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額托裏為著顧輕舟能好好吃上一頓飯,也是費盡了心思。
宅邸裏那做飯的婆子廚子換了一波又一波,就是沒有能換到個稍微和顧輕舟口味,吃了能不吐的。
夜半,額托裏正攬著顧輕舟,聊著自己所經所聞的一些市井閑談,惹了顧輕舟聽得入神,倒也沒早早入睡。
聽到額托裏聊起一些不同地方的麵食點心了,顧輕舟便忽然有了些食欲,而這樣的食欲也在這樣靜謐寧和的深夜,漸漸發酵得讓顧輕舟竟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
“我想吃麵。”顧輕舟突然出聲打斷了額托裏的話,叫額托裏聽了後,心中一喜,起身就要喚外頭的婆子,卻被顧輕舟拉住道:“你當這是皇宮,兩個婆子是輪番當差的奴才呢?人家隻是收了銀錢過來幫忙的。”
“可你難得想吃碗麵,總不能虧待了你和孩子。”額托裏皺眉說道。
“我自己去廚房煮一碗。”顧輕舟說著就要下床著衣,被額托裏攔下後,卻似下了決心一般道:“你給我好好待著,那廚房是你能去的嗎?磕了碰了該怎麽好?我去給你做。”
顧輕舟驚愕地看著額托裏,後有覺得相當不可靠地問:“你?行嗎?”
額托裏有些黑麵地說:“朕是皇帝,有什麽不行的。”說完就披了件衣服從房裏出去了。
顧輕舟坐在床頭,回味著額托裏剛才那話。
他是皇帝,跟他能不能做出一碗麵來,又有什麽幹係?真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楚,丟下朝堂過來受她這等閑氣,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可心裏譏諷也好,嫌棄也罷,額托裏這大半夜,頂著夜色冒著寒風,跑去廚房給她做一碗麵的舉動,還是讓她覺得有些安慰也有些期待。
“你說你爹是不是傻?”顧輕舟一手摸著肚子,忽然好想摸到了腹中的一絲動靜,驚嚇後,她又用手緊緊貼在自己肚皮上,好半天,才又確切地感受到,孩子是真的在動了。
顧輕舟欣喜異常地輕撫著肚子,然後又低聲問:“你也餓了對不對?沒事,你爹去給你做吃的了。”而說完這句話後,那腹中就又消停了下來。
顧輕舟猜測或許是孩子又睡了,於是她慢慢躺下後,雙手抱著自己尚未凸起得太明顯的肚子小聲說:“不告訴你爹,這是你跟娘的秘密,不讓他知道。”
額托裏在廚房裏造了好半天才弄出一碗,看上去像是能吃的東西出來,急急忙忙就給端進了屋裏去。
顧輕舟那時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被額托裏托著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坐起,眼睛也不情不願地睜開了。
“這是什麽呀?這能吃嗎?”顧輕舟看著額托裏端在手裏的那碗黏黏糊糊的麵坨坨,覺得這東西像什麽都可以,就是不像麵。
“我頭一次做,你先嚐嚐看。”額托裏自己也沒什麽自信,卻還是想跟顧輕舟麵前邀個功。
顧輕舟也知道讓額托裏這麽個大老粗做麵條這種事是為難他了,出於良心,顧輕舟才背靠著額托裏的胸膛,接過那碗和筷子,挑起一小坨麵糊糊,吃了一口後,竟然也沒產生什麽不適感就給咽下去了。
自己懷孕後這胃口,可真是叫人出其不意難以捉摸啊。顧輕舟這樣想著,捧著那碗色香味俱無的麵坨坨,就這麽一口一口給吃了個幹淨。
額托裏見顧輕舟吃的沒有任何嘔吐的反應,心裏一陣兒高興的同時,還要自得一下做碗麵條這種小事,果然是難不倒他。
自有了孕吐反應之後,顧輕舟這次是吃的最多最飽的一次,把那吃完的碗和筷交到額托裏手裏後,顧輕舟的睡意就又重重襲來。
臨睡前,顧輕舟還不忘囑咐額托裏一句:“明日還要吃麵。”
說來也可笑,顧輕舟那孕期的口味刁鑽不可測,非是要吃額托裏做的那黏黏糊糊的麵坨坨。額托裏嘴裏說著麻煩,還是每日樂顛顛地在廚房裏忙活。
馬婆子和許婆子站在廚房外,看著額托裏在灶台那兒忙的熱火朝天,隱約覺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天天就忙這種雞零狗碎的事,這畫麵怎麽看怎麽好笑。
“哎,這笑歸笑。誰家女人有這好命,讓自己男人這麽忙前忙後伺候的。我家那口子沒有過,你家老莊有過嗎?”許婆子問。
馬婆子粗聲嘎氣地說:“哼,指望他?打從跟他一塊兒過,我連他倒的一杯熱水都沒喝上過。”
兩個婆子不約而同地歎息,忽然又有點兒羨豔起來。
等額托裏忙得雞飛狗跳弄出一碗麵後,倆婆子一進去又變了心態:這家夥造的,滿屋裏哪兒找得到能下腳的地兒,還有這麵啊菜啊,得是浪費了多少?
“要這樣的,還不如別讓他進廚房了。”馬婆子看著那狼藉一片的地,自己都覺得肉痛。
額托裏端著那碗不像麵的麵送到顧輕舟房裏,看著她又吃完一整碗,心滿意足得很。
靠著額托裏的劍走偏鋒的做麵“手藝”,顧輕舟也算是平穩度過了自己最難挨的孕吐期,等到顧輕舟能正常飲食後,額托裏接到了皇宮裏的消息,說皇後時日無多了。
顧輕舟聽聞這個消息時正坐在庭院裏,摸著自己的肚子曬冬日裏溫暖的太陽。
“輕輕,你——”額托裏的開口被顧輕舟打斷:“你回去吧,我這已經是能吃能睡,太醫也診脈說我腹中孩子暫且無礙,你不用留在南州。”
“你當真不回宮?”額托裏問。
“太醫也說了,舟車勞頓,不宜養胎。”顧輕舟半分動搖都無,還要催他趕緊回去。
額托裏惱恨自己給她煮麵做飯伺候那麽多時日,竟是半點兒沒能讓這個女人有半分軟化,當真是鐵石心腸,捂不熱的。
因為恨起顧輕舟的冷心無情,所以臨行前一晚,額托裏隻是躺在顧輕舟身側,並未摟抱於顧輕舟。
失了額托裏溫熱懷抱的顧輕舟側著身,蜷縮在被窩裏,也不與額托裏服軟言語。
總歸是額托裏舍不得的多,沒甚骨氣地又貼上了顧輕舟的後背,不輕不重地歎了口氣。
“你也是我命裏該有的劫數。”
顧輕舟莫名覺得委屈,側躺著一動不動,吸了吸鼻子,壓著眼淚帶著鼻音說:“你憑什麽跟我置氣?你本就是貪圖我的顏色和身子,我圖的是你能替我報仇,兩廂抵清,是你非要糾纏我。”
“又說渾話。”額托裏拍了顧輕舟屁股一下,被她這看似有理實則胡攪蠻纏的話弄得心頭不悅。“你若是要算從前的賬,朕可虧損得不少。”
“你有什麽虧損的,總歸那些人死活與你都無影響。反倒是我,押得血本無歸,把自己賠上了如今還要替你懷胎生娃。”顧輕舟這通歪理邪說,把額托裏算是懟得啞口無言。
心中好氣也好笑。可額托裏那手摸上顧輕舟那日漸膨起的肚腹,感受著他們兩個人的血脈結晶,他也隻能再多寬容顧輕舟許多。
“好了,不哭了。我不該跟你置氣的,從前和現在,都是我待你不好,往後我不這樣了。”額托裏伸手摸了一把顧輕舟的眼睛,把她眼眶裏打轉的淚水都給盡數擦去。心想從前顧輕舟也不是那愛哭的性子,真是懷了孩子,性情都變了不少。
“孩子會在明年春天降生,你不要忘了。”顧輕舟穩住情緒後對額托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額托裏聽了後,便笑了。
也不是真的那麽捂不熱的。
額托裏啟程回宮後不出月餘,皇後病逝的消息就傳到南州來了。
這時的顧輕舟正跟許婆子後麵學著給孩子做衣服。
隻她在刺繡女紅這方麵,著實沒有什麽天賦,繡了數日,也不過是將一隻老虎繡成了病貓。
可周圍的人還是昧著良心說繡的好,以至於顧輕舟在閑暇之餘,真是上心繡了不少東西,甚至還給池州裏繡了個錢袋,上麵是走線歪歪扭扭的鷹鳥不比那牆頭的麻雀威武到哪兒去。
可池州裏私下望著那錢袋出神多次,最後仔細收好,不願碰髒。
“真是病死的?”顧輕舟問。
池州裏道:“聽說是纏綿病榻數月。既皇上對外稱是病逝,那便是病逝。宮中女人,病逝也算是體麵的死法了,不會拖累子女名聲,尤其是對未來儲君。”
顧輕舟不再多問。
彼時豐都皇宮內,額托裏正在批閱奏章,蘇巴魯一身素衣站在下麵,神色暗淡,卻也沒有顯現出更多悲痛情緒。
整個禦書房內隻聽得額托裏翻閱奏折的動靜,蘇巴魯站了約摸有兩個時辰後,額托裏才放下手中奏折,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
“你母親的喪禮已過,明日這樣的打扮裝束不必再有。在這件事上,布固比你想得開些。”額托裏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子涼薄。
蘇巴魯抿著嘴,而後道:“父皇教誨的是,兒臣明日便換了這身衣服,必不叫父皇看著心煩。”
自己的這個兒子聰慧,不比布固沒心沒肺,很多事不用答案,他自己就能想到。但又識得輕重緩急,所以即便是心中對生母之死心緒難平,卻也不會違逆自己。隻他仍有些許情緒宣泄,不能藏得嚴實。
額托裏沉眼看著蘇巴魯道:“你府邸裏那叫青青的婢女,朕可以不計較,隻這名,改了吧,朕不喜。”
蘇巴魯被額托裏的話敲打得臉上一陣青白,心下惶然就要跪下認錯,卻見額托裏一揮手,讓他退下。
蘇巴魯渾身發冷,走在風雪之中,推開那替他撐著傘遮風擋雪的奴才,讓那雪落在臉上浸濕自己的麵龐,再又冷風刮上,刺骨冷寒,叫他終是清醒。
回首再望那緊閉的禦書房大門,蘇巴魯終是握緊拳頭又慢慢鬆開,然後一步一步走在長長的宮道上,身影極盡寂寥。
除夕之日,額托裏命人從豐都送了許多的東西來南州。
別的都還不如何引起她的注意,倒是一件雪狐領子的大氅讓她摸著便愛不釋手。
“雪狐難尋,這雪狐皮毛還如此完整,千金難求了。”池州裏站在一旁整理著那些東西說道。
顧輕舟拿喬道:“他自己之前答應給我的,晚了這麽久才送來,我不稀罕。”話是這麽說,手卻是攥著那大氅不肯撒手,真真實實的心口不一。
池州裏也不戳穿她,對她道:“除夕守夜,你懷著孩子,還是早些睡的好。”
顧輕舟如今吃好睡好,養出些肉來,麵色也紅潤不少,坐在桌邊把玩著一隻撥浪鼓道:“今晚我們在門前放些煙火玩,我好多年沒有玩過了。”
池州裏心中不讚同,嘴上卻是縱容道:“隻可看片刻,夜裏太涼,你如何都不能受了風寒。”
顧輕舟歎息著搖頭道:“你可真是越來越婆婆媽媽了,池——大——哥——”
池州裏聽著顧輕舟叫自己池大哥,一時啞口,半晌後又似落寞似安慰地低下頭想,這輩子,能這樣陪著她,什麽身份,都不重要了。
顧輕舟生產那日有些凶險。原該是還有一個多月才會生的,結果提前了日子不說,光是產前發動的痛,也生生折磨了她兩日。
顧輕舟挨著那宛如斷骨抽筋的痛,耳邊全是接生婆子們讓她吸氣,呼氣,不要把力氣浪費在叫上的話。
池州裏站在門外,聽著裏頭顧輕舟熬不住的慘叫,麵上還看不出什麽,可雙手緊握卻在控製不住地顫抖。太醫也守在外間,聽著裏頭婆子的大呼小叫,就讓婆子拿了參片進去給補氣,讓千萬不能失了力氣。
顧輕舟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疼過,疼得她幾欲想死,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許婆子打了熱毛巾給她擦著臉,嘴裏念叨著:“快了快了,太太再加把勁兒,就要生出來了!”
這話許婆子已經說了一天了,顧輕舟聽了都覺得沒有半點可信度。可她沒那閑心再去管這個,在肚子裏再次強烈的宮縮陣痛到來之時,她攢住僅剩的力氣,咬牙用力。
“看到頭了看到頭了!再用力,用力......”接生婆子喜悅的聲音,終於是給了顧輕舟希望,憋著呼吸,顧輕舟延續了自己的勁兒。
終於在子時,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讓顧輕舟渾身汗濕喘息著,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