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方響起嗤嗤的笑聲, 紅唇似火的少女毫不掩飾臉上輕蔑,笑得花枝亂顫。

她一邊捂著唇笑,一邊揚聲道:“阿寒, 不如便全了她。總歸是她自願的。”

穆無霜隻是笑, 不說話。

蘭聽寒卻微微蹙眉,模樣很是困惑。他道:“阿瓊,你明知道這樣在我手下討不了好。你要做什麽?”

不愧是蘭聽寒, 比那位沒長腦子的大小姐心思縝密多了。

穆無霜仍舊是笑, 容顏不改明媚:“你此次入荒川澤,所為的不就是征討我?現在我要如你所願,你反而不高興了。”

她說罷, 長長歎出一口氣, 神色間露出一點寂然:“蘭聽寒, 我究竟是穆家人。修成魔身並非我本願,如今在你手下求得一死, 也算是我死得其所。”

語落,麵前芝蘭玉樹的青年臉色一瞬間雪白, 唇瓣緊緊抿起來, 望著穆無霜的眼神複雜之至。

穆無霜聽見他的呼吸聲。按理說,她如今修為銳減, 不該聽得這樣清楚的。

除非是蘭聽寒情緒波動極大, 呼吸起伏當真這樣劇烈。

幻影陣維持發出的聲音細細密密的在人耳邊響著, 陣中沒人動作也沒人說話, 顯出一種古怪的安靜來。

半晌, 蘭聽寒眼睫一顫, 仿佛很艱難地開了口:“你真覺得, 我是為了殺你?”

他一字一句的說, 字音極清晰,故而說得很慢。

“你”字的尾音尚未落地,一線鋒銳的冷光已至身前。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修為隻剩白丹的穆無霜膽敢率先發難。

清寂眼神一凜。他出手比反應更快,幾乎在穆無霜動身的一瞬間,一道磅礴金光就已經抵上穆無霜後背!

穆無霜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頓時身形不穩,唇間泛起濃鬱的鐵鏽腥氣。

但一個踉蹌之後,她背脊挺得極直,手上動作毫不遲緩地繼續著。

她方才的發難是看準了時機,借幻影陣的隱蔽效果,斷然甩出一縷縛魂絲,纏上了蘭聽寒的脖頸。

須臾之間,絲線已蜿蜒成結,在青年公子修長流暢的脖頸之上尤為突兀。

而蘭聽寒隻是定定看著她,眸光氤氳,身上竟沒有半分動作。

穆無霜利索地將他身上的絲線捆縛好之後,才一偏頭,吐出一口黑血來。

清寂的這一著盡管留了情,但也幾乎把她的肺腑擊碎。

但說實話,這一擊換這一縛,真是劃算極了。

穆無霜抬頭,麵無表情地對上蘭聽寒的眼。

蘭聽寒一直沒有動,等到她看過來時,才微微一笑,神情溫和。

他道:“要將我擄走麽,阿瓊?”

穆無霜看進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眼裏柔波泛泛,顯而易見是對她有情。

她也早知道蘭聽寒對自己有情,所以她出手時,也將這一點算計進去了。

於是穆無霜也對他溫柔地笑,她聲音拖得長長,幾乎有些親昵:“是呢,小竹馬。”

幻影陣中的影子忽而停滯了一瞬。緊接著,一股奇異而清冽的氣息自穆無霜身上蔓延開來。

紅唇少女皺起眉頭,想要出手,卻迫於穆無霜對蘭聽寒的挾製,最終隻是高聲喝道:“喂,你想做什麽——”

穆無霜垂眼,她現下正一隻手挑著蘭聽寒的下巴,是脅迫之意十足的姿勢。

而蘭聽寒目光柔和,似乎不在乎她對他做出任何事情。

下一刻,四周的幻影盡皆散盡。

暗處的六十魔修悄然退去,結束了這個聲勢浩大的幻影陣法。

天光傾瀉而下,亮得有些刺目。

蘭聽寒忽地抬頭,唇抿得發白。

他猛地動了動身子,卻掙脫不開纏繞的雪白細絲。

這東西是淬洗過的洛神蠶絲,極其罕有,對修者有捆縛的功用。不論修為高還是低,捆縛時間都是不多不少的一刻鍾。

一刻鍾後,自動解縛。

對蘭聽寒來說,這東西威脅不了他任何。但對穆無霜來說,這已經足夠。

穆無霜俯身,附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猜對了,我要擄走你的神魂。”

“和我完成一場神魂縛吧。”

少女以指為刀,劃破蘭聽寒的掌心,擠出一滴血。

而後她用同樣的方式在自己掌間擠出同樣的一滴血,與蘭聽寒手掌交貼。

霎時間,日月重光,天象大變。

穆無霜滿足地看著蘭聽寒震駭的神情,和他在同一時刻裏脫離身體,魂魄漂浮到半空之中。

現下,萬事萬物都不能觸碰到他們,萬古的時間也不能改變他們的對峙。

隻有一人的神魂殺死另一人,才能從這種對峙狀態中解除。

蘭聽寒的神魂漸漸漂浮到和穆無霜同一高度的位置上。他的魂體很漂亮,泛著淡淡的青色靈力和雪白光澤,是幹淨純粹的真仙之魂。

換句話說,他生來就是當仙君的命,假以時日,也必然會飛升成仙,化作天地間的大道和規則。

穆無霜出神的看著蘭聽寒的魂魄。

人與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不同。昔日竹馬命該升仙,在全修真界的聲浪之中逼她到此絕境。而她在一場除魔中成了魔尊,失道寡助、眾叛親離,要用最讓人不齒的離魂之術為自己搏一條命。

造化如此弄人,而她不能不活,不能不搏。

穆無霜不由攥緊手掌,攥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她想起青柱說,“若能為小姐鋪一寸路,青柱舍生忘死也要鋪上一寸”,想起六十魔眾振臂高呼,“願為小姐,舍生忘死!”

穆無霜周身升騰起一股無往而不勝的力量。她甩了甩手鬆動手腕,眼眸明亮地看向蘭聽寒:“來吧竹馬,比鬥一場。敗者自願服輸。”

蘭聽寒隻是看她,不說話,也不動手。

他周身都縈繞著淡淡的白光,映襯在身後的漫天雲霞裏,格外飄渺好看。

蘭聽寒有仙骨,神魂所在之處,連天道也垂青他,讓他自帶背景。

真是該死的讓人豔羨。

穆無霜漫不經心地想著。

她並沒有看見,遠處有一雙血紅的眼,正一瞬不動的凝視著她與蘭聽寒相對峙的畫麵。

從那角度看來,便是少女與青年言笑晏晏,絢爛朝霞落在二人麵上,恍如聖光。

翩翩公子與明媚少女。

美好得如夢似幻。

歸覽眼眸深深,一步一步走向陣中央。

他足步很輕,仿佛是害怕自己的踏足會踏破這一方的美好幻境,驚擾了這二人同赴鵲橋的旖旎。

見蘭聽寒久久不出手,穆無霜眼底漸漸漠然。

她慢慢活動著手腕,道:“仙君執意相讓的話,我便隻得先動手了。”

聲未落,訣先至。

盡管當了好一陣的魔修,穆無霜出手仍然用的是法修招數。

她掐訣手勢熟練,轉瞬間,繚繞著絳紫魔氣的指印變幻,勢不可當地衝蘭聽寒麵門而去。

打出這一擊時,恰有烏雲沒頂,一道雪亮電光照在蘭聽寒臉上,亮得蒼白。

指印在半空中凝滯住了,須臾後無端消弭,沒有打在蘭聽寒身上。

一股極其濃鬱的血腥氣竄入在場的所有人鼻腔。

玄色身影自昏暗中走來,那人一身黑袍,襟袖空**。衣裳太黑,襯得他皮膚極白,恍然間有種非人非鬼的錯覺。

偏他生得極好,臉容比女子還要昳麗好看,一對眼瞳紅如鴿血,珠玉一樣綴作眸,打眼瞧去,便驚心動魄。

這人一出場,清寂的眉頭便緊緊地皺了起來。而紅唇女子隻是按著喉嚨,不住後退,臉上滿是痛苦的難耐。

他的威壓太迫人,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修者都無法呼吸。

除了空中那兩縷不受魔力影響的神魂。

穆無霜怔怔的瞧著歸覽行來的身形,隻覺得他此刻周身陰鷙,眉心黑氣濃得要滴出水來。

她想,不是不讓他來嗎?說好的恩怨兩清,怎麽非要糾纏成這番模樣。

思緒並未持續太久,穆無霜目光落在歸覽身上,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因為衣裳是黑色,所以肉眼很難看得出來上麵浸染了什麽東西。

但仔細感知便會發現,歸覽一襲黑衣上全是血。

血將他身上衣物浸染得極徹底,穆無霜懷疑他這件衣服觸手幾乎是溫潤的。因為他一路走,袖擺便一路朝下滴著暗紅色的血,淌成了一串斑斑紅梅。

歸覽一路走到穆無霜麵前。

除了臉色極蒼白、眉心黑氣極濃鬱之外,他的神情同尋常沒有什麽不一樣,仍然冰冷,帶著森森的寒。

歸覽看著穆無霜,又後退一步,目光落在穆無霜和蘭聽寒兩人身上。

他眼眸裏倒映著兩人的樣子,然後笑起來。

少年嗓音啞而沉:“何必鬧得如此難看。你們年少相知,不該如此的。”

“應該鬧得不死不休的,是我。”

歸覽勾了勾唇,然後撩開衣擺,身周猛然散出厚重的絳紫魔氣。

他身體像泉眼,無盡無絕地朝外汩汩流著魔氣,像要把一身修為全部流幹淨。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歸覽走上前,隔著虛空,作出擁抱穆無霜的姿態。

他明明觸不到她,卻好似已經融入她骨血裏,頭顱埋進她肩窩的位置,低低地說道:“穆無霜,我不要和你兩清。”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地麵上猛然炸開巨大聲浪。

蘭聽寒帶來的人遠不止兩位修士。他們全部隱在暗處,此時因為歸覽的出現,他們全部現身,陷入沸反盈天的喧囂之中。

激越憤怒的人聲穿透雲霄:“魔頭歸覽,竟敢趁仙君虛弱之時趁虛而入!卑鄙無恥,陰私小人!”

“哈哈哈……哈哈,今日不枉此行,能見到惡貫滿盈的這位,若他被我殺了——如果我把他殺了——”

“各位,我們協手齊心,今日便能除去一害!”

怒氣磅礴的法器和攻擊,全都朝歸覽的方向而去。

而歸覽似乎並不在乎這些,他隻是虛虛擁著穆無霜的影子,低低呢喃。

“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恨我嗎穆無霜,因為我是真的惡貫滿盈。”

“我的魔力,是靠我在魔界入口散落陷阱,將人拖入魔界,吸取他們成魔所產生的心魔獲得的。所以我進境飛速,能夠這樣快的問鼎魔尊。”

光芒與攻擊落在他背上,他卻渾然不覺,隻是身上微微發著抖,繼續說著:“所以,我的魔力才會那麽容易轉移到你的身上。因為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

歸覽唇邊溢出許多血,身上也在不斷滲血。

盡管經受著無數人的攻擊,他仍然朝外釋放著魔力,滾滾的絳紫魔氣將穆無霜的神魂完整地包裹起來,變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魔力球。

球心中央,少年的身形漸漸虛幻起來。

直至現在,他的五感變得格外敏銳。所有人的謾罵都落在耳中,極刺耳,也極正確。

但不論耳邊再嘈雜,他眼裏,也隻有一個穆無霜。

少年身上漫的血越來越多,穆無霜知道他想要幹什麽。

他在不要命地釋放著自己的魔力,給她構築一個安全的神魂庇護所。

神魂縛的唯一解除辦法,是天命之人自廢修為、魂魄盡散,去為神魂縛中的一人構築庇護,以此脫離生死之境。

天命之人,就是天生背負某種宿命的人。

例如蘭聽寒是天生仙骨,他背負著飛升成仙的宿命。

而歸覽是天生魔脊,他生來就要受萬人唾棄,死前也要受盡折辱。

就如現在,他受著所有修士的攻擊,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自廢修為,為穆無霜築起一座通往新生的橋梁。

穆無霜幾乎是手足無措地想要抱他,想要給他擦一擦嘴邊的血。但她隻是一縷神魂,根本觸碰不到歸覽。

歸覽目中映著她的動作,眼底似有光芒。

他笑起來,說:“穆無霜,我不要和你兩清。”

“我要你好好活著,然後,永遠記住我。”

他的身形越來越虛幻,直到漸漸變得和穆無霜的神魂一樣,透明到似乎觸之即碎。

穆無霜終於可以碰到他。

她撲上去,緊緊抱住滿身血汙,手足顫抖的歸覽。

耳邊謾罵喧天,刺耳地控訴著歸覽此生的所有罪孽。

而歸覽脊背蜷縮,在她懷裏,身形發抖,像是再也受不住這樣的痛。

穆無霜手上沾滿了他的血汙,她卻全然不在乎,隻是抱著他,低頭在他耳邊不斷地輕聲說著——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怕。”

“我在。歸覽,我在。”

作者有話說:

放心,是he,死不了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