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一線光亮, 不過金田縣內仍舊一片安靜。

燒毀的萬福樓已經被方靖揚帶來的兵士圍了起來,待天亮便會徹底清查。

言曠連夜傳信找人雇船。

金田縣並不臨河,也沒有碼頭, 好在不遠處就是隸屬兗州的北河渡口,要找到一艘下錦州的商船, 倒也不是那麽難。

而此時,李忘舒正坐在金田縣縣衙一處廂房內,準確的說,是趴在展蕭所睡的床邊。

有方靖揚和言曠的命令, 沒人敢來這裏打擾, 屋子裏安安靜靜, 唯有燃著的昏暗的燈,發出搖曳光亮來。

展蕭醒時, 隻覺整個身子仿佛已經麻木。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 指尖的觸感令他微微愣住。

垂下視線看去,床邊靠著的正是李忘舒,如今仿佛睡著了,隻是也不知是不是這兩日經曆太多,她在夢裏都皺著眉。

展蕭覺得身體越發僵硬。

他也不敢動,隻是靜靜看著, 直到李忘舒以那個別扭的姿勢幾欲摔倒時, 他才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忘舒醒了,直起身子, 戒備地看著他。

“殿下千金之軀,怎麽在這裏?”

她吃穿用度無一樣不挑剔, 胳膊上這會還隱隱可見泛紅的疹子, 怎麽能在床邊睡著呢?

李忘舒起身, 整了整衣裳:“怕你死了,虧了銀子。”

那顯然是些賭氣之語,但展蕭卻覺得心裏有些奇怪滋味。

李忘舒見他不答話,又道:“你受了重傷,怎麽不說?你這樣病著,我怎麽信你能送我到錦州去?”

“小傷罷了,不值一提。”

“快死了也是小傷?”

“這離死還遠著,殿下可以放心。”

李忘舒被他的話一噎,心裏越發覺得堵著,她於是道:“活著就好,今日可就要走了。”

扔下這話,她便不再理展蕭,兀自往外走去。

她才離開了,言曠便著急跑了進來。

“展大哥,你醒了?怎麽樣了?我看公主生氣了,我也沒敢攔著。”

“她也隻是利用我罷了。”

展蕭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讓言曠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坐在床邊,想了想道:“也不能說是利用吧,不是咱們先騙了公主嗎?”

“騙?”展蕭輕咳了一聲,“言曠,你可還記得你的任務是什麽?”

言曠愣了一下,他自然記得,身為鷹組一員,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協助展蕭獲得情報,往來傳遞關於帝令的消息。

這個任務格外保密,連與他同處鷹組的許多同僚都不知道,除了季飛章和展蕭,他甚至都很久沒和第三個人說起過近來司裏的事情。

可他現在,尤其是在經曆了昨夜那些事情之後,越發覺得別扭。

“我當然記得,可是展大哥,咱們也是人呀。公主殿下其實是個好人,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想著救別的姑娘。就算她也有試探你忠心的意思,可救了人,這是真的呀。”

“多餘的情感,隻會阻攔你晉升的路。”

“我一個混吃等死的,哪想著什麽晉升。我隻是覺得,咱們也沒必要把事做那麽絕。公主挺善解人意的。”

言曠說著,自己歎起氣來。

“昨天公主知道你暈過去了,很快就趕來了,方靖揚說,公主自己陪著你,特意把他趕走呢。我去拿藥回來的時候,就在外頭看見公主坐在這,就那麽瞧著,時不時還洗了布子放在你腦袋上。

“展大哥,公主殿下看起來高高在上,可真的很好心,比司裏的人都好心。”

言曠年紀其實不大,隻是因為很早就沒了爹娘,被撿回鑒察司,所以經曆的事情比旁的同齡人多些。

可有時候,他到底還是會有些孩子氣的想法。

展蕭未置可否,隻是想到李忘舒,他總覺得自己堅持了很久的東西,被緩慢地改變了,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有種深深的無力和惶恐。

“既是任務,就該完成。”

半晌,他才低聲自語。

言曠沉沉地歎了口氣,他忽然覺得這金田縣的天有些壓抑,好在很快就可以離開了。

*

三月廿六,天氣晴好。

春日的風吹綠官道兩岸,一輛漆頂馬車清晨離開了金田縣,留下萬福樓的廢墟,還有廢墟裏終能得償所願的不甘。

展蕭的臉色仍舊不好,就算他身體底子好,但畢竟流了太多血,總要修養兩日,讓傷口先愈合,他沒法駕車了,是言曠駕車親自送他們去北河渡口。

路不遠,但也要走一個多時辰。

馬車裏,李忘舒和展蕭分坐兩邊,逼仄的空間卻好像被無形地分隔開一般,有一股壓抑的氣息始終盤旋著。

沒人開口說話,但安靜反而讓人更加心煩。

這種壓抑讓馬車外的言曠都感覺到了,隻是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什麽事不該管,什麽話不該說。

他隻盼望著北河渡口趕緊到,千萬不要出什麽差錯。

隻是往往事與願違,馬車才出了金田縣不多久,在往北河渡口的必經之路上,竟然遇到了官差攔路盤問。

更不妙的是,不知是不是因為福微公主逃婚,這裏的卡口不僅查對身份,而且渡口上的船工也都要在此登記,乘哪艘船,姓甚名誰,不隻要記下,還要由船頭親自領著才能登船。

言曠雖然幫李忘舒和展蕭假造了身份,但沒想到核查如此嚴格,再一想他二人如今好像誰也不理誰,頓時感覺十分頭大。

眼見著馬車越來越近,已經排進了隊伍裏,言曠隻能敲敲車壁,以這種隻有他和展蕭知道的方式提醒車裏的人。

不知怎麽,言曠心裏隻覺得這損招是他們司長想出來的,也隻有律司長那樣的人,才能連這麽個破渡口都記得攔。

“車裏是什麽人?”攔路的官差放走了前一個,指著這輛漆頂小馬車說道。

言曠跳下馬車,笑著迎上前,儼然一副盡職盡責的小廝模樣:“官爺,這是我們少爺和少夫人,要乘船南下,去投奔我們老爺。”

“少爺,少夫人?姓甚名誰?”

“啊,我們少爺……”

“等等!”那官差叫停了言曠,看著馬車,“讓他們下來,自己說。”

言曠忙道:“官爺,我們少爺生病了身體不好,耐不住折騰,這……”

他一邊說,一邊靠近那官差,“識趣”地奉上一吊錢。

可誰知,那官差竟是一把推開他:“上頭有令,不管什麽人,一律登記在冊,乘牛車前往北河渡口,你們還想不想南下了?”

言曠驚得目瞪口呆,他在鑒察司好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銀子買不了的官差,他越發覺得這是他們司長的手筆了!

“官爺,你看這個能不能通融……”言曠倒也不服輸。

不過這回,倒是馬車裏傳出李忘舒的聲音:“出什麽事了?”

這戲還得演下去,言曠便忙道:“少夫人,官差說,前頭不能乘咱們的馬車了,得換牛車。”

他特地把“少夫人”三個字咬得百轉千回,希望這位公主千萬別露出馬腳來。

李忘舒撩開車簾,提著裙子走了下來:“什麽牛車?”

那官差一時看傻了,反應都慢了半拍:“朝廷有令,前往北河渡口者,都需乘坐牛車。”

言曠見李忘舒走下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見李忘舒竟連頭發都梳起來,果真挽了婦人發髻,方在心底佩服這位公主可真是臨危不亂。

李忘舒見這位官差沒認出她,便料想朝廷的命令還沒那麽快到兗州,於是便放鬆些許,越發擺出沒落貴族世家夫人的模樣,看向那邊的牛車,不經意露出幾分嫌棄來。

一輛牛車,上頭坐五六個人,又堆滿貨物,連馬車三分舒服都沒有,李炎這是專讓她過得不如意。

可她卻在心裏冷笑,如今她早已沒了回頭的路,什麽公主習慣都被扔到了一邊,連萬福樓那種地方都闖過了,區區一輛牛車又算得了什麽。

於是她便道:“便是有銀子,也得坐嗎?”

李忘舒不知道展蕭是什麽時候去兗州的錢莊兌來的銀票,但方才在馬車裏,他既然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就說明他的意思也是用錢鋪路。

隻是這位油鹽不進的官差很好地守住了他的底線:“有金子也得坐牛車,這是朝廷的命令。”

他聲音大了些,排隊等著去北河渡口的百姓都朝這邊看過來。

引人注意對李忘舒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於是她道:“那就坐牛車,不知官爺還有什麽要求。”

“姓名,坐的是哪艘船,都一一報來。”

“李柔,與光源商會的萬大哥打好了招呼。”

“馬車上還有誰?”

“我夫君,他生病了,身體不好,受不得顛簸。”

“來了這可不管他如何,讓他自己下來,且由我核對你們的路引才行。”

“我方才說,他生病……”

“小柔。”馬車裏傳來一個有些虛弱的聲音。

李忘舒回頭看去,但見展蕭已然自己撩開了車簾。

言曠趕忙過去扶,他臉色還有些不好,隻是比昨日夜裏瞧著正常些。

車裏暗,還不是那麽明顯,到了外頭,日頭照著,才覺得白得有些嚇人。

那官差也被嚇了一跳,語氣都柔和了些:“你是他夫君?”

“在下展驚秋,拙荊出身舊日高門,多有得罪,還請官爺見諒。”

他將一個家有薄產卻身體不好的少爺形象演得極好,那“拙荊”二字,甚至讓已經與他演過一次夫妻的李忘舒都心尖顫了一下。

官差接過他們二人的路引,看了看,便命人登記在冊子上,瞧著文書寫,他還暗暗感慨,這對年輕夫妻倒真是命苦。

“萬青山!”待那文書寫完了名字,官差便大聲叫來一個身體強壯,打著赤膊的漢子,“你船上的,人家身體不好,多照顧些。”

萬青山上下打量,便道:“是展兄弟吧?快來這邊,陳老板已經和我說過了,你們放心,我的船一定安全。”

李忘舒這才欠身福禮以作感謝,虛扶著展蕭,同他一道上了那已經坐了三個人的牛車。

待坐下了,她才知自己方才輕易所下的定論實在見識短淺。

這何止不舒服,簡直是折磨……

尋常百姓出門沒有那麽多講究,隻要走得快,能省些力氣,便已是最好了。

從這到北河渡口還有一段路,走起來未免太累,既有牛車可坐,大家自然不嫌棄。

況且這牛車空間比普通的小馬車要寬敞些,還能放貨物,要去北河渡口乘船的百姓當然都沒什麽意見。

隻是李忘舒可不是真的沒落貴族。

她兩輩子,雖前世死得慘些,可卻也沒有過這般經曆。那牛車上,漫說厚毯了,便連塊布子都沒有,隻是隨意掃掃便坐下。

因為百姓們都帶著貨物,他們這輛車上,更是地方狹窄,那萬青山一通操作,這才將將騰出個兩個人的地方來。

言曠看著展大哥和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坐到那牛車上,隻覺得眉心突突地跳。

這一路,雖然連半個時辰都不到,可公主殿下當真能堅持下來嗎?

“好了,小兄弟,你同你夫人可抓牢了,瞧你們是金貴人,隻怕受不了這個顛簸,到時可莫要摔下了車。”萬青山拍拍展蕭拿著的包裹,語重心長地囑咐。

那牛車上立時便有個大胡子的中年漢子,扯著嗓子道:“老萬你放心吧,我們看著呢!”

兩個挨著李忘舒坐的婦人,也熱絡地道:“放心吧,大家夥不會丟了他們的。”

李忘舒不好意思地笑笑,隻覺得身體有些僵硬。

可她不挨著那兩個婦人,就要挨著展蕭,怎麽都是別扭,隻能拘謹坐著,假裝出一副放鬆樣子來。

今天從北河渡口離開的商船不少,見這輛牛車坐滿了,萬青山便連忙讓自己手底下的人趕著先走。

隨著那趕牛車的少年揚了鞭,這牛車晃了一下,便緩緩動了起來。

李忘舒隻以為這般忍一會便好了,沒想到,待這車走了,才開始真的難挨。

金田縣才遭了災荒,兗州形勢也不大好,這時候搭船南下的,要麽是想賣苦力做生意賺些銀兩,要麽就是到南邊去投奔親人。

他們到北河渡口的路上,可能已經曆經不少磨難,於是能安穩到了這的,無不是為人熱絡,腦子靈活。

這牛車才動上,坐著的百姓們便已聊了起來。都是些家常話,倒也歡聲笑語。

隻是當這家常話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不那麽好受了……

“姑娘,你夫君身子還好嗎?怎麽瞧著他臉色這樣不好,要不要靠在我這布包上睡一會,這裏頭都是些衣裳,不怕人靠。”坐在李忘舒身邊的婦人見這小兩口一句話不說,主動攀談起來。

李忘舒應付過京城那些貴夫人,卻沒應付過這樣淳樸的百姓,她瞧著那遞過來的衣服包,有些愣住了。

“多謝大娘關心,我還好。”展蕭見她不說話,適時開口。

李忘舒隻好跟著笑笑:“多謝,就不勞煩了。”

那婦人倒也不說什麽,隻是笑著道:“你們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說話也是文鄒鄒的。就跟我以前進城見的那些穿金戴銀的小姐似的。長得也好看。”

“王大娘,人家是夫妻兩個,瞧把你樂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給你家小子相看呢。”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王大娘也不惱:“我家那個不爭氣的才配不上這樣的姑娘呢!”

她又看向李忘舒,越看越是覺得喜歡,便又道:“姑娘是不是讀過書,瞧著身上有股文氣。”

李忘舒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得道:“略讀過幾本,不值一提。”

“你夫君也是大才子吧?看這樣子,想必也是讀書厲害之人。我家那小子怎麽都不肯到學塾裏去,隻會跟著他爹削木頭。”

“那也挺好。”李忘舒實在不是很會與這樣熱情的大娘說話。偏她又是挨著這位王大娘坐著,實在無比尷尬。

展蕭瞧見她兩手交疊,緊攥一處,便與她靠得近了些,也與那位王大娘近了些。

“王大娘,但凡是憑著自己的手藝吃飯,那便沒有高低貴賤,雖說大寧崇尚科舉,但倘若能在其他領域有所建樹,也不罔活此一回。”

他笑了笑,雖臉色算不得好,可那笑卻如清風朗月,竟當真有幾分士子模樣。

“拙荊膽小,讓諸位見笑了。”

他說著,將手放在李忘舒的手上,朝著牛車上的眾人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李忘舒呆呆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怎麽今日離開的時候他要換上一身往常從沒見他穿過的寬袍大袖。

她之前隻以為路上隱沒行蹤,展蕭是要遮擋傷口,如今看來,他好像是真的盡職盡責在演一個家族沒落的書生。

很像,若非見過他殺人的模樣,李忘舒活了兩世,怕也分辨不出。

“瞧瞧人家,多恩愛。”王大娘笑著道,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一般。

這輛牛車上,看年紀展蕭與李忘舒最小,那王大娘這麽一說,登時車上其他人看他們的目光也變得“慈祥”起來。

李忘舒隻覺得“如坐針氈”,尤其她和展蕭,不過都是演出來的,那些百姓真情實感地相信,倒讓她有了種欺騙別人的感覺。

展蕭卻自如得多,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自己的傷還沒有好,倒是問李忘舒:“日頭曬不曬,要不然戴上帷帽?”

李忘舒搖搖頭,想將手從他手底下抽出來,可轉瞬便被他握住了。

“你……”

李忘舒微驚。

展蕭卻佯裝用另一手替她整理發髻,靠得近了些:“殿下不會是想被人識破吧?”

李忘舒臉上掛上一點笑意,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展校尉的演技當真爐火純青。”

展蕭笑了笑,壓下喉嚨裏反上的腥甜味道,倒自若地與牛車上那些百姓交談起來。

*

“荒唐!”禦書房內,李炎“啪”地扔下新上奏的折子,看向律蹇澤。

“你來跟朕說說,你的人辦的這是什麽事!”

金田縣發生的事情,被“如實”上報朝廷,其中也包括鑒察司內那位貿然出手的僉事宋珧所犯各項罪責。

這倒不是問題,原本誰有問題罰誰就是了,可偏偏這件事是前去押送賑災銀的方靖揚上報回來的。

他還特意在信中說已經帶著證據啟程,不日便會到達永安。

這打的哪是鑒察司的臉,李炎覺得這打的就是他的臉。

鑒察司獨立各部之外,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人人聞風喪膽,如今卻被禁軍查出,其中的僉事夥同縣令強搶民女、搜刮民財。

皇帝的親信做出此等事情,簡直豈有此理。

律蹇澤低著頭:“微臣禦下不嚴、治下不力,甘願受罰。”

“罰罰罰,朕罰你有用嗎?朕且問你,派到福微身邊的人是不是你親自向朕保舉?當時你可說,此人本事大,不出三月就能帶回帝令。如今帝令尚且不知在哪,他就給朕惹出這麽大的禍事,現在福微還又丟了,你說,朕罰你什麽能管用?”

律蹇澤沒有答話。

宋珧一事確實不在他預定的計算之中。

他雖早知道宋珧與展蕭不和,但兩方內鬥,他既能坐收漁利,自然不願插手。

可他沒想到,宋珧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更沒想到展蕭會脫離他的控製。

近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有些不尋常,他總覺得忽略了什麽,可一時又抓不到頭緒。

“說話呀!”李炎大喝一聲。

律蹇澤回了神:“聖上,公主雖離開金田縣,但過不多久,就仍會出現在我們的監視中。”

“什麽意思?”李炎冷聲。

律蹇澤便道:“自金田縣南下錦州,無外乎陸路、水路兩種選擇。微臣早已命人在兩方設卡嚴加盤問,將來往百姓俱登記在冊,隻要耐心查對,想知道福微公主去了哪,並不難。”

“你說她經曆了金田縣的變故,還會去錦州?”

“金田縣之事,說到底是縣令觸犯了大寧律,與公主殿下關係並沒有多大,殿下既然一心下錦州,自然不會因為這些小事就放棄。何況,殿下不去錦州,又能去哪呢?”

李炎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他如今越來越覺得李忘舒是想帶著帝令的消息去找代王。

但如今西岐人已在前來永安的路上,他自己焦頭爛額,倒一時沒空去對付那遠在錦州的李爍了。

“難道真的讓她去錦州嗎?”李炎自語。

他倒想“一鍋端”,可這些年代王在錦州顯然不曾閑著,如今他倒也沒有十分把握能一擊必殺。代王此人,倘若一次殺不死他,再後頭可就要危險了。

“自然不能讓殿下去錦州。”律蹇澤開口說道,“隻是去錦州的這條路尤為重要,聖上想要奪取帝令,隻有在這條路上才有機會。”

李炎卻已有些不耐煩了:“罷了罷了,朕知道了,你隻管告訴朕,如今福微又失去蹤影,你打算怎麽做讓她現身?”

“聖上不必著急,鑒察司的耳目遍布大寧,隻是短暫地失去消息罷了,不會過很久。”

李炎冷笑了一聲:“朕倒希望你這次說的是真的。不過這一次,倒是白讓方靖揚那小子撿了不少功勞啊。”

律蹇澤垂著頭沒有說話,他當然不信方靖揚那樣一個愣頭青能查出什麽金田縣令的大案。

這一切,隻怕是展蕭的手筆。

他這個好徒弟,如今可當真是翅膀硬了。

*

三日後,春意正盛。

武威將軍方靖揚風塵仆仆回到了永安。

他本是去押送賑災銀兩的,平日又素有武藝高強、頭腦簡單之名,沒人覺得他這一趟辛苦能有什麽收獲。

然而讓人沒想到的是,方靖揚甫一歸京,就被聖上宣召,沒過多久就傳出了封賞的消息。

金田縣令高自明在玉江、金田兩地,利用縣令之名欺男霸女、貪墨銀兩的大案,被移交大理寺問審,而鑒察司內,也因宋珧事發,人人自危,開始新一番整頓。

方小將軍如今可是立了大功,聖上不隻賞他銀兩,還給了他實權。

從此他不再代父職暫領禁軍,而是真正成了殿前司廷衛營的校尉。通俗來說,如果是特殊情況,他可以帶刀上殿。

整個大寧朝堂,能帶著武器隨意出入前朝後宮者屈指可數,有好事者一番盤算,竟發現方靖揚是年紀最小就獲此殊榮的。

一時之間,武威將軍方靖揚的名號傳遍了永安城。那方靖揚還未及弱冠,便已有媒人登上方家大門。

這不叫年少有為,還什麽叫年少有為?

可方靖揚自己這會卻是愁眉苦臉坐在玉華門外的歪脖子樹下。

午後,天氣漸熱,這裏也沒什麽人,自他回到永安,才短短一日,便已有無數人登門拜訪。

他假稱有公務在身才逃了出來,晃悠良久沒有地方去,倒晃悠到這空無一人的玉華門外頭了。

沒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罪證都是怎麽來的,他當初以為這不過是個再小不過的事,剛好能填補他沒能帶福微公主回來的“虧空”,這才答應展蕭與言曠,替他們呈交聖上。

可如今看來,此事甚大,這般榮耀,他屬實受之有愧。

“聽說你得了不少好東西,怎麽愁眉苦臉地坐在這?”

歪脖子樹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方靖揚抬頭,福樂公主李霽嫻出現在他麵前。

“殿下怎麽來了?”他興致缺缺,又垂下頭去。

李霽嫻笑了一下,坐在他旁邊:“我聽說你得了賞賜,想著你興許看不上我那點銀子了,便來問問,此前答應我的事還算數不算?”

方靖揚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抬起頭來又看她:“殿下覺得我是那樣出爾反爾之人?”

“那倒不是,隻是那麽大的利益當前,我有此擔心,也是正常吧?”

“我既答應了殿下,就不會出爾反爾,哪怕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反悔的。”

李霽嫻托著下巴偏著腦袋看他:“方校尉這麽說話算話呢?就算父皇問你也不說?”

“殿下早已算計我上了一條賊船,我此時說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又不傻。”

李霽嫻心裏這才放心一些,隻是嘴上卻不饒他:“如今你掙了天大功勞,也是永安城內炙手可熱的香餑餑了,到時倘若果真聯姻,為了家族,你也不說我長姐的消息嗎?”

方靖揚愣了一下,聯姻,那是什麽,他從沒想過。

“我尚未行冠禮,怎可嫁娶?”

“怎麽不可?”李霽嫻故意道,“豈不聞永安城中,有不少王公貴族的子弟,都是小小年紀就已定下親事,兩方過了禮,又由不得你不同意。到時假若兩家榮寵都係於你一身,隻要長姐消息,便能讓你直上青雲,你也能如今日一般嗎?”

方靖揚覺得今日的福樂公主有些怪,可他還是不自覺地順著她的話想去。

隻是怎麽想,卻都覺得如霧中看花水中望月,想不真切。

他於是有些煩了:“那些貴族女子,個個矯揉造作,事情多得一籮筐,我才不要娶。”

可他這無心之語,卻正好忘了李霽嫻才是那最為貴族的貴族女子。

李霽嫻愣了一下,玩笑的心思頓時沒了:“矯揉造作……”

方靖揚聽她聲音不對,這才連忙看去,但見李霽嫻臉上已沒了笑容,頓時慌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殿下信守承諾,還許以重金,自與外頭那些女子不同。”

可他越是解釋,李霽嫻的目光卻越是暗了下去:“長姐說,沒有什麽東西是永恒不變的,方靖揚,你既已幫我助長姐逃脫魔爪,我自該兌現承諾,咱們把物件換回來吧。”

方靖揚愣了一下:“我……我沒拿……”

李霽嫻原本準備翻找的手頓了一下,想了想道:“那明日我準備好銀票,咱們還在這個地方,‘一手交銀子一手交貨’,就當兩清了。”

李霽嫻朝他微微笑笑,也不等他反應,起身便要離開。

方靖揚瞧著她進了玉華門,這才低頭,從懷中將一塊玉玦拿了出來,白裏泛著些青色,質地上乘,雕琢精美,他唯恐被人發現了,一直貼身帶著,連去金田也不曾有一日放下。

可李霽嫻問他時,他也不知怎麽了,就是想回答“沒拿”。

*

北江水道開闊、江流平穩,自北向南的船隻大半都要從這條河道上走。

李忘舒前世沒坐過民間的船,不知這開船也有講究。

那日他們經曆牛車顛簸,好不容易登船之後,還等了兩日才終於啟程。

萬青山這艘商船,是從北河渡口出發前往錦州的白沙渡,不過中間要在好幾處停留,所以日程上要慢些。

隻是李忘舒原本就是打算換一條路,避開展蕭的安排,時間長短她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在船上總不會莫名冒出李炎的人來。

唯有一件事令她頗為鬱悶,她與展蕭乃是“夫妻”身份登船,船上地方本就緊張,自然給他兩人安排了一間屋子。

這萬大哥也是個熱心腸,雖說小隔間在船艙下,算是個下等,但環境幹淨,最要緊的,隻有一張床。

於是事情逐漸尷尬了起來。

李忘舒分明與展蕭同處一室,但兩人除了人前“恩愛”,待進屋關了門,卻是彼此一言不發。

展蕭身上有傷,便常常靜坐調養,她沒什麽事情做,就倚在那小窗上,看著外頭河道開闊,兩岸已披新綠。

從白天看到夜晚,又瞧滿天星鬥,如同灑落在棋盤上的雜亂棋子。

隻是看著看著,忽聽得“咚”的一聲,好像將那船都要砸得晃**。

李忘舒嚇了一跳,本能地道:“展……”

音出了一半,才想起如今兩人隱去姓名,慌忙改口:“展驚秋!”

隻是待她回身看去時,竟是坐在地上草席上閉目休息的展蕭,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展……驚秋!”

商船上人多,商隊都經驗豐富,自然也會帶著醫士。

李忘舒大著膽子向萬青山求助,萬青山很是熱心,不一時便帶著船上最好的郎中過來。

見有郎中來了,住在李忘舒他們這間小隔間旁邊的幾人也都探著腦袋往這邊看。

“他怎麽樣了?”李忘舒見那郎中皺眉,心內一緊。

萬青山在旁邊瞧著,也是麵色凝重。

那郎中姓孟,是個瘦削的中年人,查看了展蕭的傷勢,又號了脈,這才起身道:“這位公子是舊傷未愈,又太過勞累,是以一時暈了過去。”

“那他什麽時候能醒,會有什麽事嗎?”

孟郎中拿出紙筆來,先是寫了方子,這才道:“大事倒沒有,但若休息不好,恐怕易有後患。”

“此話怎講?”

“這位公子受了這麽重的刀傷,可卻沒有及時換藥、清理,如今天氣漸熱,船上又潮濕,他的傷口恢複得不好。我雖能幫他清創,但我們船上畢竟條件有限,他若自己撐不住,身體隻會每況愈下。”

“那就沒有辦法嗎?”李忘舒不信展蕭的話,可倒也沒想讓他死在去錦州的路上。

孟郎中道:“此地已快入豫州,若無意外,船會在今風渡靠岸一次,到時還是抓緊時間到潛浪城中,尋一處好醫館再瞧瞧才是。”

萬青山聞言連忙道:“李夫人不必著急,那潛浪城算是豫州與錦州交界處的大城了,裏頭有好醫館,定能讓展公子痊愈的。”

李忘舒笑笑:“多謝萬大哥。我隻是擔心這幾日……”

孟郎中呈上藥方:“夫人不必焦慮,在下已開了方子,配了外用藥材,每日內服外敷,撐到潛浪城還是沒問題的。”

“那就好。”李忘舒接下藥方,連聲道謝。

萬青山笑道:“妹子你和我們客氣什麽?咱們既在一條船上也是有緣。隻是瞧著展公子這麽文雅的人,怎麽還受了這麽重的傷呢?”

李忘舒頓了一下,好在上船時心裏編好了說法,便道:“我們趕在渡口的路上,遇到了一夥攔路搶劫的山匪,夫君他……為了護著我,這才受傷。好在逃出來了……”

她越說越裝出一副隱隱要聲淚俱下的模樣。

萬青山有些慌張:“李夫人莫急,都過去了。你且放心,孟郎中可是咱們船上最厲害的神醫,你夫君定然無事。”

“多謝萬大哥、孟郎中。”

送走了萬青山和孟郎中,李忘舒關上那小小一扇門板,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好在沒有露出什麽破綻,隻是換藥熬藥,他們都是默認由她這個“夫人”來做,倒是難住了她。

她兩世為人,隻有丫鬟侍女伴隨左右,何曾照顧過別人?

也就年紀小時帶著李霽嫻和李霽臻偷跑去玩,可那都是些孩童玩笑,哪能真與照顧病人相提並論?

隻是如今形勢不等人,她又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曆經了快一個月才終於登上南下錦州的商船,她自然不願前功盡棄。展蕭這會還是有點用處的,還不能真讓他死在這裏。

況且,她如今看著展蕭,總有種複雜的心緒縈繞著。

李忘舒捏著孟郎中留下的藥方,瞧著展蕭安穩睡著,這才收斂心情,轉身往船上存放藥材之處去。

她沒熬過藥,更不知怎麽換藥,好在隻要有銀子,那管著藥材的小童可幫忙煮好了送來。

李忘舒身上如今哪還有錢?她從展蕭身上“搜刮”了幾粒碎銀子,也不知是多少,把一半給了那機靈的小童。

已是後半夜,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他們這屋子裏。

內服的藥還要一段時間,敷在傷口上的藥倒是要在睡覺前再換一次。

李忘舒想著那孟郎中當時的做法,朝睡在**的展蕭鄭重走去。

“你睡了這麽久,大抵不會醒吧?”她坐在床邊,沒有動手,倒是先說起話來。

“如此冒犯,非我本意,我也不想背上什麽人命官司。反正日後你我也未必再見,如今你就將就些吧。”

她好容易做好了準備,這才伸手去將展蕭身上的衣裳拉開。

隻這一下,她便被眼前所見驚住了。

此前幾回,雖也見他上藥,可畢竟男女有別,她實際是偷偷回避的,自然也不會認真去看什麽。

如今她既要替他清理傷口,自然要凝神去瞧,展蕭身上那些傷痕,便清楚地映入她雙眼之中。

有長有短,有寬有窄。

各樣傷口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就好像是好好的一個人,被“瓜分”了一般。

李忘舒手抖了一下,原本預備擦拭傷口的布子掉在了展蕭身上。

她知展蕭是武將,卻沒想到殿前司的一個校尉,可以有這麽多可怖的傷口。

他既武功卓著,連西岐的大將都不是他的對手,又怎麽會受這麽多傷?況且,殿前司步兵營的校尉而已,大寧雖內憂外患,可已有幾年沒有真刀真槍同西岐打過了,他的這些傷又是因為什麽?

難道……她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展蕭甚至不隻殿前司校尉這一個身份……

咚咚——

敲門聲傳來,李忘舒驚了一下,連忙平複呼吸問道:“是誰?”

外麵傳來一個和藹的聲音:“姑娘睡了不曾?我瞧姑娘還亮著燈,要不要幫忙?”

作者有話說:

方靖揚:感謝姐姐姐夫送的功勞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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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字肥章掉落,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