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李爍, 與寧帝李炎說起來該是親兄弟,但李爍年幼時曾入軍中曆練,兩人並不在一處長大, 是以關係算不得多好。

後來先帝身體每況愈下,李爍雖回到永安, 但永安勢力已是錯綜複雜,他於奪嫡一事上算不得占優勢,李炎成為太子之時,兩人又曾有過些不愉快。

是以自打回到封地, 李爍便沒有再回過永安, 自然, 李炎登基後,也沒有再與這位弟弟有過什麽聯係。

錦州雖屬大寧, 但隱隱已有自己發展之勢。

前世李忘舒在奉賢殿聽學時, 曾聽幾位先生隱晦提及,李炎對於如今錦州的形勢也是憂心忡忡,隻是大寧內憂外患,代王不惹事,他倒也來不及管。

如今李忘舒自己來到了代王府,方覺前世得知的那些事情, 其實瞧著有些荒唐, 實則甚有道理。

永安眾人都覺得代王無足輕重,也並不關心代王府的什麽消息, 但就在這無人注意之處,代王已將錦州發展得不輸永安, 更重要的是, 他得民心。

代王府中, 多江南精巧景致,但若細細觀察,便會發現在那風景之中,潛藏著永安風貌。

李忘舒雖對這位叔父沒有什麽印象,但隻從這王府布置約略窺探,已可見這位叔父從未曾忘記過他的“永安出身”。

穿花入柳,轉過廊亭,遠遠可見花木掩映之中,一座氣派小樓漸漸顯露真容,見侍從屏息凝神,李忘舒猜測這裏當是那位婦人口中所說的“盈仄廳”。

“王爺未命我等入內,還請殿下繼續前往,跟隨殿下而來的諸位,隻得先行在此處等候。”

到了盈仄廳前,那婦人當先停了下來,小心同李忘舒稟報。

李忘舒見盈仄廳兩道門大開,旁邊又是臨湖,左右皆有長橋通路,便道:“有勞嬤嬤。”

那婦人行禮,向旁邊讓去,跟著她的動作,其餘隨侍仆從也便垂首侍立一旁。

李忘舒回身看了展蕭三人一眼,點了一下頭,便朝那盈仄廳走去。

此刻言曠已有些看傻了。

他素來也知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多,卻不知竟比鑒察司的規矩還多。

這些仆從行事一板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入宮了呢。

他剛要小聲開口,便見方才接引李忘舒的那位婦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老婦姓秦,總管王府內院,幾位是隨公主殿下而來?”

言曠聽言,看向展蕭,見展蕭和季飛章均是行禮,自己也莫名其妙跟著行了個禮。

“在下展蕭,這兩位是言曠、季飛章,我等追隨公主而來,如今護衛左右,但行侍從之責。”

“永安出身?”秦管事瞧了瞧他們三人,又是開口。

“嬤嬤好眼力。”

秦管事便抬手道:“王爺有事要與殿下商量,幾位還請往這邊廂房等候。聽珠,看茶。”

她話音方落,便從那兩隊隨行的侍從裏走出一個十幾歲的高挑女子來,低眉斂目,聲音溫柔。

“幾位這邊請。”

展蕭又朝那盈仄廳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跟隨那位聽珠姑娘,朝東間廂房而去。

此時李忘舒已走入盈仄廳中。

此廳修得開闊,看樣子是分作前後兩間。當中是一麵雕花隔扇,直通屋頂,上掛一幅長圖,畫的是獨立孤峰的雪鬆,旁邊題字稍小,李忘舒隱約辨認,當是她那位代王叔父的親筆。

這長畫兩頭,乃是刻字的一幅對聯——“奔雲掩日月,停雪覆青鬆”。

又想得此廳題名“盈仄”,李忘舒忽覺好像抓住了什麽東西,倒是還沒想明白,就聽得一個沉厚聲音。

“你來了。”

李忘舒抬頭看去,果見從那隔扇之後走出一人。

長身玉立,衣袍挺闊,一身淺青綠的明光緞長衫,襯得人如同背後的那雪鬆一般。

她一時有些呆住了,見那人朝她笑了一下,才連忙收回有些逾矩的視線,俯身行禮:“福微見過代王叔父。”

關於代王的傳言,在永安算不得太多,但總沾著“風流”二字。

李忘舒也隻從以前跟隨母妃身邊的嬤嬤口中聽說一二,那時並不知曉其中重點到底在何處,如今親自見了這位代王叔父的模樣,方知為何永安那些婦人,許多已是大戶人家的掌家娘子,閑聊時卻還愛提起當年的代王。

溫厚爾雅,有如冠玉。

這便是李忘舒見到這位代王叔父的第一個感覺。

她自問前後兩世見過不少男子,若論其中相貌,當以展蕭為冠首。

但展蕭是淩厲之人,他雖樣貌令人見之不忘,但卻如冰峰之劍,令人望而生畏,難免不敢靠近。

麵前的代王卻與之不同,他雖豐姿毓秀,卻全無高高在上之感,隻讓人覺得好似涓涓細流環繞周身,不自然便想同他相交來往。

他雖眼中有些疏離,但偏生帶著一絲笑意,像是品了一口溫茶,不涼不火,恰到好處。

“未想你此時前來,有失籌備,隻能在此處相迎,本王空有長輩之名,倒是招待不周。”

李爍抬手示意她坐下,李忘舒何時有過此番禮遇,不免一時倒罕見地緊張了。

“叔父言重了,是福微不夠周全,貿然拜訪,還請叔父見諒。”

李爍自己也坐下,笑著看她:“你能來此,殊為不易,按理說,本王不該還未接風洗塵,就提起這件事。”

李忘舒便問:“不知叔父所說,乃是何事?”

“本王倒不是懷疑你,隻是與你牽扯之事,事關重大。本王自不願看著大寧的公主經受磨難,但問的問題、該見的證明,也不能少。否則倘若有人圖謀不軌,假借公主身份,本王豈非好心辦了壞事。”

李忘舒微驚,旋即明白過來。

她到並州舒家時,未出示任何信物,便已被舒通正認了“親”,倒連最根本的規矩都忘了。

舒家是忙著用她換萬兩黃金,自然不在意她究竟是真是假,隻要有個人交差便是了,可麵前的代王叔父不是。

如她這般深宮女子,尚且知道到了錦州意味著什麽,能用“盈仄”二字提名的李爍,又怎會是屈居人後貪功冒進之輩?

李忘舒連忙起身:“是福微唐突,未曾考慮周全。逃難月餘,福微隨身之物所存無幾,但有母妃當年留下木簪一支,還請叔父驗證。”

她說罷,轉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來,又轉回身來,呈給李爍。

“叔父請看,此乃母妃遺物,當年跟隨母妃的嬤嬤交予福微時,曾說此物之上字跡,乃母妃親手所刻,上有當年外祖父留下的花紋,世間隻此一支。”

李爍抬手,從李忘舒手中接過那布包來,在聽到此物乃是蕙妃遺物時,臉色便已有了些許變化。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布包,一點一點打開,倒讓李忘舒反而有些意外了。

她重生一世,於他人的行止,總要敏感些許,李爍的樣子,反而不像是僅僅要以這個木簪確定她身份。

“這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字跡。”李爍垂眸看著手中的小小一支木簪,再開口時竟讓人覺得格外滄桑。

李忘舒對他這樣的反應倒是始料未及:“叔父,可是有何不妥?”

李爍搖頭,隻是看著手中木簪,良久才重新開口。

“並無不妥,隻是本王未曾想到,你竟是帶來了這樣東西。”

“母妃離開得早,我也沒有太多印象,隻有這樣東西,從我小的時候就一直陪著我。叔父,也與我母妃認識嗎?”

李爍抬起頭又看向她,這一回,他倒覺得,好像真從李忘舒身上,看到了當年舒月的影子。

“算是認得吧。我在永安那段時日,因為認得她,倒好像多了許多色彩。”

“叔父也與母妃關係要好?”

李爍垂眸笑了一下:“你在永安時,不認得幾個朋友嗎?”

李忘舒想了想,便道:“我自幼不得父皇喜愛,唯與姐妹兄弟關係好些,永安又多是捧高踩低之輩,若說朋友,倒好像還真沒有幾個。”

李爍似乎有些意外:“也許時間久了,人也變了。當年永安城中的姑娘常在一塊遊賞玩樂,你母妃才情最甚,無論作詩填詞,沒有能難得住她的。太後在時,曾與本王稱讚,道舒家唯可惜舒月是女子,否則入朝為官,不輸那些男人。”

李忘舒聽著,倒好像能想出自己母妃當年冠絕京城的樣子。

“這些事,從不曾有人與我說起過。”

“都是快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哪還有幾個人記得?她若非太過孤傲,也不會……”

李爍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又將手中的木簪包了起來:“既是你母妃的遺物,自然要你拿著。福微,今日起你便在代王府住下,不管你想做什麽決定,叔父必將支持你。”

李爍起身,便要將木簪交還李忘舒。

李忘舒卻是提裙行拜禮:“今日投奔叔父,不敢妄求叔父庇護,惟願盡福微所能,效犬馬之勞。”

“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麽?快起來。”李爍見此,連忙俯身將她扶起來。

“你風塵仆仆到了錦州,到底也該先好好歇歇,這時候急著說這些做什麽?你瞧瞧你呀,好好的一個公主,如今穿成這樣,還包著頭巾,若讓你母妃見了,還不知要怎麽心疼。”

福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讓叔父見笑了。實在是福微如今身上背著和親的麻煩,若留在代王府,少不得也要煩勞叔父,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李爍將木簪交還到她手中:“傻孩子,本王既然收留你,自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你隻管安心養好身體,本王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你母妃當年理想。”

“我母妃的理想?”

李爍抬起頭,看向花廳門外正開得蔥蘢的花樹:“她想見世間清平,倘若你嫁去西岐,何來清平?”

前後兩世,第一次有人與李忘舒說這樣的話,她隻覺好像心胸之內終於得見柳暗花明一般,翻湧著的全是難以言喻的興奮之情。

她在永安時,所遇之人皆不信西岐王是狼子野心,反而是未曾見過什麽麵的代王,一見她便已明了她所思所想。

她忽然明白了乘船南下時,為何聽到的全是對代王的誇讚,那是因為她這位叔父,當真是個心如明鏡之人。

從盈仄廳內出來時,李忘舒隻覺自打重生回來,心情都沒有這麽好過。

她忽然倒有了許多話想同自己那個“跟班”說,誰知還沒走多久,就聽見叮叮當當兵器相撞的聲音。

她又想起那位秦管事說了讓展蕭三人在旁邊等候,心下一緊,忙朝聲音來處跑去,才過了一道月門,便見展蕭軟劍在手,竟與人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