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霜手指猶然懸在半空, 指節白皙纖長,形狀優美,尾指微微一揚。

揚起的弧度, 恰與階上歸覽仰首的姿勢相應和。

她還未開口, 忽而察覺到一道灼而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穆無霜一時間不由冷笑。

獻給他時他不要,如今魅修要易主了,他倒還不悅上了。

喜怒無常, 脾性叵測?

她也不介意治治這股壞脾氣。

於是穆無霜睨一眼魅修們, 淡淡道:“可以。正巧後宮裏頭冷清,填些人進來也好。”

語落,空氣陡然一滯。

穆無霜視線黑了黑, 怔愣間, 一道陰影已臨頭蓋下。

身前三寸, 驟然漫起一股濃鬱厚重的血腥味道。

穆無霜唇瓣一抖,臉色難看地盯著麵前的漆黑袍袖。

歸覽是何時動作的, 她竟然沒有半點感知。

他的修為……

穆無霜牙關緊了緊,背後發涼, 心上湧起無盡後怕。

她的五感在緊張之下越發敏銳, 眼前視野已被占據,穆無霜隻能凝神去聽, 不死心地想要知道後頭的東尋可有動靜。

一雙冰涼染血的手驀然撫上她臉頰, 涼意刺得穆無霜眼睫微顫。

歸覽語調平平, 隻是聲音有些沉:“穆無霜, 你如今的膽子, 是越發大了。”

少年身畔盤桓的威壓渾厚, 幾如實質, 穆無霜耳朵都豎爛了, 也沒聽見方寸之外的半點聲響。

穆無霜不明白為什麽歸覽的威壓會在一瞬間濃鬱得可怖。

她思緒亂糟糟的,無數種可能在腦中飛速掠過,最終卻揉成一團亂麻,什麽也沒想出來。

歸覽冰涼的指節緩緩下移,挑起她下頷,迫使穆無霜如他方才那樣抬頭。

穆無霜下巴一痛,堪堪回過神來,對上一雙深幽紅眸。

歸覽聲調輕輕上挑:“在想什麽?”

他偏了偏頭,似乎真的在認真思索。

“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我剛剛還是你的階下囚,現在卻能突然暴起,反客為主?”

穆無霜的唇緊緊抿起,她隻覺麵上火辣辣的。

歸覽突兀地笑了一下。

他眼角眉梢都泛出愉悅,近乎開懷地說道:“為什麽?——因為我舊傷已愈,魔氣歸脈,你早就不是我的對手了啊。”

少年笑意愈濃,“我不拿回尊位,不過是見你當魔尊當得這般開心,讓你過足這把癮頭而已。”

穆無霜胸口發沉,堵得她幾欲喘不過氣來。

很奇怪的,她理應覺得事情不太好,但看著歸覽的模樣時,穆無霜又總覺得有些古怪。

血腥味道繚繞在鼻尖,歸覽的嗓音再度響起。

“穆無霜,你若敢用這幾個魅修,便別坐這尊位了。”

穆無霜原本麵色蒼白,但在聽到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時,她奇怪地看了歸覽一眼。

這是什麽怪要求?

穆無霜思緒一活泛,心神也鬆散了,居然下意識問了出來:“為什麽啊?幾個魅修而已,你至於——”

至於這樣小氣?他嗎的,早給你你不要?

歸覽的神色更冷。

少年眉峰壓低,似乎想說什麽,半晌又隻是低哼一聲,麵色繃緊,表情看上去比穆無霜還要難看。

穆無霜看著歸覽,歸覽也不錯眼地看她。

許是錯覺,她看見歸覽水紅色的眼瞳不受控地顫動一下。

緊接著,少年聲音更冷道:“與我定了終身,便不許要別人。”

說罷,他霍然鬆手,毫不留情地揮開穆無霜。

穆無霜被餘力震到殿門口,她頭腦發沉,仍然因歸覽過大的威壓暈眩難當。

歸覽揮她時似乎收了點力道,穆無霜並沒有摔出去,還剛好借了力軟綿綿地落在門邊。

穆無霜目眩地怔了片刻,身後忽有清冽鬆香襲來。

一雙修長手臂扶住她,溫潤嗓音適時響起:“還好嗎?”

穆無霜聽見這聲音清醒了些,一把抓住來人的手臂,猛然站直身子。

她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對上蘭聽寒關切的眼神,頓了頓道:“呃,我沒事。咱們要不先出去歇一日吧,我感覺魔宮裏空氣不太好,讓人有點頭暈啊。”

至於她一個魔尊被手下護法打出來這種事情,穆無霜真不想多說。

蘭聽寒一雙清冽的眼略微發沉。他扶著穆無霜,說道:“殿裏有什麽?我去看看。”

穆無霜強行定了定心神,扯出一個笑看向蘭聽寒:“什麽也沒有啊,真的。”

說實話,歸覽釋放威壓的一瞬間,穆無霜盡管心驚,但並不惶恐。

她隻覺得難堪極了,也恥辱極了。

恥於自己仍然弱小,恥於自己竟然又一次看輕他人,自大自傲。

又一次栽在歸覽手上,總是這樣,屢戰屢敗。

對上蘭聽寒的時候,那份難堪便如同驟然暴露人前,令穆無霜眼睛都發澀。

蘭聽寒輕聲慢語地安撫了她什麽,穆無霜全沒聽見。

她隻知道蘭聽寒一定要進去。

歸覽也不知在殿裏做什麽,久久沒有動靜。

與她絮絮說了一刻後,蘭聽寒鬆開她,理理衣襟入了殿。

穆無霜望著蘭聽寒的背影,望著殿門關合,有些恍惚地搖搖頭,朝宮外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穆無霜看見一株熟悉的榕樹。她鬼使神差地走去樹壇邊,慢慢坐下。

偶爾有沿途的宮人與她見禮,穆無霜隻是麻木點頭。

她獨自發了許久的呆,覺得自己仿佛在疏落沉寂的樹影之間浮浮沉沉。

胸膛裏跳著的一顆心被揉扁又搓圓,最後削出分明的棱角,帶著冷意在溫熱的心脈血中水落石出。

罷了。

那些丟人和恥辱都不重要了,她要做的,僅僅隻是救人。

救下穆家的人。

再之後的事情,都與她無關。以後應該如何,穆無霜這號人將會怎樣,都不重要了。

*

在穆無霜低眉走去的那一刻,蘭聽寒神色間的溫和霎時褪盡。

他仍舊是清逸模樣,隻是目光薄涼,周身氣度同先前全然不同。

殿中殿外都寂靜無聲,篤篤足聲在其間顯得越發明晰。

青年並沒有受到任何阻攔,輕而易舉地入了殿。

殿中血腥味較之先前更重。

台上的歸覽全然沒有方才的漠然可怖之狀。

少年背脊彎曲如弓,周身的筋骨因緊繃而戰栗,雙臂抱膝,蜷縮在金光爍目的王座下,身下蜿蜒出一泊觸目的鮮紅。

歸覽像是失去了渾身的力氣,頭顱埋在懷裏,急促地喘息著,就連蘭聽寒的到來,他都無暇多顧。

他方才騙了穆無霜。

哪有什麽舊傷已愈,哪有什麽魔氣歸脈。

他和穆無霜立下的天道契限製了太多東西。即使歸覽再是能耐通天,也決不能越過天道的契約行事。

蘭聽寒踱步而來,佇立在歸覽身前,眼睫半抬。

青年麵上沒有半點驚訝神色,好似早就預料到了歸覽會變成這模樣。

蘭聽寒開口,語聲仍舊清潤:“將妖力透支到這種程度,你的妖骨承受不住。它已經快碎了。”

原本身軀還在發抖的歸覽霍然抬頭。歸覽昳麗的麵上森寒如冰,眼瞳顏色尤其沉,鷹隼一般死死盯住蘭聽寒。

蘭聽寒對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無瀾地陳述:“這般催化妖力、強行拓展經脈,對你而言,隻會留下經年的沉屙。”

“從今往後,你每一次催動魔力,你的筋骨都會痛如刀斫。”

“流轉在經脈間的魔氣也會順著經脈撐裂的縫隙四溢,即使你如願拿回了阿瓊的魔力,境界也回不到天魔了。”

“你自問,這值當嗎?”

蘭聽寒說話的同時,角落裏的歸覽一點點地伸開手足。他每動作一下,身上骨頭就會響起清脆的喀喀之聲。

在劈裏啪啦如同鞭炮般的裂響之中,少年仿若無事人一樣站起身來。

歸覽雙手垂落身側,姿態如常,隻是臉色白得過分,襯得一雙紅眸格外陰沉森冷。

然後他極緩慢地勾了一下唇。

少年嘴角笑意格外陰鷙:“當然值啊。”

歸覽聲氣微弱,但吐出來的每個字音都清清楚楚。

“讓遊宴園的地利盡失,讓那些氣運都接到我身上,這樣,穆無霜就隻能靠我聯係仙界了。”

少年一口氣說到此,模樣顯然愉悅許多。

他微不可聞地笑一聲,目中含著譏諷:“你今天來這,就是為了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蘭聽寒半分惱怒也沒有,他眼神淡淡地看著歸覽。

二人身量相當,直起身對視時目光平齊。

歸覽目光漠然而森冷地看他。

許久,蘭聽寒輕笑一聲,退後半步,倏然打開手中折扇。

扇麵雪白,半掩住青年的麵,隻露出一雙清澈到冷寒的眸子。

“歸覽,我不願與你為敵。我此來隻想勸你早收手,莫貪戀些命裏注定得不到的東西。”

歸覽神色嘲弄:“我想要的,永遠也都會取到。”

他眼角微挑,聲氣稱得上是倨傲:“穆無霜所想所求,不過是魔界外的一方親眷。現如今,她隻能靠著我實現願望,她想要達到目的,就隻能討好我、乞求我。境況如此,你為何會覺得我得不到她?”

蘭聽寒眉眼裏泛起笑意。

聞這一番話,他又恢複了如沐春風的模樣,眼神堪稱溫和地看向歸覽。

“你這般說,恰恰是印證了我的話。”

歸覽眉間的陰鷙之色愈發濃重。

他眼眉森森,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撫上心口,像是喘不過氣一般按了按。

蘭聽寒憐憫地看著他,說了最後一句話:“你如果真的對阿瓊有意,為什麽在她給你擦手的時候推開她?”

“你對她冷言冷語,極盡譏諷。說實話,其實你原本是可以有的,但是——”

“歸覽,你的命也就這樣了。”蘭聽寒微笑看他。

作者有話說:

蘭聽寒:不會講人話?不會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