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溫泉解契過後, 穆無霜雖然心底暗有失落,但回想自己如今的處境,覺得情情愛愛這種身外之事實在不值一提。

她帶著青柱一支人回了城郊。城郊山坡上, 高高低低的白色球形帳篷綿軟如雲。

六十朵白色雲球星星點點的綴在黃草坡上, 像黃昏中提早亮起的星光,略顯單薄。

不得不承認,青柱帶兵帶得很好。住在魔宮裏即使十分安逸, 青柱仍然堅持日日操練、繕甲厲兵, 每日雷打不動布陣三次,風雨無阻。

如此直到今天,他們所組成的六十人大陣已成壁壘森嚴之勢, 隨時枕戈待敵, 衝鋒陷陣。

但穆無霜知道, 這遠遠不夠。

盡管青柱這六十人將她教授的陣法排練得精熟無比,但布陣一道玄奇奧妙, 他們所練成的幾個陣,在蘭聽寒以及一眾修士麵前, 無疑是班門弄斧。

且不說這些陣法十分基礎, 就算他們練的是玄之又玄的上古陣法,穆無霜也沒有把握能在一眾高階修士麵前成功逃竄。

蘭聽寒但凡帶幾個法修符修過來, 要破開她匆匆忙忙擺的這些基礎陣, 真的是綽綽有餘。

所以穆無霜實際上沒想跑。

她挺客觀的估量了雙方的實力之後, 非常悲傷地發現自己除了學習蒲羅之外, 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能讓她成功脫身了。

該說不說, 穆無霜是萬萬沒想到, 天道契真相的**竟然能讓她在逃命這方麵得到新的啟發。

天色昏暗, 已是日暮。城郊外草木零落, 人聲罕有,便顯得穆無霜講話的聲音格外清晰。

少女看著青柱,又看看嚴陣以待的六十位老實魔修,深深吸一口氣道:“……目前狀況就是如此。所以,諸位,很遺憾的告訴你們,先前排布的陣法在大敵當前,用不上了。”

坡上一片寂靜無聲。盡管沒有人開口發出異議,但在異常的沉默之下,眾魔的失落昭然若揭。

青柱卻並未顯露出太多情緒。青年目光平靜,話音在暮色之中擲地有聲:“是小姐救了我們。如今小姐有難,青柱願全力相助。”

“若能為小姐鋪一寸路,青柱舍生忘死也要鋪上一寸。”

一聲落下,如平地驚雷。

魔眾中,有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願為小姐,舍生忘死!”

一波才動萬波隨,魔眾像是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一般,一齊喊道:“願為小姐舍生忘死!”

“願為小姐舍生忘死!”

聲浪響徹雲霄,振聾發聵。

穆無霜覺得眼睛有些發酸。

於她而言,她並沒有為這些魔付出太多,不過是管他們飯、保他們夜宿。這些事情對於當時仍是魔尊的穆無霜來說,輕輕鬆鬆,不過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卻換得他們誓死追隨。

情誼便是這般奇妙的東西。有時隨手一播種,偏就開出了奇絕的花。

穆無霜無聲地笑起來。等到聲浪平息,她才緩緩出聲道:“十分感謝。有諸位義士追隨,是我穆無霜之幸。”

她話音平平,卻很真誠。

穆無霜道:“此次一役,十分危險,很可能有去無回。但我不希望你們身隕,這個計劃也並不需要你們舍生忘死。”

“我希望,你們能在順利完成掩護計劃的同時,盡力保全自己。能跑,就盡量跑,不要戀戰。”

魔眾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穆無霜抬高了音量,又道:“這是我最後的要求。能跑就跑,不要戀戰。這個條件完全有可實施性,你們必須答應。”

一刻鍾後,穆無霜講完了話,魔眾們都各自回帳篷歇息。

穆無霜沒有回去,她一個人站在荒草淒淒的山坡上,眺望著遠處沉思。

這是她擁有的最後一個平靜的晚上。明日,便是蘭聽寒要攻入荒川澤的日子。

不知為何,穆無霜心中格外的平靜。她甚至沒有想明日具體要怎樣遁逃,而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人。

歸覽。

她想歸覽。

想念昨夜咬他嘴唇的快意,想念他冷沉目光和譏嘲的笑。

小魔頭明明這樣討厭,她卻止不住想念。

歸覽之前對待她的跡象,好像也是喜歡她的吧。

但她咬了他,他卻沒有一點反應,又不像是真喜歡她的樣子。

穆無霜微微歎了口氣。算了,喜歡不喜歡的,無關緊要。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在成功遁逃之後,去亂葬崗弄一具尚且能用的身體,再去接近小魔頭吧。

身後,青柱的聲音忽而響起:“小姐。”

暮色漸深,將要入夜,穆無霜轉頭,看見的便是青柱半張臉隱沒在昏暗之中的樣子。

青柱聲音輕輕地道:“小姐,方才我去玉馬城中探查,途徑魔宮,發現裏頭並不太平。魔尊他大抵有些暴動,不知是不是因為明天的事。”

青柱口裏的“魔尊”,自然指的是歸覽。

穆無霜皺了皺眉頭,隱隱覺得事情不太好。

她思量片刻,道:“青柱,事出緊急,再麻煩你一趟。你去魔宮,告知歸覽,就說明日的事情不要憂心也不要插手,我和他如今已經恩怨兩清,不要再徒生事端。”

“是,小姐。”青柱聽命,身影很快沒入夜色之中。

魔宮。

東尋在歸覽的寢殿門前急得團團轉,術法往歸覽的殿門上砸了沒有千個也有百個了,但殿門仍舊毫發無損,寂然如初,裏頭沒有半點動靜。

昔日在東尋麵前最為得臉的美人蹙著眉頭,低聲請東尋用飯,東尋卻隻是煩躁地搓搓眉心,聲音微啞道:“美人,不是我不想用飯,而是實在火燒眉頭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朝門上砸了一道魔力。

帶著脂粉香氣的絳紫魔力化作一束鋒銳流光,勢如破竹地刺向寢殿門縫。

嗤——

鋒銳流光消散殆盡,半空中升騰起如同火藥燃燒的灰色煙霧。

東尋一頭漂亮的長發都快要炸了起來。

轟的一聲,他將自己的魔氣盡數外放,一向風情柔軟的桃花眼中滿是沉凝,模樣竟有幾分冰冷。

他沉著臉,雙臂微微抬起,手掌握成拳,狠狠地朝殿門上砸了下去。

咚咚咚咚咚——

東尋嗓音拉得高高的,聲調拖得綿長,竟然隱帶了幾分哭腔:“尊上,從前罵你歸狗是我錯了,屬下任您處置,尊上想怎麽樣都行。”

“但是尊上您不能不管……不能不管穆小姐啊嗚嗚嗚嗚,我已經感知到界外至少有三個化神修士的氣息正在靠近。”

東尋的哭腔原本是裝出來的,說著說著眼睛倒是真的酸了,禁不住哽咽了幾下。

“歸覽,你的心當真就這般狠!尊上即位的日子,你捫心自問,她待你如何?其他魔尊剛上位時,哪個不是急著把前任魔尊趕盡殺絕的?而她不僅不取你性命,還好聲好氣地與你商議這許多事情!哪個魔尊能做到她這樣?”

東尋稀稀拉拉地說著,眼淚終於湧了出來。

他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說:“雖然她對你好,是有天道契的因果在。但我敢保證,以尊上為人,她即使與你沒有這等聯係,也決不會刻意尋釁要你的命。況且,尊上對你可謂處處容忍,以禮相待——”

東尋紅著眼睛,聲情並茂地說著,一點也沒有察覺身後漸漸近了的篤篤腳步聲。

下一刻,殿門開了。

東尋愣了一下,帶著滿臉的鼻涕眼淚怔怔地看著敞開的門。

一道清朗的男聲響起:“小姐有幾句話,托青柱帶給尊上。”

東尋駭然發現,一個模樣幹淨的青年不知何時立在了他身前,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禮,卻不邁足走入寢殿。

東尋懵了一刻,立刻要走進去。

砰!

殿門關上的一瞬間差點把東尋的鼻骨夾斷。

東尋連連後退,便見殿門又緩緩啟開。

他睜大眼,又氣又急的想——歸狗這畜生,開門就單單隻是為了聽青柱講話,全然不把他東尋當人!

但總歸,他是願意聽穆無霜的人說話的。東尋暗暗鬆了口氣,規規矩矩立在門口,豎起耳朵聽青柱說話。

青柱道:“小姐說,明日的事情您不必憂心也不必插手。她與你恩怨兩相清,不必途生事端。”

殿中沒有聲音。

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東尋幾乎傻掉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緊閉的門,又看了看青柱,艱難地開口:“你……你們小姐,當真是這樣說的?”

青柱點頭之後,東尋仿如一下子被抽幹了渾身的力氣,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難道尊上就這樣厭惡歸覽,連歸覽的力氣都不肯借一借麽?”

殿中,青煙嫋嫋。

枯坐榻上的歸覽緩緩睜開一雙鮮紅眼瞳。

受心魔所擾,他已經一日一夜未進水米、未有動彈。

他的心原就不靜。

費了渾身的力氣,才能堪堪止住妄念與自戮。

每當心緒稍霽的時候,耳旁那道聲音便會滿含惡意地提醒他,穆無霜對他有多冷情,他有多不堪,有多不配受人垂憐。

東尋和青柱的話,他全都聽見了。

是啊,她這般厭他。

連東尋這種蠢貨都能看出來的事,他卻一葉障目,一廂情願地渴求。

誰也不會給予他這種東西,他早該明白的。

歸覽彎起眼睛,低啞地笑出聲。

青柱的話盤桓在他的耳旁,久久不去。

她說,要和他恩怨兩相清。

室內,少年呢喃低語。

“恩怨兩清?”

“沒辦法兩清。”

作者有話說:

快要寫到一個大劇情點了(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