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 這艘從北河渡口一路南下的船到了前往錦州這條水路上最為繁華的渡口——今風渡。
今風渡屬潛浪城,因在水路交通的要道之上,故而來往客商眾多, 城中也因此極為繁華。不過這繁華倒與永安或並州不同,大多是買賣交易之處, 其餘產業都是自此生發。
隨著夏日臨近,又是一路往南邊走,天氣自然越來越熱。
李忘舒離開永安時,尚需薄鬥篷遮風, 如今到了今風渡, 隻消穿一件薄衣便已是正好。
商船停靠今風渡, 無論是船工還是搭乘的百姓都要下船遊玩采買一番。
一則攜帶的食物到了這裏已經所剩無多,雖然白沙渡已然不遠, 但總不能餓著肚子;二則天氣漸熱, 但凡還有餘錢的,總要買兩件夏日衣裳備著。
李忘舒自也跟著展蕭下了船,不過是為了到醫館去看病的。
萬青山還記著展蕭的傷,說什麽都要推薦他去潛浪城最好的回春堂再去瞧瞧,展蕭與李忘舒推脫不過,又怕身份暴露, 隻好順了他的意思。
好在那回春堂離渡口並不遠, 不到半個時辰兩人便已到了。
這回春堂果然不愧是潛浪城裏最有盛名的醫館,一大早便已人滿為患。
李忘舒還沒有在外頭的醫館看過病, 望著這熙熙攘攘的人,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時候, 身旁那人倒忽然拉起她的手腕。
李忘舒看向他。
展蕭倒是一臉朗月清風之貌:“人多, 恐殿下丟了。”
李忘舒被他這麽一說, 立時偏過頭去:“你且記著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展蕭幾不可察地淺笑了一下:“記得。”
隻是手上一點沒鬆,領著李忘舒往回春堂走去。
兩人自那醫館的小廝處領了號牌,便在一個大堂內等著,原以為很快便能輪到,誰想到又等了半個時辰。
李忘舒哪在人堆裏,尤其是病人堆裏待過這麽久?隻覺得耳中嗡嗡亂響,心內一陣煩悶。
好在待見了醫者,倒是在後院僻靜之處。
看診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據說姓白,滿麵紅光,聲若洪鍾。
對著展蕭一番“折騰”,這才將自己那些奇怪的家夥什都收起來。
“你這傷什麽時候受的?”
“已有五六日了。”
“沒有及時處理吧?”
展蕭點頭。
那老者臉上竟露出鄙夷的笑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仗著自己身體好,總是不珍惜,現在好了,落下了病根,就算是我,也隻能替你緩解一二。”
一聽這話,李忘舒有些驚訝:“敢問白神醫,病根是什麽意思?”
在船上時,孟郎中可是說恢複得不錯,還誇展蕭身體底子好呢。
白神醫又看向李忘舒:“神醫可不敢當,不過這病根嘛。你夫君乃是利器入體,原本需要將腐肉清理,及時上藥,外用內服,方可痊愈。可他當時處理不夠細致,事後雖然補救,但為時已晚。如今傷口外頭是好了,可裏頭長得並不那麽牢靠,倘若有個陰天下雨,難保不會發作。”
“發作?”李忘舒微驚。
白神醫又道:“輕則隱痛,重則牽連筋骨,這就看他造化了。”
“那沒有什麽醫治辦法嗎?”
白神醫拿出筆打算開方子,聞言又看向李忘舒:“小女娃,這樣的病根可沒有神藥能藥到病除,靠的就是將養,倘若你照顧著他,待他好些,他自然沒有那麽難受。倘若你存心氣他,又與他爭吵,一分病痛到時也成了三分。”
李忘舒有些尷尬地看了展蕭一眼。
她與展蕭並不是真夫妻,可這些話又不能和這位老神醫說。
白神醫龍飛鳳舞地開了個方子:“拿著這個去,配成丸藥,吃上一月,能保你以後痛的時候沒有那麽痛。小夥子,你可能忍得住?”
“晚輩無妨。”
白神醫欣慰地點點頭:“與你妻子好生相處,你們尚且年輕,切莫不懂節製。”
白老神醫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
展蕭愣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去。
李忘舒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可她到底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稍一思考,便知這位“沒個正形”的老神醫是讓他們節製什麽。
兩人也不知是怎麽從那老神醫看診的屋子“逃”出來的,隻覺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
拿著方子,便可到回春堂配藥的地方買配置好的丸藥。
隻是這裏看病的百姓多,等著拿藥的人也多,兩人到了這,不免又要接著等待。
方才被那白神醫取笑幾句,這會李忘舒和展蕭倒誰也沒再開口。兩人看著是在一處等著,細瞧又好像在各等各的。
正在百姓們等著拿藥的檔口,忽聽得回春堂門口傳來驚呼推搡之聲。
展蕭抬手將李忘舒護在身後,兩人一起朝聲音來處看去。
但見幾個身著異邦服飾之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不由分說便將原本好好排著隊的百姓推開。
眾人見他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又一看就是異族人,敢怒不敢言。
回春堂的小廝大著膽子走上前來,開口問道:“幾位這是?”
其中一人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大寧話回答:“我們公子運送貨物至此,身子有些不舒服,聽說你們這裏郎中厲害,在哪裏瞧?”
那小廝尷尬地笑笑:“幾位若要看診,要在這邊排隊靜……”
“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濃眉大眼的異族人打斷了。
那小廝年紀也不大,一看這陣勢,當即被嚇了一跳,連忙弓著身子道:“幾位稍等,我,我這就去問一下。”
“快去吧。”那人擺擺手,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下。
起先進來開路的兩排侍衛便默契地分開站到了兩邊。
眾人都朝門口看去,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公子,穿著不同於大寧百姓的服飾,從外頭走了進來。
他倒是生得很是英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雖然瞧著年輕,但氣質老道,一看就不是普通異族商賈。
隻是其他百姓或許隻是心裏感歎,李忘舒卻是瞪大了眼睛,內心已如同山崩海嘯。
那走進醫館來的人,她不但認識,而且稱得上有幾分熟悉,正是西岐王——赫連同盛!
她忽然轉過身去,像是想要逃避一般,可已經背過了身,才想起今生赫連同盛應當還沒有見過她。
“怎麽了?”
耳畔傳來展蕭的聲音。
李忘舒搖搖頭:“那幾個人像西岐人,他們的衣服,我在書上見過。”
展蕭看向那邊走進來的人,他自然也看出那是西岐人,而且隻怕根本不是什麽普通商人。
被安排到福微公主身邊前,律蹇澤將整個鑒察司中關於西岐人的記錄都給了他,他看過不少資料,隻是鑒察司裏對於西岐重要人物的畫像都算不得清楚,所以他此時很難一下將人對上。
但從對方言行舉止來看,怎麽也是西岐王廷中人。
“殿下不必害怕,越是坦然,才越不會被懷疑。”
他同她低聲耳語,竟是隔著衣料,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李忘舒抬頭看向他:“我既走了,就沒想再回去。”
“好。”展蕭低聲應她,倒是演出了一副安慰妻子的模樣。
赫連同盛其實不是真的來看病的,他收到密報,一共兩則。
第一則,大寧那逃婚的公主手中有個名叫“帝令”的東西,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但看起來很是重要。
他不關心所謂帝令究竟能用來幹什麽,隻要是對大寧皇帝有用的東西,他就要搶過來。
第二則,那逃婚的公主剛好南下,也到了今風渡,聽聞受了傷。
赫連同盛猜測她會到醫館治病,而回春堂,是這潛浪城裏最好的醫館,所以他自然來了。
他沒見過福微公主,當然也不認識,不過沒關係,他出身西岐王廷,小時候還跟著大寧去的禮官學過大寧貴族的禮儀。
一個公主,就算再偽裝,那也是天皇貴胄,是扔在人堆裏也能一眼被人瞧見的特殊存在。
更何況,傳聞中福微公主有傾城之貌。
好看到能稱“傾城”的女人,可不是那麽常見的。
所以他一進來,目光從這大堂之中掃了一圈,就看見了那個想要背過身躲他的美麗女子。
雖然尚不知那姑娘是否是福微公主,但他來大寧一行,總不能空手而歸,就是帶一個尋常的漂亮女子回去,倒也不錯。
隻是就這麽強行擄走,未免有失風度,況且那女子旁邊瞧著應是她夫君。
赫連同盛思量之間,腦海中已然有了新的主意,一個更好玩的主意。
他就像沒有看到那漂亮姑娘一般,隨著戰戰兢兢的小廝的指引,越過受了驚嚇的百姓,往裏頭去“看病”。
而李忘舒見他走了,終於才長出了一口氣。
展蕭瞧著她,總覺她還未完全放心下來,便道:“要不先走吧,幾個藥丸也不是那麽重要。”
李忘舒卻搖頭:“不行。你沒聽見白神醫說嗎,若不吃藥,到時候發作了更疼。”
展蕭輕笑:“我忍得住。”
“那也不行。”李忘舒卻是堅持,“你的傷,說到底是為了救我,雖說我們之間,靠得不過是點銀子,可既然我答應與你一道上船,總不能見死不救。”
“不會死的。”
“那不一樣。”李忘舒垂下眼簾,“我雖看不慣你,但得對得起自己的本心。”
她重活一世,是想救人,而不是害人。
作者有話說:
前夫哥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