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尋一愣, 話音都有些顫抖:“尊……尊上,你確定?”

不論他如何發抖,穆無霜表情都沒有半分變化。

她隻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淡聲說道:“解啊, 怎麽不能解。你回去和他說,我今晚約他去後山泡溫泉,順便把事情解決了。”

東尋:“……??!!!!”

他驚駭地望著穆無霜, 想說什麽, 但究竟啞了聲,精神恍惚地走出了殿門。

尊上竟然約歸狗去泡溫泉。

嗚嗚,他一介風流倜儻的心魔護法, 終究是失戀了。

東尋走後, 穆無霜臉色才終於沉下來, 模樣不太高興。

現在離晚上還有三個時辰,她不打算做什麽, 幹脆回**睡會兒覺。

綿軟床褥凹陷,穆無霜將頭半埋在被子裏頭, 閉上眼睛。

鼻尖傳來幽幽的清淺蘭香, 氣味微甜,仿佛是無意沾染上去的。

穆無霜有一瞬間的晃神。婢女仍舊熏的是歸覽的香, 氣味也一如從前好聞。

她一直很喜歡這個味道, 而這氣味已被打上了隸屬於歸覽的烙印。

穆無霜倏地睜開眼, 皺皺眉, 吸一吸鼻子, 又閉上眼睛。

她要好好睡覺, 不想太多雜七雜八的東西。

然而甫一閉上眼睛, 有關一個人的畫麵便紛至杳來, 走馬觀花似的在她眼前流轉斑駁。

少年水紅色的眼,修長而略顯單薄的身量,以及永遠似笑非笑、陰沉冰冷的神情。

穆無霜霍然暴起,一把扯過被子套住自己的頭。

她要逼迫自己在當頭籠罩的悶熱黑暗中沉思一會兒。

有幾個問題,她早就想要仔細思考一下了。

——在聽見歸覽要與她解除天道契的那一刻,她的反應,為什麽會是失落?

——然後她心口好似攀附上了層層的細麻,纏繞得她周身疼痛而酥麻。這又是為什麽?

——為什麽答應他解契?又幹嘛要約小魔頭泡溫泉?

穆無霜突然發現,她越來越不了解自己了。

如是想著,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猝然間,被褥間漫溢的蘭香充盈鼻腔,甜得她心尖都震顫。

一切思緒在這一刻凝滯,變得徒然而頹喪。

穆無霜掀開被子,呆呆地望著床頭。

她漆黑眼眸被悶得濕漉漉的,裏頭含著掙紮與糾結。

心底有個聲音在發問——你喜歡歸覽嗎?

喜歡嗎?不喜歡嗎?

假若不喜歡的話,為什麽心頭酸脹發麻,思緒亂飛?

……

答案也許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難以接受。

默然許久之後,穆無霜心一橫,惡狠狠地想:便是喜歡,又如何了?

她向來做事坦坦****,既不對不起旁人,也不要對不起自己。

歸覽此次提出解契的要求來得怪異,但穆無霜不想去揣測他是何用意、是否喜歡她。

總歸她剩下的清閑時日就這幾天。人生得意須盡歡,她今晚定要好好回本,再去應對諸如蘭聽寒、諸如仙界的那些糟心煩人的事。

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該到的和不該到的,都正悄無聲息地如約而至。

歸覽並不知道穆無霜對他如何思量。他披一襲雪白浴衣,徑自步入山林深處。

這一眼泉,他和穆無霜都並不陌生。在他們初識不久的時候,穆無霜就曾在此療過傷。

穆無霜的邀約,於魔界中的魔而言,是極其曖昧繾綣的。

與人共浴,和向人交換弱點命門沒有什麽區別。

少年垂著眼走入林間,驚起群鴉飛起。他卻恍如聽不見一般,背脊繃得極筆直。假若細看,能夠發現他落在身側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他很緊張。

在荒川澤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直覺告訴他,穆無霜此番邀約疑點重重,但凡他神智正常些,都絕不應該如此輕率赴會。

可是他想來。

歸覽彎唇,眸中盈起不自知的甜蜜。

他知道穆無霜一向憎他厭他,但不管她做什麽都沒有關係。

總歸他沒那麽容易死,讓她開心開心也無妨。

遠遠的,歸覽看見月夜下的暖泉。

少女浴衣裹得嚴嚴實實,隻有頭和手腳露出來。月華落在身上,沾了晶瑩水珠,流光一樣淌在皮膚上。

穆無霜正百無聊賴地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水,聽到動靜才抬起頭。

視線被氤氳的水汽蒸得有些模糊,她眯了眯眼睛,朝歸覽一招手:“大護法,這兒。快過來。”

歸覽依言走到池邊,站定了看她,目色深深。

穆無霜吸了一口氣。說真的,她被小魔頭這一眼看得心顫。

泉水的花香中夾雜著一縷甜甜的蘭香,歸覽就這樣沉著眼望下來,睫羽纖長,極專注地看她。

她咳了一聲,鎮定地招呼歸覽:“愣著幹嘛,下來泡。”

歸覽忽而開口問:“與尊上共浴一池,不算僭越?”

穆無霜笑了,笑容冶麗好看。

“本尊命令你下池,懂了嗎?”

歸覽卻不動,他聲音低低道:“不若先將契解了,再泡泉。”

穆無霜不耐煩道:“哪來那麽多雜毛規矩有的沒的?先泡了再說。”

她搞不懂歸覽在想什麽。泡個池子都磨磨唧唧的,真的就這樣害怕她對他做點什麽?

雖然她今日所來本就是為了對歸覽上下其手的,但實際上她又沒有經驗,也不會搞到什麽地步嘛。

穆無霜這般想著,臉略微有些發紅。

不過在這咕嘟冒泡的熱湯之中,倒讓人挑不出錯來。

嘩的一聲,少年長腿一跨入了水,漾起層層波紋。

歸覽靠在離穆無霜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泡湯時,出人意料的安靜規矩。平日冷沉的麵容被水汽緩和,眉目濕漉漉的,顯得乖巧幹淨。

穆無霜望這他這幅模樣,隻覺心尖酥酥癢癢的。

但思及自己是一個端莊的魔尊,她決定自持一些,不要操之過急。

白霧嫋嫋,看不清歸覽麵上神色。

片刻,歸覽嗓音緩緩:“可以解契了嗎?尊上。”

穆無霜點點頭,同意了。

少年抬起一隻手腕,腕骨帶著淋淋的水光半懸在空氣中,是顯而易見的交握之意。

天道契乃神魂之契,不論是締結還是解除,都需要雙方神魂相依,以此來體會對方魂體每一絲一毫的波動,才能確保絕對的坦誠。

而十指相連,在天道契約陣法的籠罩下,雙方就可以通過十指觸碰到對方的神魂,感受對方心神的每一次震顫、脈搏的每一次起伏。

穆無霜將手抬起,扣上麵前人的手掌,麵容沉靜地閉上眼。

無形的光暈漸漸籠罩了整個池子,天際忽而閃過疾電,刹那間,照亮了黑寂山林。

穆無霜感覺有一線熾熱的細流自心口溢出,於體內流經四肢百骸,直至周身通暢,溫熱微麻。

緊接著,這股熱流迅疾地漫向雙手,輾轉過手心,通向指尖。

某種奇異的連結之感在她心上陡然升起,穆無霜知道,自己指尖如今觸摸的不單單是歸覽,還有他凝聚在一指之間的神魂。

有畫麵漸漸地自她腦海裏浮現。

這畫麵陌生而突兀,不是屬於她的,而是隸屬於歸覽的。

畫麵浮現的同時,她的魔力正在源源不絕地自指尖流失。

這是由天道所見證的,絕對公平的交換。

穆無霜所看見的是歸覽的記憶,畫麵也很簡單,僅僅隻是東尋遞給歸覽的一張紙,上麵寫滿了他所查明的前因後果。

穆無霜先是疑惑,隨即了然。

畢竟這件事情本質上不是歸覽幹的,他怎麽會有具象化的記憶。

至於真相的靠譜與否,已經有天道為她核實了。

穆無霜視線落在那張紙上,細細閱讀起來。

如她所想,關於她入魔的整件事情,都與那個曾經裝作季雲、恨她入骨的蒲羅妖王有關。

蒲羅妖王被穆無霜滅族的那一天,他原本也應該死去。

穆無霜是身經百戰的正道法修,除魔手段利落又狠絕,她用能夠打散魔族魂魄的滅魂鞭,抽打了蒲羅四十八下。

蒲羅妖王魂魄盡散。但偏偏好巧不巧的是,散魄之時,有一縷深厚的妖力橫衝直撞而來,妖力之深厚有如實質,竟然生生地將他的三魂七魄包裹起來,使其暫時不散。

如此一來,蒲羅妖王就成了一團四處飄飛的怨魂。他不甘於此,將一切功夫都用來尋找一具能夠依附的身體。他要重新以肉.身行走於光天化日之下。

數十年間,蒲羅奪舍了不少人。但總歸沒有讓他滿意的身體,沒有一具身軀能夠完整容納他的力量。

兜兜轉轉,蒲羅又一次見到了穆無霜。

變成鬼魂的蒲羅驚喜地發現,穆無霜竟然是天生煆體,能夠容納任何力量。

這正是他最想要的身體。

於是他設計了灰磨村的端倪。

穆無霜除魔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所她殺的每一隻魔,在死的一瞬間,血都一定會濺到她的右手指尖上。

彼時,正好是歸覽這隻入魔大妖發.情的日子,魔力不受控製地四處逸散。

這些四散的魔力無聲無息地通過那些魔的血液,聚積在穆無霜的體表。

穆無霜終於力竭,靈劍撐在地上,低低地喘著氣。

不知怎的,她眼皮很沉,眼睛閉上的一刻,她不受控製地睡了過去。

半空中的蒲羅興奮極了,他的魂體慢慢顯現,飛速朝穆無霜的體內衝去。

——隻要拿到這具身體,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夠阻擋他了。

穆無霜的身份,穆無霜的軀體,都讓他無比貪婪與垂涎。

然而就在蒲羅魂魄即將沒入少女身體的那一刻,天地忽而變色。

金紅色的夕霞乍然鋪滿了灰磨村的整片天空,一股令魂體也要發抖懼怕的威壓在這個小村莊當頭壓下。

歸覽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這裏。

他眼眸鮮紅,目光緩緩落在蒲羅身上。

蒲羅僵在那裏,被威壓桎梏得動彈不得。

他目眥欲裂地看著歸覽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絕望蔓延了他的整個魂體。

然後,蒲羅眼睜睜地看見歸覽俯身抱起了緊閉雙眼的穆無霜,唇間溢出一聲滿意的輕歎。

少年抱著她,竟似依戀般地將頭埋進她的肩窩,不住蹭著。

蒲羅看見,歸覽鮮紅色的眼睛依然是空洞無神的,很顯然,這位祖宗目前並沒有什麽自我意識。

直到威壓散去,歸覽抱著她一步步回到魔宮之後,蒲羅才好似一團軟泥一般,頹然地癱坐在地上。

他從來沒遇見過這麽倒黴的事兒,以及這麽扯淡的巧合。

歸覽竟然,喜歡穆無霜身上的味道。

他發.情的時候,沒有神智也不受控製,隻會本能地朝著喜歡的氣味靠去。

偏偏這樣巧,攪合了他的好事。

作者有話說:

TvT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應該會慢慢恢複更新,把它完結掉,給這本文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