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軒內栽種著一棵大槐樹, 如今春風拂麵,正是這槐樹開花的時候。

樹下,季飛章與言曠分坐展蕭兩邊, 看看展蕭,又彼此看看, 想要開口,卻又不知說些什麽。

最終還是季飛章腦袋靈光些,先開口道:“你就這麽沉默坐著,也不是事啊。如今公主殿下是去用午膳了, 咱們的午膳還沒著落呢。”

展蕭看向他:“我不餓。”

季飛章無語, 收了扇子戳戳言曠。

言曠一臉無奈, 可也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展大哥……我……我有點餓。”

展蕭又轉頭看了言曠一眼,竟是抬手, 從懷裏拿出一個紙包來。紙包打開, 裏頭包著兩塊餅,瞧著又幹又硬。

“咱們,就,就吃這個?”言曠驚呆了。

他長這麽大,到過的地方不少,可還沒進過王府呢。原以為進了王府能吃頓好的, 誰知還不如在鑒察司時候呢。

展蕭麵上沒什麽表情, 將那兩塊餅塞到他手中:“鑒察司中人,吃什麽是為任務而定, 如今隻有這個,你不吃, 大可以餓著。”

言曠接下兩塊餅, 看向季飛章, 向他示意自己反正是不敢開口了。

季飛章於是歎了口氣,又開了折扇一下一下搖。

“展蕭,如今這王府之內,也就你我三人堪堪可以互相信任。現在趁此處沒有其他人,總可以與我們說說吧。”

他說完去瞧展蕭反應,見展蕭沒有開口的意思,於是又接著道:“我早同你說過,你那時不動心,沒有七情六欲,可不代表以後也沒有,如今你是不是對公主殿下有了不該有的感情?”

展蕭終於又扭過頭看他。

季飛章見他目光深沉似水,忙改口道:“我是說,你是不是在意殿下,關心她?”

展蕭想了想,也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季飛章於是給他編了個可以接受的理由:“咱們如今為了殿下可是把司裏給反了,司長的脾氣你該比我清楚,如今這代王府就是我們唯一一條路,跟著殿下,你我三人才能繼續苟活,所以,我們對殿下好,尤其是你,你對殿下好,是不是應該的?”

拜多年執行任務的經驗所賜,展蕭總覺得季飛章的話裏充滿了漏洞。

可也不知是否因為今日發生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他倒一時想不出這話是哪裏不對。

於是他便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麽?”

季飛章見他開口了,就知道這事十有八九能成,於是道:“我要說的也簡單,方才雖不知你與殿下說了什麽,但顯然殿下惱了。殿下惱了,你我性命堪憂。那代王殿下可是公主叔父,我們若是惹惱了公主,代王也不會放過我們。”

言曠雖然不知道季飛章說這些話要做什麽,但他卻拚命點頭,好像聽得很懂一樣。

季飛章便接著道:“所以啊,要我說,你現在應該開誠布公好好與公主談談。她既到了代王府,又是這麽不辭辛勞,想必心中有謀劃,我們身為她的侍衛,自然要知道接下來怎麽辦,更重要的,得知道公主因為什麽生氣。”

“你讓我去和殿下談?”

季飛章點頭:“不然呢?不是你去難道我們去?展蕭,是你與殿下朝夕相處一月有餘,若論了解她,我們兩人何能及你?”

展蕭又不說話了。

不知怎麽,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遇到了一個難題。甚至比做決定打傷關默時還更困難。

與李忘舒初見時,他覺得這福微公主很好懂,大多想法都寫在臉上,可相處了這麽久,分明該更了解,他卻覺得有些看不懂她的反應了。

他以為到了代王府,一切就能如同計劃的那樣緩慢展開,可實際是,這短短幾個時辰,事情的發展就已屢屢出乎他的意料。

季飛章見他一臉沉重,於是揉揉肚子道:“所以展蕭,你可想好了?若是再晚些,隻怕就沒有我們可以吃的東西嘍。”

他本意是讓展蕭趕緊想通了,去那什麽荷香榭,整點王府美食來。

誰知展蕭倒是起身了,卻是“欻”地一下將劍抽了出來。

“展蕭……”他嚇了一跳跟著起身。

隻是還不等季飛章和言曠出手阻攔,展蕭就已如遊魚如海,竟大中午的,跑到太陽地裏練劍去了。

季飛章與言曠生無可戀地互相看了一眼,而後默契地倒在了大槐樹下的石桌上。

原以為在鑒察司過的日子就夠苦了,沒想到啊,司長尚且隻是讓他們沒日沒夜做任務,展蕭卻是連口吃的也不給,這是活活要命啊。

錦州的四月,天氣已初現熱意。

如今又是豔陽高照,不一會,便能瞧見展蕭衣裳像過了水一般。

李忘舒用過午膳回來已是半個多時辰以後了。

她聽著聽珠說著王府內的布置、習慣,不防備一進望月軒,瞧見刀光劍影不說,滿院全是落葉落草,竟像是遭了賊一般。

聽珠也嚇了一跳,指著一劍出去又迅即收回來的展蕭說不出話來。

李忘舒微微皺眉:“展蕭,你在做什麽呢?”

展蕭收劍入鞘,此刻才回身看向她。

“屬下唯恐技藝生疏,不能護殿下周全,故此借院中開闊之處練習。”

“你身上的傷好了嗎?如今正是日頭高照,你若是過了暑氣,出了事怎麽辦?第一日,倒讓王府為你請郎中嗎?”

原本用過午膳,李忘舒那沒來由的氣已消了些許,誰知展蕭這話說得客氣,倒讓她又回想起方才的惱怒來。

展蕭俯首:“屬下身體自己清楚,還不至於……”

“什麽不至於?你倒是瞧不見你背後都殷出血跡來,如今這院子裏可有許多姑娘,不曾見過你那些殺人本事,你難道要嚇著她們才是嗎?”

展蕭抬起頭,竟有一閃而逝的錯愕:“屬下沒有那個意思……”

李忘舒輕哼了一聲:“你當初殺出重圍倒是有主意,又英勇,如今怎麽就畏手畏腳,連句話都說不清楚。罷了,我累了,不與你說了。”

展蕭還想解釋,誰知李忘舒已抬腳就往她的屋內去。

他又不肯此時逾越叫住她,因而便堪堪注視著她從自己眼前走過了。

季飛章和言曠充滿希望的眼神,隨著李忘舒進了門,聽珠將門關上,而徹底灰暗下來。

“最後的吃飯機會也沒有了。”言曠癱倒在石桌上,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無比懷念在鑒察司被人送飯的日子。

雖然他到並州之後也是靠自己謀生,但好歹鑒察司中能人各異,不少人都偽裝成市井小販,他四處蹭飯,倒也好過如今餓著呀。

季飛章已懶得說什麽了,他以前天天喝酒吃肉,盡職盡責地偽裝著一個紈絝,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但他比言曠看得通透——他覺得展蕭這人已是沒救了。

整整一個下午,李忘舒都沒有再出屋子,而展蕭就坐在她的屋外。

日光漸漸西斜、落下代王府的紅牆,又沉入群山之中。

夜幕緩緩拉開,星子稀疏,半輪明月掛上天空,聽珠領著侍女們給望月軒內上了燈,瞧見那位展侍衛還在那裏坐著,無奈地搖搖頭。

那是公主殿下帶來的人,她們都有眼色,也不敢多問。

況且那人一臉生人勿近模樣,功夫又與車總領不相上下,她們也不敢近前。

於是那幾個侍女倒是一句話沒多說,點了燈便依照李忘舒的吩咐,又離開了。

夜風徐徐,倘若沒有饑餓的話,那一定是極為舒服的。

季飛章和言曠此刻趴在那石桌上,隻覺得饑腸轆轆頭昏眼花,從前大罵的毫無人性的鑒察司此刻都顯得親切起來,至少人家給吃的呀。

正在這院中一片懨懨之際,便聽得輕微的開門聲。

言曠一個激靈直起身子,竟瞧見福微公主殿下從屋內出來了。

隻是他又想到展大哥今日的奇怪樣子,遂不抱希望地重新趴了回去。

“一日不吃東西,不餓嗎?”

李忘舒站在門口,看著外麵問道。

展蕭聽見她的聲音便已起身,此刻站在兩階台階下方,回稟道:“屬下無妨。”

遠處的季飛章和言曠好不容易來了精神,聽見展蕭這話,又一副“天塌了”的模樣。

李忘舒抬腳,越過展蕭,朝著季飛章與言曠走過來:“西廂旁邊的耳房裏,我讓聽珠從王府的廚房要了些鹵肉和小菜,你們若是餓了,自可以去那吃。”

季飛章抬頭,看了一眼這位福微公主殿下,但見對方目光明媚,帶著幾分欣然,忽然間福至心靈,明白了意思。

“多謝殿下。”他連忙起身,一把將言曠也拽了起來,“屬下這就前去,謝公主殿下賞賜。”

言曠還沒反應過來呢,人就被季飛章“提”走了。

“哎,我們不管展大哥啦?”

季飛章一邊拽著他往外頭走,一邊低聲道:“有沒有眼色,殿下要和展蕭說話呢,你我還不快溜?”

言曠扭頭,隱約瞧見公主殿下臉上含著幾分淺淺笑意,不免撓頭:“這樣嗎?”

而李忘舒瞧他們走了,這才轉身看向展蕭:“你不是應該有話同我說嗎?怎麽,餓得太久,開不了口了?”

展蕭眉心微皺,垂下視線道:“季飛章也說,我應該好好同殿下談談。”

“他這麽說,那你呢?你怎麽想?”李忘舒向他走過來,月光與院中宮燈的光將她身影映得格外柔和。

展蕭不敢看她:“屬下不敢做他想。”

“你既出身鑒察司,應該最開始是為了帝令而來吧?”

展蕭不知李忘舒怎麽忽然提起這個,有些愕然。

“殿下……想說什麽?”

李忘舒繞過他,走向自己屋中:“我左思右想,我自己在這代王府裏守著這麽一個秘密,太過危險了些,總要拉個墊背的。雖然你今日惹我生氣,但我也氣了你,該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她往邊側了側,讓出門口來:“展大人,請君入甕。”

展蕭抬頭看向她,鬼使神差地,腦海裏竟冒出四個大字來——甘之如飴。

作者有話說:

他慘啦,他陷進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