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霜愣了一下, 道:“胡說什麽?沒有的事。”

蘭聽寒此入魔域,她隻當是友人情誼。即使蘭聽寒真有弦外之音,穆無霜也並不當回事。

蘭聽寒清淩淩的眼眸卻微斂, 目光淺淺落在歸覽麵上。

他看了歸覽一瞬, 平靜開口:“你僭越了。”

蘭聽寒聲音淡淡道:“魔域尊主的私事,與你一介下屬,有何相幹?”

歸覽仿佛聽到什麽好笑的事, 眉峰一挑, 唇角彎起一個嘲弄到殘忍的弧度:“不與我有關,難道和你這抽條的竹子有關?”

穆無霜皺眉:“歸覽。”

她語氣中的不滿和警示意味溢於言表。

“我與蘭聽寒有事要辦。你若執意要和他過不去,就自行回宮, 我會讓東尋恢複你從前的用度。”

穆無霜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歸覽雖然失勢, 但仍然是大護法之職, 不缺什麽用度。

從前的用度,指的是歸覽當魔尊時候的用度。

這相當於就是讓小魔頭安心, 她會早日把尊位還給他。

穆無霜說完,又深吸一口氣道:“回宮後也別整天攪有的沒的, 該給你的, 我一樣都不會忘。”

她自認誠意深重,卻見麵前少年臉上笑意愈發絢爛, 他眼目彎彎, 其間朱色卻濃鬱欲滴。

歸覽生得漂亮, 漂亮得連麵上掛著的戾意都穠麗刺目得讓人心顫。

“想要丟掉我?”

歸覽宛如咀嚼似的, 舌尖轉圜著字句, 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出來。

他說罷又笑起來, 微偏頭, “何必如此呢。你想做的事情, 我一樣可以幫你,要他做什麽?”

蘭聽寒淡漠看他,眼波都未晃動半分。

隻是他不看人,卻總有人來看他。

歸覽戾意陰沉地睨一眼蘭聽寒,譏嘲道:“你器重的這條竹子,是入魔了不錯,但經脈寬度卻沒半點變化。”

“你當真以為,他進了魔界就無路可走?”

穆無霜聞言,眼睫終於緩緩一動。

她垂在身側的手縮緊片刻,而後抬眼,認真道:“無所謂。”

“他是不是為我而來的,是不是想要害我,這都無所謂。”

穆無霜看著歸覽,目光卻好似透過他看向遠方殘垣落日的飛霞。

她說:“我隻知道,我的朋友來了。遠道而來即是客,你不該這樣對他說話。”

蘭聽寒眼睫動了一動。

而歸覽立在原地,定定地看著穆無霜。

少年眼瞳中的焰色通紅,好似要將裏麵穆無霜的身影灼燒殆盡。

須臾,歸覽似了然地一點頭,冷冷地一轉身。

空中傳來絲帛扯裂的聲響,黑衣黑袍的少年眨眼間沒了身影。

蘭聽寒淡淡道:“空間撕裂,去意堅決,但不必用這等法術。”

穆無霜望著歸覽剛才的方位,心頭莫名有些凝滯。

她壓下情緒,疑惑道:“為什麽不用?撕裂空間,省時還耍帥。如果我會,我也這麽走。”

蘭聽寒笑一聲:“沒有這樣簡單。撕裂空間並非縮地成寸,那是生生撕開空間。即使以你如今的境界,用了這等術法也會有不小的損耗。”

穆無霜眉目沉沉,隻覺得心頭那股古怪感再次浮沉起來。

但她無暇管這麽多,隻是按了按眉心:“走吧,去遊宴園。”

歸覽回到了魔宮中。

他並未回自己的殿宇,而是明目張膽地入了穆無霜寢殿,如同上次那樣。

但這次歸覽眉目冷沉,也沒人敢阻攔他。

因為魔尊的親信心魔護法帶著尊主親詔而來,宣布尊上離宮,魔宮一切事務由歸覽大護法經手,授臨時魔尊之位。

臨時魔尊,這個消息如同驚雷炸開,再一次讓宮裏流言四起。

荒川澤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魔修從來強者為尊,哪有什麽讓人代理權力的事情?

而且魔域根本不像人間,本來就沒多少狗屁事務,魔尊之位不過是底下魔族攀附諂媚的勢力之首罷了。

叮叮咣咣咣咣——

門外的侍女聽著殿內的聲響,臉色有點發白。

殿內,一柄光亮閃閃的鐵人被擲在地上,玉磚回響,**出綿長尖銳的清音。

鐵人在地上震顫不休,其上的光芒熠熠刺目。

歸覽的眼也忽然被刺到了一般,眼皮狠狠一跳。

他蹲下身,看著鐵人,臉上神色變幻莫測。

這是穆無霜送他的鐵人。可以變成劍,但他隻喜歡這東西扭成人的樣子。

歸覽慢慢地伸出手,把鐵人撿起來。

袖口滑落的一瞬間,能清晰看見那隻修長的手血跡斑斑,指骨處淌著鮮紅,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落到鐵上,如一朵朵初綻紅梅。

歸覽唇角乍然浮起一個弧度,又忽然消失。

少年神情冰冷,唇瓣抿緊,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笑不出來。

隻是一個簡單的提拉嘴唇的動作,他憑何做不出來呢。

歸覽垂眼看著自己將手掌緩緩收攏。

眼前的指節猶然淌血,黏膩發臭,在空氣中漫出一股鐵鏽味道。

歸覽拈了拈指尖的血,很輕地嗅了一嗅,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咳得胸膛震動,眼尾發紅。

他以前從未覺得血有什麽特別的味道,血氣和空氣一樣尋常,每天都可以聞見。

直到穆無霜在他麵前嘔吐,他困惑地瞧著,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對血的氣味這樣敏感。

如今他明白了。

許多日沒有殺戮沾血,他竟也能聞出血的臭氣來。

穆無霜也是這樣。她自修真界中來,怎麽可能在短短時日裏習慣魔修的生活。

所以她一心向著家人,一心念著那些修真界的所謂朋友。

歸覽慢慢地抬起手,以指節擦碰上眼皮。

他雙手都是淋漓的鮮紅,血汙順著動作沾到眼睫上,瞧起來驚心而狼狽。

對麵的銅鏡映出他滿身血汙的模樣,歸覽眼不眨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心下竟有明了釋然的感受。

——他這樣髒,自是不如那蘭家公子的。

歸覽聽聞過蘭聽寒的名聲。

灼灼如春月柳,軒軒若朝霞舉。

醫者至道,靈力純粹精煉,無人可比。

那樣幹淨純粹的人,卻會在他說出“璧人”二字時近乎鋒銳地看了過來。

也就在那時,蘭聽寒的密音順著顱骨,冰冷冷地浸入他耳膜。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

“你又何必阻我?”

“一個瘋子,隻會壞她的事。”

青年嗓音清冷,吐出來的字冰珠一樣紮人。

歸覽回憶到這裏,眼底忽而閃過一抹極迅疾的暗色。

他動了動唇瓣,指節虛虛懸在空中。

半空中,赫然出現了一條細而深的紫色細縫。

隨著細縫的顏色愈發厚重濃鬱,歸覽指節的淋漓也越發嚴重。

鮮紅的血滴上鐵人,淌過地磚,蜿蜒成一道曲折的徑。

遊宴園是魔域中鮮少的一片淨土。

這裏環境古怪,修士們身上的任何一種力量來到這裏都會自發歸屬到天地間,無法由人掌控。

居於此園的魔修大多自封魔力,如外頭的凡人一樣享樂生活。

當然,這些魔修自然不可能是什麽良善之輩,相反他們從前都是大奸大惡。這些大魔入園後鮮少出園,便在園外圈養奴仆,搜刮各式物資寶物,以供他們園中的日常用度。

穆無霜與蘭聽寒一進園,眼皮俱是不受控製地狠狠一跳。

這裏修繕得極其奢麗,入園就是珠簾軟幕,風拂流蘇,綿綿軟香撲麵而來。

九曲回廊,珍卉齊放,高簷小亭隱沒在簌簌的林蔭下,翠葉吹拂,簷上影動珊珊。

一腳踏進來,穆無霜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哪個世家大族的後院。

在物資匱乏的魔域修這種東西,大手筆。

穆無霜很快定下心神。

遊宴園的所有人都沒有魔力,她謹慎地探頭望了眼亭子的方向,朗聲道:“遠道而來,可否得見此方主人?”

亭中琴音驟起,一道溫潤的男音順著琴聲傳來:“我出世已久,不怎麽拘禮。隻要不毀壞我的園子,想做什麽都隨你。”

聲落,亭中琴音泠泠一振,和人音一起散去,無聲無息。

穆無霜微微皺了眉峰,對著亭子的方向不語。

“遊宴園主人手眼通天,他知道你要做什麽。”

蘭聽寒緩緩道。

穆無霜接話道:“這才是怪事。你要施用‘演魂’,來借這塊地方的氣運,他不可能樂意。”

演魂,修真界禁法,是穆無霜和蘭聽寒如今唯一能夠窺探插手修真界事務的辦法。

演魂此術風險極大,是生生從體內抽出一魂一魄,借天時地利人和之機,神魂挪移出體,可以自由遊**。

這樣抽出來的一魂一魄力量波動極小,非大乘境界修者都無法察覺,隱匿性極強,可以說是窺探消息的最佳選擇。

不過穆無霜用這個術法不是為了偷偷摸摸,而是為了出魔界。

魔界和修真界的屏障,不允許個體出入,但用演魂抽出來的微弱神魂,足以瞞天過海。

蘭聽寒笑了笑:“或許是忌憚你實力高深。”

穆無霜眉頭蹙得越深, “忌憚個屁。他要一輩子躲在這裏,我能拿他怎樣?而且他把園子封得這麽緊,擺明是一點靈運都不想外露。”

“這人走這麽快,不會是因為這地方有啥危險——”

穆無霜嘴裏那個“吧”字還沒出口,天際忽然雷電大作,風雨霎時間呼嘯著鋪麵而來!

一股極其混沌的魔力波動席卷而來,卷得穆無霜眼前空間都變得扭曲模糊,連空氣都好像在胡亂扭動。

穆無霜艱難地壓下目眩,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烏鴉嘴。

她勉強定下心神,卻見空氣中的波動愈演愈烈,園林景致支離破碎,扭成一道一道的彎曲波浪。

雖然身上已經沒有魔力,但穆無霜五感仍在。

穆無霜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忽然寒毛倒豎——

這股扭曲空間的劇烈波動,來自於魔宮。

作者有話說:

更新+1,陽壽-1。

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