周的威壓也尚沒有收起。

少年就像一個臨門一腳插進來的旁觀者,帶著一身尖銳的惡氣和戾意尋釁滋事,讓人厭惡生恨至極。

他的眼目像兩顆濃麗鮮豔的紅珠,沉沉凝在眼眶裏。

歸覽仿佛自虐似的看他們聊了許久,身形如柱。

大約半刻鍾後,穆無霜與蘭聽寒才終於看向他,似乎才真正注意到這方地界的第三者。

穆無霜在蘭亭寒口裏得到不少修真界的訊息,麵上雖然還在笑,但心頭卻甸甸的發沉。

情況十分不樂觀。

穆無霜倒不是因為修真界對她討伐的聲浪過高而憂心。她從入魔的第一刻開始,就知道自己注定與修真界相悖而行。

她擔心的隻有一件事。

方才她向蘭聽寒問及穆家之事時,特地強調說:“你近日,有沒有發現穆氏哪些人行為不正常?”

蘭聽寒略一思索,“除卻阿雙忽然格外奮發之外,並無更多異樣。”

阿雙是穆無霜親弟,平生最討厭做課業和聽父親講那些世家管理的彎彎繞繞。

但蘭聽寒告訴她,阿雙近日忽然轉了性子,開始主動學習這些,甚至乎是很熱衷地纏著穆父學習。

穆父因此大感欣慰,日日泡在堂裏與他親自講學。

……這太不正常。

一個隱隱的猜測自心底浮起,穆無霜攥緊手,與蘭聽寒商議了幾句,迅速達成共識後轉身欲走。

蘭聽寒擅醫,同時擅長一些神魂之術,能夠創造出鑽天道空子的機會。

隻是這術法需要一個好地利,穆無霜心焦如焚,立刻就要他隨自己去。

隻是沒想到才一轉頭,她就對上了一雙沉鬱的紅眸。

穆無霜沒想到歸覽居然還站在這裏。

她驚疑未定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可以在這裏聽這麽久。

小魔頭難道不應該在自討沒趣之後,又恨又惱地拂袖而去嗎?

以前都這樣的。

沒等穆無霜想清楚,歸覽眼瞼微闔,啟唇道:“還真真是一對璧人,這樣難舍難分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