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以前有人說展蕭會有心軟的一日, 他一定不屑一顧。

入鑒察司第一件事便是摒除雜念,一心隻為了任務。一個合格的暗衛,不該有太多個人感情, 更不該讓那些感情左右自己的任何決定。

展蕭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所以他親眼見到為完成任務認識的“兄弟”被刺殺在自己麵前, 卻能為保大局而隱匿行蹤,到最後也沒有出手相救。

所以他為收集證據,見到有世家紈絝玩弄婢女以至出了不隻一件人命官司,卻從未想過救那些可憐女子脫離苦海。他要的是證據, 拿證據就是。

他在鑒察司十幾年, 見了太多生離死別, 甚至為了審問消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不知凡幾。

可李忘舒和他不一樣。

她赤誠、有情義, 甚至有時候單純得有點讓人不敢相信這是敢逃婚的福微公主。

但也正因如此, 她有時候不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普普通通一個及笄不多久的姑娘。

她活得真實,活得熱烈。

展蕭很難想象這短短半月,他怎麽對李忘舒會有那麽多的感覺,可那些感覺鮮明地存在著,並且好像已經開始脫離他的掌控了。

“微臣說過, 會送殿下, 安然到錦州。”

他回答時很平靜,就像這句話是他安排好的每一句一樣。

但話已出口, 他卻覺得好像有什麽已在一次次的妥協中改變了。

帶公主離開並州,脫離鑒察司的掌控, 這本不在他與聖上、與司長的計劃之中。

李忘舒終於朝他笑了一下, 她擦掉眼裏盈著卻倔強沒有掉下來的淚, 朝著小溪道:“小溪,過來,吃了東西,送你回家。”

*

永安城內陰雲密布,瞧著要有一場雨來。

禦書房裏,律蹇澤在堂中站著,微低著頭,不敢多話。

寧帝李炎有些心煩地將那折子扣上,靠在長椅上,按著眉心。

“你……”他話說了個開頭,卻又不知該怎麽說下去,最後歎了口氣。

“微臣馭下不力,甘願受罰。”律蹇澤“砰”地跪下,倒讓寧帝一愣。

李炎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將他扶起來:“你快起來,你在這給朕跪三天三夜,又有何用?”

李炎不住搖頭:“朕也是奇怪,那展蕭不是鑒察司裏最厲害的嗎?怎麽會毫無蹤影呢?連你都不知道他去哪?”

“方指揮使將陣仗鋪得太大,展蕭想帶走公主,就不能出動太多鑒察司的人,以免被禁軍認出來,他為了不被方指揮使發現,隻能連臣也瞞著。”

“那你還有方法聯係他嗎?”李炎又問。

律蹇澤搖頭:“他的追蹤之術天下無人能敵,自然若要躲起來,誰也別想找到他。”

“那朕的帝令怎麽辦?和你的人一起埋到地底下嗎!”

“聖上稍安勿躁,小心龍體。微臣以為,此事未到絕路,如今隻是展蕭領著公主離開,既然我們知道公主要到錦州,隻要在路上埋伏,等待展蕭與我們聯係即可。”

“埋伏?怎麽埋伏?”

律蹇澤看向放在禦書房內的大寧疆域圖:“公主若要去錦州,有八成的可能,要從兗州走,取道豫州,再南下,這條路上,隻要微臣多安排人手,即使展蕭不同我們聯係,那微臣的人也有九成把握,能看到他。”

“你不是說,這個展蕭躲藏起來無人能找到嗎?”

“躲藏起來自然是這樣,但他帶著公主,又是要行路,這就不叫‘躲藏’。”

李炎想想也是,那李忘舒一個小姑娘懂什麽,如今隻怕被展蕭騙得團團轉。到時不管是兗州還是豫州,隻要出現他們的蹤影,那就好說。

“你還是交代下去,莫要輕舉妄動。如今隻有福微知道帝令在何處,還是同朕之前所說,能讓她領著我們找到帝令最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現身把人抓回來。”

“聖上放心,微臣明白。”律蹇澤躬身行禮。

窗外一道驚雷閃過,緊接著便是大雨傾盆。

*

“明日興許要下雨,殿下記得拿著把傘。”展蕭站在破窗邊,看著外頭晦暗天色。

“你還會觀天相?”李忘舒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一把油紙傘。

油紙傘在金田縣這樣的小地方,算是貴重東西,隻有家裏有些家底的人才能用得上,這是特地買來給李忘舒用,用以吸引那些流氓混混的。

他們今日從金田縣的西頭走到東頭,再走不遠,走到金田縣的東邊邊緣,就是小溪的家。

也正如這小姑娘今日所說,這條路上果然有不少神色不太對勁的流民。他們幾人聚作一堆,當地的百姓避之不及。

這處破屋是展蕭找了許久,向一戶當地人家“借”來的,幸好金田縣沒有銀莊,卻有當鋪,他偷偷當了一件李忘舒之前給的首飾,手頭才寬裕許多。

否則今日,他們隻怕真要成了流民。展蕭自己倒是好說,他隻擔心李忘舒的安全。

“出門在外,總要懂一點。”展蕭看著窗外,應了一聲。

李忘舒回頭看了一眼因為太累,早早睡下的小溪:“你今日找到那條路,真的能到小溪家嗎?”

“放心,肯定能到,倒是你……”

“你不用擔心我,我會等著你說的時辰再出門。反正本來也要引那些人出手,若他們不為所動,我倒不好調查了。”

“當真要冒險嗎?”

“你不是說會送我安然到錦州嗎?那我算冒什麽險?”

她說出這話時倒是很輕鬆,一點都不像馬上要過一個生死難關。

展蕭還是不很理解她為什麽非要冒險去救人,但他後來倒是自己想通了。

他要得到李忘舒的信任,就要先信李忘舒,她要做什麽,就幫她做,這樣她才有可能將帝令的事情告知於他。

李忘舒不知道他心裏還拐了這麽多道彎,看他神情嚴肅,便拍了他一下:“你不會要失信於我吧?”

展蕭看向她,有點意外她竟然會在他麵前真的放鬆下來:“我……我不會。”

“要是果真不會就好了……”她低聲嘟囔了一句。

“什麽?”展蕭問。

可他其實聽見了,不隻聽見,他的心還猛地跳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給看穿了一般。

“沒什麽,不過我好像真的病了。”

“病了?”

李忘舒抬手撓了撓胳膊:“在並州的時候你說我起了疹子,不方便見人,我現在倒是真起了疹子。呀!”

李忘舒突然抬手捂住嘴:“我不會過了病氣給你和小溪吧?”

“什麽疹子,讓我瞧瞧。”展蕭神情一凜,帝令下落未明,李忘舒可不能現在就死。

“你幹什麽……”他過來拉她胳膊,李忘舒本能便要躲開。

奈何展蕭的力氣可比她大得多,兩下便被人扯了過去,將袖子擼了起來。

“展蕭,你這樣於禮不合!”

“禮重要還是命重要?”他低頭看向李忘舒的胳膊。

一截小臂玉藕一般,可這會上頭卻有星星點點幾個紅疹子。

“疼嗎?”

“沒聽說你還是郎中呀。”

“身上可有這些?”展蕭又問。

李忘舒忙將自己的胳膊抽回來:“你幹什麽?我警告你,你若敢對我做什麽,我就帶著帝令秘密一起死,到時候你也活不成。”

“殿下不該拿帝令威脅微臣,微臣又不要帝令。”

李忘舒微頓,她這句話實是借機試探,展蕭的應對倒是沒有不妥,難道他立誓真的沒有問題,是她經了舒家的事情想多了嗎?

“瞧著像是穿不慣這樣的麻布衣裳。”

“什麽意思?”

“殿下在宮裏,應該是綾羅綢緞,量體裁衣吧?”

李忘舒點頭:“我雖然不得父皇喜歡,但皇後娘娘為了賢良的名聲,倒不會太虧待我。雖不如福樂妹妹穿的衣服多、漂亮,但摸著應該也都是好料子。”

她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現在穿著的絳色布衣:“這樣的衣服,若非你買來,我見都沒見過。”

“這就對了,麻布粗糙,殿下的身體興許受不了,是我考慮不周了。”

“哪有那麽多說法?隻要不是生病了就行。我既然決定逃,自然也想到興許會有這樣的問題。”

見他忽然彎唇笑了一下,李忘舒不解:“你笑什麽?”

“離開永安那日,殿下還不愛坐在地上,還得微臣做把‘椅子’,如今倒是不嫌棄粗布葛衣、荊釵布裙了。”

李忘舒倒讓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她將視線偏到一邊去:“你不是不愛說話嗎,怎麽還油嘴滑舌起來。”

見她轉往小溪那邊去了,展蕭也沒再接著說下去。

他瞧著李忘舒走到小溪身邊坐下,不知怎麽,竟從這破草屋裏一隅“風景”,瞧出了“溫馨”二字來。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假如他不在鑒察司,不需要給皇室賣命,會不會也像那些市井百姓一樣,娶妻生子、柴米油鹽。

可他又轉念一想,若是不在鑒察司,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莫說娶妻生子,隻怕連個墳塋都難有,最後不過亂葬崗上,野狗分食。

*

“殿下,這麽大的雨還要出去呀?”

承樂宮內,綴玉擔憂地看了一眼窗外,這場雨來得急,卻不像是一會要停的樣子,如今外頭都已起了水霧,這樣的大雨,便是打著傘,身上也要淋濕了。

李霽嫻卻是換好了一身宮女衣裳,又要將鬥笠蓑衣往自己身上穿。

“莫說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去。這可是那方靖揚第一次傳消息來,說他知道了長姐在何處,我若這次不去,就是失信於他,恐怕他日後就不告訴我了。”

綴玉不解:“可殿下在宮裏,也幫不上福微殿下的忙啊。”

“你懂什麽。”李霽嫻將那鬥笠戴在頭上,“長姐此行,父皇與西岐人大怒,一路上肯定要對他們圍追堵截。我若知道他們到了哪,便能在宮中策應,不管是勸說父皇,還是請托相熟的人幫助,總好過他們勢單力孤。就像當初幫長姐收買那侍衛一樣,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力。”

綴玉聽得似懂非懂,卻總覺得自家公主這想法有些太天真。

那聖上與西岐人鬥法,她們這些女子難道還真能有作用嗎?

“綴玉,你將我那些銀票拿出來,從裏頭找一百兩……還是二百兩吧,我給那方靖揚帶去,我這誠意給夠了,不信他不幫我。”

“殿下,上回將銀票都給了那個侍衛,哪還有更多銀子呀。”綴玉小聲道。

李霽嫻動作頓了一下,方想起來自己怕長姐逃不走,刻意多給那禁軍侍衛塞了好些銀子,如今倒是捉襟見肘了。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雨又大,再耽擱恐怕真趕不到了,若要碰到巡邏的禁軍,也容易又生事端。

“那先欠著方靖揚吧。”她低語了一句,便似沒見那傾盆大雨一般,衝進雨幕裏了。

方靖揚倒是沒想到,這小公主竟然真的會來。

若不是玉華門外,歪脖子樹東邊還有廢棄的回廊,他們二人恐怕要被這大雨澆成落湯雞。

“你看看你這從頭到腳,哪像個公主。”方靖揚上下打量李霽嫻已然濕透了的裙子,露出嫌棄的眼神。

李霽嫻輕哼一聲:“我像不像公主,與你何幹?你先說得到什麽消息了,我長姐去了哪?”

方靖揚伸出一隻手來:“東西呢?”

“什麽東西?”

“銀子呀。”方靖揚提燈起來,照照李霽嫻的臉,“不是公主答應我,隻要我給消息,就給我銀子嗎?”

李霽嫻撇開視線:“今日雨大,我沒拿,先欠著,等之後一並給你。”

“殿下,你拿我方靖揚當猴耍呢?”

“放肆,本宮豈會騙你。”李霽嫻平日裏聽話,但擺起公主架子倒也像那麽一回事。

方靖揚摸摸鼻子,想著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該和她一個小姑娘計較,於是道:“那你寫個欠條,我就把福微公主在哪告訴你。”

李霽嫻眼睛一下亮起來:“你真的知道長姐在哪?”

方靖揚笑笑:“我是誰?我若是不知道,怎麽會托人帶消息,請公主出來一見?”

“那長姐在哪?”

“欠條。”方靖揚這會倒是腦子清楚了,還想著自己的銀子呢。

李霽嫻垂眸瞧瞧,她出來得急,又恐被人發現,哪裏會帶紙筆?倒是一些隨身物件一直拿著,應當也能作欠條之用。

於是她想了想,倒是費勁巴拉地從衣裳裏拿出一塊玉來。

“你看這個行不行?”

方靖揚提起燈來,照在她手中的東西上。

一塊白裏泛著青的玉玦,上頭雕了些簡單的紋樣,雖然素淨,倒能瞧出走線精致,玉質也是上乘。

“這是什麽?”

“這是我出生時,父皇賞賜我的,這麽貴重的東西放在你那,你總不會擔心我差了你銀子吧?”

方靖揚想想,這倒是,聖上賞賜之物,福樂公主總要贖回去的。但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用一條消息便換個這麽重要的東西委實不妥,非君子所為。

於是他也一通翻找,倒是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來。

“你這東西太過貴重,我若拿著,也得給你一個,謹防咱們二人有誰違背誓言。”

李霽嫻將自己的玉玦給他,又將他那石頭拿過來:“你這個是什麽?”

方靖揚背著手,倒很是自豪:“我這個也是聖上賞的,是我當年救駕有功,賞賜的一對石鎖。這是鑰匙,鎖在我的銀槍上呢。”

李霽嫻想這東西也是個重要物件,這下她也不怕方靖揚反悔,於是便道:“那我收下了,這會你可以告訴我長姐在哪了吧?”

方靖揚靠近了些,低聲道:“福微公主殿下,這會正在兗州金田縣。”

轟隆隆——

並州城上空積聚起厚厚的雲層,眼看著要有一場雨。

閣樓上大開的窗子吹進帶著水氣的風來,言曠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大哥讓你把他們去金田的事告訴那個方小將軍是為什麽?”

季飛章一口將杯中酒飲進,好看的桃花眼裏竟好像流露出一絲如雨霧般的柔情。

“把水攪渾,才能帶著美人安心離開呀。”

“這算什麽攪渾?”言曠不解。

“那宋珧一心想搶功,幾次給他下絆子,展蕭隻怕早就想甩掉他了。”

“他沒讓我們告訴鑒察司,不就已經甩掉了宋僉事嗎?”

季飛章搖頭:“宋珧又不是傻子。律司長人在京城,沒有我們的消息,就很難得知展蕭的動向,可宋珧是跟到了並州的,展蕭能把他甩開,福微公主可不行。他帶著公主,光憑自己,可難以牽製宋珧。”

“讓禁軍來牽製宋僉事,不會適得其反嗎?”

“方小將軍年紀不大,滿腔熱血但是性格單純,我告訴了他,他自然會告訴禁軍,到時司長和聖上也會知道,他們就會懷疑宋珧。”

“為什麽不是懷疑展大哥?”言曠更不解。

季飛章笑道:“誰讓那宋珧要逞能呢?當時說的是讓咱們鑒察司的人配合展蕭行事,若有他的行蹤,也要及時向上稟報。宋珧覺得福微公主身上有大功,自己不服,非要大包大攬,他一個僉事,下頭的人匯報什麽消息不得過他的手呀,他不知道的事被禁軍知道了,這還不夠讓聖上和律司長懷疑嗎?”

言曠終於恍然大悟:“展大哥這一手,是打了個時間差。等消息到了京城,他們恐怕早就離開金田了,到時禁軍又晚了一步,宋僉事還會被司長猜忌,這也可謂一箭雙雕?”

季飛章點點頭,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如今套子已經做好了,就等著我們這位宋僉事進來了。”

言曠撫掌,剛要笑上一笑,忽然又想到一個關鍵問題:“可是,這方小將軍不是沒腦子嗎?萬一他沒把這事告訴禁軍,反而告訴了別人呢?”

季飛章的動作頓了一下,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大概……不會那麽傻吧……”

言曠眼角抽了抽:“還好我不用辦這事,這雨過了我就去金田,萬一那位小將軍真的‘超乎常人’,我也好隨機應變,免得展大哥被困在金田。”

*

翌日,果然如展蕭所言,天氣陰沉。

這金田縣因為災荒緣故,已是一片荒蕪蕭瑟之景,如今天陰了,更是顯得萬分蕭條,甚至都感覺不出這是初春三月。

清早展蕭便已帶著小溪離開了,李忘舒自己坐在這間破草屋裏,等著她與展蕭約定的時間到了,再出去吸引那些強搶民女之人動手。

天光晦暗,照進這小屋子裏便更昏暗了些。她手裏拿著那把油紙傘,倒像是那日離開並州時一樣緊張。

救人這件事,說起來倒容易,但真要把人救出來,實則困難。

她隻聽小溪說過有很多姑娘都被關在一起,卻不知前因後果,這等情況之下,實是以身犯險。

可她昨夜做夢都想起了前世在西岐的日子,既得知了這樣的事情,讓她狠心離開,她又難安。

思緒紛亂,李忘舒也不知此刻自己的選擇到底對還是不對,她於是起身,想打開那扇破窗透透氣。

誰知剛站起來,便聽得一陣巨大的敲門聲傳來。

腦海裏那根緊繃的弦忽然發出一聲脆響,李忘舒捏緊了手裏油紙傘的傘柄,想起展蕭昨日的話。

那些人是故意讓他們救了小溪的,為的就是她這條“大魚”,難道他們要做的,比展蕭所猜測的還要大膽?

“什麽人?”李忘舒推開門,朝著那扇搖搖欲墜的木製院門朗聲道。

“好嫂子,討口水喝。”

外頭人的聲音聽起來油嘴滑舌,隻怕是因為昨日她與展蕭假扮夫妻,才讓這些人改口稱她一句“嫂子”。

李忘舒定了定神,知道機會提前來了,於是將那油紙傘放到了屋內窗邊,朝院門走去:“家裏沒水,到別處討去。”

“別呀,一口水而已,美人不會這麽小氣吧。”

“砰”的一聲,那木製的院門被人一腳踹開,出現在門外的人,正是昨日那幾個追著小溪跑的流氓。

“大哥,你瞧,果然是個大美人。”那精瘦小子指著李忘舒,狗腿一般同他們“老大”說道。

今日李忘舒沒有掩飾,單站在那,通身氣度已與尋常貧民女子不同。兼之她本就生得精致,讓那些沒見過什麽市麵的混混一個個都看直了眼。

李忘舒覺得惡心,可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隻是冷臉瞧著,沒有作聲。

“昨日已經見過了,就不多介紹了。現在你夫婿不在,美人是想自己走,還是受些皮肉苦再走?”

李忘舒冷笑一聲,抄起手邊的一塊石頭便朝他們扔過去:“光天化日如此大膽,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那領頭一個躲過她石頭,倒也沒讓她失望,當即就下令:“小美人脾氣倒是火爆,兄弟們上,打暈了把人帶走!”

*

送小溪回家這件事對展蕭來說不算什麽難事,他實際上是在比和李忘舒約定好的時辰更早一會回來的。

隻是為引蛇出洞,他不好暴露,於是便坐在後牆上一直朝院內看著。

天氣陰沉,遠處已隱隱響起雷聲,隻是這小院內卻是寂靜無聲,許久也不見李忘舒出來。

展蕭以為她累了,便想著再多等一會,隻是那院門被風吹得突然傳來“嘎吱”一聲,倒讓他心思一緊。

他走時自然是將門關好的,這小院雖破,但木門倒也能用,不至於像這般……

思及此,展蕭連忙從後牆上跳下來,幾步便跑到那大門前。

他不過輕輕碰了一下,那扇已經壞掉的木門便“砰”的一聲倒了下來。

這是門壞了之後被人立在這裏迷惑人的!

展蕭已知情況有變,立馬回身往屋內跑去,但見草屋門上的門閂也已損壞,待垂眸細看,才見屋門口土石已然被翻開。

他推門進去,屋內早已沒有李忘舒的身影,但陳設卻沒有變動,隻有昨日他交給李忘舒的那把油紙傘,並沒有被帶走,而是好好地放在窗邊。

屋內沒有打鬥的痕跡,說明人是從院子裏被帶走的;油紙傘好好留下了,說明李忘舒是自己走的,這才故意留了信物給他;而院內的痕跡被打掃過,說明對方走得不急,李忘舒應該沒有掙紮太多。

展蕭站在門口,眉心緊皺。

他想過金田縣這些流民仗著地方小無人管轄,所以無法無天,卻沒想到這些人竟敢青天白日下入戶搶人。

這金田縣雖不像並州、兗州城有氣派的府衙,可也該有縣令文書,難道這些人一點都不管嗎?

還是這些流民不過是障眼法,他們背後隱藏著更深的勢力……

轟隆隆——

屋外傳來隆隆雷聲,預示著大雨已然要降臨。

展蕭回身看向屋外,外頭已然起風,還沒來得及長出綠葉的樹木被吹得亂搖。

“春雨貴如油”,春日裏這般打雷下雨來得極不尋常,正如這些膽大包天的流民出現在金田縣一般。

有一瞬間,展蕭忽然有些後悔答應了李忘舒摻和進這件事裏。

可誠如李忘舒所言,讓她就這麽走了,恐怕她到了錦州都會於心難安。

他要讓李忘舒完全地信任他,讓她能放心地交出帝令的秘密,就絕不能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一絲芥蒂。

展蕭攥了攥拳,將背上背著的鬥笠提起來戴在頭上,而後衝進了雨前的疾風之中。

金田縣也就這麽大點地方,他在永安找人都從未失手,更遑論一個小小金田縣。

雷聲將近,雨也跟著來了。

豆大的雨打在房簷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墜下的雨線仿佛給屋舍蒙上一層水做的簾子,嘩啦啦的水聲就在這簾子底下四處“飛濺”。

李忘舒是聽見雨聲醒來的。

她本就不會武功,又在宮裏長大,哪能是那麽多男人的對手?被人打暈之後便徹底沒了知覺,此刻醒時還覺得後頸有些疼痛。

她睜開眼,覺得這屋子有些暗,適應了一會,才瞧見不遠處點了一盞豆大的燈。

她揉了揉腦袋,從地上爬起來,這才瞧見屋子裏不是隻有她自己,還有五六個姑娘,聚在一堆坐在角落中,都有些害怕地看著她。

“我……”她咳了兩聲,才覺得嗓子裏那股腥甜味道下去了些,“我這是在哪?”

她是問那幾個姑娘的,可那些姑娘卻三兩個抱在一起,隻是害怕地看著她,沒人回答。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確認自己沒有斷胳膊斷腿,這才坐正了,低聲道:“我和你們一樣,是被抓來的,你們知道這是哪嗎?”

那些女孩子不知經曆過什麽事,臉上胳膊上幾乎都有傷,她們看著李忘舒,好像聽懂了她的話,卻不回答,隻是搖頭。

李忘舒覺得事情好像比她所想更為複雜,她正要再想想其他辦法與這些女孩子交流,便見其中一個姑娘突然瞪大眼睛,劇烈地朝她搖頭。

其他女孩子也驚恐地看著這間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戶,越發縮緊在一處。

李忘舒慌忙扭頭看去,還沒看清什麽,隻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

她腦子空白了一瞬,身體倒是反應很快,就地躺了下去。

門開了,屋外的水氣衝了進來,帶進一股泥土的味道。

仿佛是有人踏著雨進來,李忘舒躺在地上,能聽見來人身上的水滴在地上發出的一點輕微聲響。

“吃飯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煩。

他話音落了,便聽見陶器碰撞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是些細瑣聲響,李忘舒猜測大約是那些姑娘在拿飯吃。

她閉著眼睛,但能感到有人走到了她的麵前,大約是俯身下來看她,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她醒了嗎?”那人問。

李忘舒一動不動,隻能祈禱這幾個膽小的女孩子能幫她一把。

無人回答,連那吃飯的細瑣聲音也小了許多。

“我問你們,她醒了嗎!”那人又問了一遍,聲音大了許多,更凶了許多。

“沒,沒……”大概是其中一個膽大一些的姑娘,含混不清地吐出兩個字來。

李忘舒心內默默舒了口氣,隻覺那男子又看了一會,便也沒有再試探她。

“好好吃飯,若是瘦了,老爺不喜歡,你們可就沒有好日子過了。那些沒有好日子過的人,都經曆了什麽,你們應該也見過了吧?”

這是威脅,猖狂的威脅。

這些女孩子在他的話裏好像隻是一個物件,一個待價而沽的物件。

“吃吧,吃得飽些。”那人似乎很滿意這些“物件”的表現,拍了拍手之後,便又踩著水氣離開了。

聽見門落鎖的聲音,李忘舒才敢睜開眼睛,又等了一會,沒再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她才坐起身來。

轉過頭,便見那幾個女孩子正在吃著東西,見她坐起來,都抬起頭來看向她。

李忘舒此時才看清,她們吃的哪算是飯,不過是些糊糊一樣的湯,並一塊瞧著就不怎麽樣的餅子。

她自打離開永安便與展蕭一道,說是吃了些苦頭,但如今看來,展蕭給她準備的,好歹能算餐飯,這些東西連宮裏丫鬟吃的都不如。

“你們就吃這個嗎?”李忘舒看著這些姑娘,也不過與她差不多的年紀,卻蓬頭垢麵,連一件好衣裳都沒有。

罔她前世覺得自己在西岐吃了苦,如今看來,她在西岐,好歹到死的時候都有件完整衣裳。

“你是外鄉人吧?”那幾個姑娘裏膽子比較大的那個看著李忘舒沒動作,便開口問道。

李忘舒有些驚訝,點點頭:“昨日才到的金田縣。”

“這裏就是虎狼窩,來了就出不去了,多少吃點吧。”

“你們都是被抓來這裏的嗎?我叫展柔,你們可以叫我小柔,我家裏人也跟著我一起來,定能救我出去,也能救你們出去。”

“救?你家人不被那些人殺了都是好的。”那姑娘說著,眼睛都紅了。

旁邊幾個姑娘聽見她這句話,也都不吃了,一個個垂著眼簾,有瞧著年紀小些的,已然掉下淚珠子來。

“為什麽?難道他們連官府都不怕?”李忘舒不解。

“小柔姑娘,瞧你生得細皮嫩肉,估計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這裏這些人比外頭的山匪還要厲害。他們抓了女子,都要發賣到煙花柳巷,從去歲他們來了這,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哪見人管過?”

“怎麽會這樣?那府衙呢,就沒人抓他們嗎?”

“抓?”另一個姑娘搖頭,“他們背後不知道有什麽大靠山,之前有位姐姐長得漂亮被瞧上了,出了人命,都沒人來這裏把他們抓了。”

李忘舒想過小溪所說不是全貌,卻沒想到這金田縣內發生的事情,竟遠出她所料的複雜。

而且她到了此處,根本沒有看到過小溪所說的那樣柵欄的監牢,可見展蕭猜得不錯,小溪就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誘餌。

她心裏忽地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來,難道這些人早知她的身份,是李炎安排的嗎?

“小柔姑娘,吃點東西吧。”

感覺胳膊被人碰了碰,李忘舒循聲看去,隻見是那位膽子大些的姑娘,將一塊餅遞到她麵前。

“我不餓,你吃吧。不知姑娘怎麽稱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家裏人都叫我二姑娘,你也叫我這個吧。”二姑娘說道。

李忘舒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個女孩子便連名字都沒有,排行第二,便叫二姑娘。在他們眼裏,姑娘們到底算是什麽呢?

“我爹娘沒文化,家裏也隻有我兩個兄弟,是請村子裏的秀才起的名字。去歲收成不好,交不上糧,他們怕被官府抓了,帶著我兩個兄弟趁著晚上跑了。我就被留了下來,本來想到縣裏看看能不能找個活計,結果倒這麽被抓了。”

“你沒想過跑嗎?”李忘舒問。

二姑娘搖頭:“外頭瞧著沒人,實際上走不出十步就有人日夜守著,之前要跑的,被打斷了腿,怕是活不長了。”

其他女孩子都垂著頭,聽見二姑娘說起之前的事,臉上便流露幾分害怕。

李忘舒皺眉:“那就在這,會如何呢?方才他說‘老爺喜歡’,這個‘老爺’是誰?”

姑娘們都搖搖頭。

二姑娘歎了口氣:“不知道會去哪,不知道是誰,隻知道是煙花柳巷,要做見不得人的生意。”

“聽他的意思,我們過不久就要從這離開?”

“按照之前人的說法,最早明日,最晚也不過後日了,到時應該會有人來將我們打暈了都帶走。”

李忘舒隻以為是那些市井流民貪圖女人,這才行強搶之事,如今看來,這金田縣表麵遭了災,內裏倒是“生意紅火”。

“小柔姑娘,瞧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大抵吃不慣這些,但多少吃點吧。在這跑也跑不了,吃飽了上路,總比做個餓死鬼強。”

二姑娘說著,又狠狠咬了一口餅,仿佛要把那難吃的餅咬成碎渣。

雨還在下,天色暗了下來,水霧蒙在整個金田縣上空,似乎要將這個小小的縣城全都隱藏起來。

大雨衝刷著街道、房屋,道路上空無一人,便連稍富貴些的人家門前掛著的燈籠都被澆滅了。

黑暗,帶來了一片死寂。

而在這金田縣東頭的不起眼小院內,卻是有三間房都映出光亮來。

展蕭站在這小院對麵的破廟屋頂,看著眼前的燈光。

雨沿著他的鬥笠連綴而下,似乎要將他周身都包裹起來。

蓑衣上滾落的水珠,不受控製地跌落在他腳邊,濺起,落在他已然濕透了的鞋麵上。

好在,他趕在大雨徹底將所有的汙穢痕跡都洗刷幹淨之前,找到了這處院落。

這世上他的追蹤之能無人能敵,他能確信,李忘舒就在這個小小院落其中一間屋子裏。

如果不是李忘舒的交代,他此刻定然殺入其中將人救走。

流民而已,不成體係,根本攔不住他。

但他站在那裏看了良久,終究還是在那房頂之上坐了下來。

他好像感覺不到大雨一般,旁人遇到這樣的大水,避之不及,他卻閑適自若,似乎他那已經濕透的衣裳不沾分毫雨水。

他自懷中拿出一個火折子一樣的東西,卻又比尋常火折子精細得多。

那是鑒察司特製的玩意,為的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點燃。

搖曳得仿佛隨時都要熄滅的火光照出豆大的亮來,他另一手自腰間拿出一張被濕了一半的紙條,借著那一點光亮看清上麵的字跡。

“已將至。”

是言曠的字,看來他交代給季飛章的事情,已經成功了。

作者有話說:

展蕭和李忘舒——一人八百個心眼瘋狂算計

方靖揚和李霽嫻——倆人用一個心眼絕世大聰明

言曠:真是穩妥,太穩妥了呀!

季飛章: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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