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隻有幾盞燈, 江風吹過,無助地搖曳著。

展蕭與付佐迎風站著,從此處遠眺, 隻能看到黑暗之中水天無界。

付佐笑著開口:“展大人,這麽擔心公主嗎?”

“有事就說。”展蕭並不對與人交談有太多興趣。他想聽聽付佐說什麽, 更大的原因其實是想知道律司長想做什麽。

付佐搖頭:“展大人,情勢變了。原本你一個人完成的任務,如今這麽多人都知道了,你還沒明白嗎?”

展蕭不說話, 付佐卻當他是心虛, 自顧自地接著道:“聽說展大人離開兗州的時候, 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上報司裏?知道為什麽我會來這艘船上嗎?”

展蕭當然清楚, 隻是他並不想與這個付佐廢話。

付佐道:“我來這, 就是告訴展大人,司裏早已知道你在哪了,如今讓你逍遙,不過是司長不想做得太難看罷了。可若展大人再不有所行動,到時候隻怕就真要以‘逃兵’論處了。”

“你不是要說關於公主殿下的事嗎?”展蕭終於看向他。

這個人即使什麽都不做,隻是在那站著, 都有一股讓人心悸的寒意。

猛地開口, 讓原本洋洋得意的付佐一下有些噎住了。

“展大人就這麽著急?怎麽,是想帶著公主私奔了嗎?”

展蕭忽然笑了一下。

付佐不明就裏, 立時有些惱了:“展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在鑒察司內還能保持這般單純的心性,實在殊為不易。”

“展蕭, 你到底想說什麽!”

展蕭轉過身看著付佐:“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嗎?”

付佐咬牙看著麵前的人, 他如今雖然得意, 但心裏其實清楚,所謂展蕭失勢,不過都是他自己的猜測,司長之命看不透,聖意更是難測,他其實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

展蕭看他不說話,便道:“如果你實在沒什麽可說,大可不用特意讓我來聽你的吹噓。”

他說完便抬腳欲走,付佐隻覺自己受到了鄙視,當即道:“我自然真有要說的。”

展蕭停下腳步:“洗耳恭聽。”

“西岐的人可到了錦州,你再不回司裏,就自求多福吧。”

展蕭麵色微寒,隻是卻開口道:“該自求多福的人是你。”

“你!”付佐見展蕭頭也不回地走了,氣得錘了一下船上木製的欄杆。

“這任務如此重要,卻讓你一拖再拖,你以為你還是以前的展蕭嗎?等著瞧,我讓你走不出今風渡!”

他低聲自語,而後捏緊拳頭離開了。

*

永安,宮城。

寧帝李炎拖著疲累的身體,到了儀鳳宮。

薑皇後親自出來迎接,還一早命小廚房備下了夜宵。

薑皇後出身永安大族薑氏,知書達理、賢良淑德,在宮中這麽些年,幾乎從來沒犯過錯,完美得令人覺得不真實。

寧帝李炎這些年換了多少寵妃,可他若累了煩了,唯一到的地方還是儀鳳宮。

“聖上也該顧念著身體,便是事務再多,總不能忘了休息。”薑皇後親自為李炎除了外衣,又吩咐宮人將備好的茶點都端上來。

李炎在軟榻上坐下,擺擺手:“今日不吃了,沒胃口。”

薑皇後過來輕輕為他捏著肩:“聖上怎麽了?往日都要用一些的。”

李炎閉眼靠在她腿上:“朕哪裏還有胃口。如今那西岐王赫連同盛要親自到永安來。”

“是為了福微的事嗎?那孩子從小腦子靈活,這回倒真讓人有些意外。但臣妾看,未必不是好事。聖上當初,不也是假意與西岐王和親嗎?”

李炎心道,他自然是假意和親,為的不是帝令嗎?

皇室有傳言,“得帝令者可得天下”,那帝令裏的秘密,必可以救人於水火,他若得到帝令,還怕什麽西岐?

可誰能想到,不過一個李忘舒而已,竟這麽久都毫無進展,生生拖得赫連同盛都要入京了。

薑皇後見李炎不說話,思量自己方才的話興許不妥,於是又道:“聖上也不必過於憂慮,老話講‘船到橋頭自然直’,那西岐王不也有段日子才能到永安來,提前商議好對策,咱們也不會落了下乘。”

“哪有那麽容易。福微就是同她那個娘一樣,固執。”

薑皇後的手頓了一下。

李炎感覺到了,起身看向她:“你說,那蕙妃是不是固執?”

薑皇後垂下眼簾:“當年蕙妃妹妹入宮時,便鬧了些不愉快,那幾年聖上沒少與蕙妃妹妹置氣,後來福微出生了,才緩和一段日子。聖上心裏終歸念著蕙妃妹妹,便是她固執,可聖上不正是愛她的固執嗎?”

李炎看著薑皇後,總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他默了一會,忽然拉著薑皇後的手道:“這些年苦了你。當初李爍與朕爭她,多虧你在先皇麵前替朕美言,這些年,朕從未忘了。”

薑皇後臉上露出淡淡笑意:“臣妾婦道人家,哪裏有那麽厲害,聖上待她好,先皇都看出來,臣妾的幾句話,何足掛齒。”

李炎又躺下,閉上眼睛,卻還拉著薑皇後的手:“朕這些年身邊女人不知多少,唯有你可解憂愁,薑梧,你可後悔嫁給了朕?”

薑皇後臉上的笑意仍舊保持得完好,隻道:“臣妾隻做好分內之事,當不得聖上如此誇讚。隻是蕙妃妹妹畢竟已經走了,她隻有福微這麽一個女兒,倘若福微尋回來,聖上要罰她,也要三思。”

李炎長歎了一口氣:“你呀,就是為別人想得太多,為自己想得太少。”

薑皇後沒再說什麽,隻是抽出手來,為李炎一下一下按著額頭。

*

“母妃……”

李忘舒忽然從夢中醒來,大口地喘息著。

“怎麽了?”展蕭原本就不是個睡得很深的人,自然也醒了過來,當即走到床邊。

他點了燈,瞧見李忘舒帶著幾分害怕的目光。

“做了噩夢?”

李忘舒抱著腿坐在**,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夢。

她夢到了長樂宮裏,好像是她母妃的人,執劍站在火場之中。

可她母妃明明是自戕而死的,而且,那時她太小,甚至都不記得母妃到底是什麽模樣。

她看向展蕭,也不知為什麽,看到他在身邊,忽然覺得安寧不少。

“夢裏的事情做不得數,醒來了,忘了就是。”

他安慰人的時候,倒沒有平時那幾分殺氣。

隻是李忘舒卻一時有些緩不過來,她於是問道:“你有多久,都沒見過你爹娘了?”

“開順三年,我四歲,他們就死了。”

“四歲?”李忘舒實沒有想到,展蕭會給她這樣的回答。

展蕭點頭:“那年是我們那裏大旱的第三年,連樹皮草根都吃不到了,他們挺不過冬天,先後死了。”

“那你呢?你才四歲,就記得那麽清楚?”

展蕭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記得很清楚,我從屋子裏出來,看見一隊人從我家門前經過,就想去求助,讓他們把我爹娘埋了,結果我太久沒吃東西,就暈倒了。”

“那後來呢?”李忘舒第一次聽見展蕭提起他的過往,不知怎麽竟覺得揪心。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我們那個村子了。那是一隊難民,其中一對夫妻見我是個男孩,就把我帶上了,也沒怎麽給我吃東西,想著讓我自生自滅,誰知我命硬,挺過來了。”

“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會已經沒感覺了,隻知道有東西就要去搶。”

“我也是四歲的時候,沒了母妃的。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連母妃的樣子都是模糊的。”

“不記得是好事。有些事,記住隻會是一輩子的傷疤。”

話出口時,展蕭腦海中便又想起那些熟悉的,為了生存搏命的場麵。

尊嚴、禮儀、教養,通通都是沒有的,逃難路上的人,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吃,吃飽了,繼續走下去,搶不到吃的,就死在荒野中。

李忘舒看著他,忽然覺得麵前的這個人,似乎和她曾經以為的不太一樣。

她忽然開口:“你這麽照顧我,真是為了那些銀子,為了什麽不讓西岐人如願嗎?”

展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散了發髻,坐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

他從未對任務對象生出不忍,可如今,卻總覺得難以開口。

他沒回答,李忘舒卻也不急,她想起了王大娘的話,她想與展蕭坦誠以待,隻是展蕭呢?

過了好一會,李忘舒才聽見展蕭的聲音。

“還有不多久,就可以到今風渡了,到時拿銀子給殿下重新買衣裳吧。”

李忘舒看著他,微微蹙眉:“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展蕭起身:“興許衣裳不舒服也是做了噩夢的原因。殿下既怕那些粗布料,到時買綢緞裏衣。”

他重新走回到鋪著草席的地方,就那麽坐在地上,靠著一根柱子休息。

李忘舒望著,忽覺心裏空落落的。她重新躺回**,卻睜著眼睛,怎麽都睡不著了。

今風渡。

過了今風渡,就是錦州城外的白沙渡,離錦州越來越近了,她與展蕭分開的日子,大抵也越來越近了吧。

或許她本不該多嘴問那一句的,既不信他,又何苦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