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給李忘舒安排的屋子, 自然是極好的,比他們“逃難”路上住的那些客棧,自開闊舒適許多。

屋內燃著燈, 亮堂如同白晝,也將桌上那一桌好菜, 映得格外讓人垂涎欲滴。

展蕭小心走進屋內,站在門口,視線卻是落在廳堂內的圓桌上:“殿下這是……”

李忘舒在那桌邊坐下,指了指對麵的位置:“坐吧, 我知道民間談事情喜歡邊吃邊談, 這是我準備的, 隻是這個時辰了,王府也沒有什麽熱飯了, 都是些冷膾, 你若不喜歡,也再沒有別的了。”

“屬下不敢。”展蕭低頭。

他以前的日子,莫說熱飯,就今日中午給言曠那幹硬的餅子,能夠充饑,已是不錯了。

多的是埋伏林中, 水米難進, 隻能靠司內的果腹丸續命殺人的日子。

李忘舒輕歎了一口氣:“我雖恢複身份,可永安朝中的帝王一日在位, 我便一日還是個‘逃犯’,你不必在我麵前如此。”

展蕭卻道:“殿下終究是公主, 就算逃婚, 也是福微公主。”

李忘舒搖頭:“什麽福微公主, 福氣微薄所以才叫福微公主,你以為是什麽好名字嗎?我讓你坐,你坐下就是。”

展蕭有些愕然。

他見李忘舒目光灼灼望著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季飛章說的話,由是回身將門關好,走到李忘舒對麵,坐了下來。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忘舒看著他,忽覺這人收拾收拾打扮打扮,相貌氣度倒不輸京城那些世家子弟,還多了幾分沉穩,實在難得。

她突然有了一種給展蕭挑幾件好衣裳的衝動,隻是思及目今形勢,倒是沒說出來。

轉而開口道:“帝令此物,你知曉多少?或者,李炎告訴了你多少?”

雖對她直呼帝王姓名仍有幾分不習慣,但展蕭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回答:“並不知曉太多,隻知是先帝傳下之物,流落舒家,後到蕙妃手中,如今又在殿下手裏出現。”

“那你知道它是幹什麽的嗎?”

“傳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屬下妄自揣測,當與帝王功業有關。或是錦囊妙計,或是起勢倚仗,總歸應當是有大功用之物,牽扯甚廣。”

李忘舒點點頭:“看來李炎是個小心眼,還防著你們,也沒告訴你太多事,和我所知也差不了多少。”

展蕭不明白:“殿下為何突然說起帝令?”

李忘舒於是壓低聲音:“如今我手中沒有得用之人,算是賭在你身上,也算是如我方才所說拉個墊背的。”

展蕭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麽事,眼神微微變化:“可是殿下就不怕我騙你嗎?”

“你會嗎?”李忘舒直直看著他的眼睛,這一回,反倒是她胸有成竹。

“我……”

“你就算騙我也無所謂。”李忘舒忽然笑了。

展蕭怔了一下。

“叔父固然愛護我,可他也有他的打算,若不是身上有帝令,你以為我能獲得如今優待?”李忘舒笑得有些涼薄,不知怎麽,展蕭覺得自己竟有種難言的心疼感覺。

他微微皺眉。

李忘舒瞧見他的反應,卻以為他是不信她的分析,於是道:“今日用午膳的時候,叔父也曾試探過我對帝令知曉多少,也許是因我第一日來,他倒沒有逼得太緊,但是交出帝令,顯然迫在眉睫。”

“可展蕭,”她忽然傾身靠近了些,“我不想就這麽交出來。”

“那殿下是想……”

“我來錦州,不光是因為代王叔父在錦州,更重要的是,”李忘舒起身,走到展蕭身邊,俯身靠近他耳邊。

展蕭隻覺渾身都繃緊了,連呼吸好像都已經不記得了。

她緩緩開口,吐氣如蘭:“帝令寶藏,就在錦州境內。”

展蕭驀地瞪大了眼睛,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近在咫尺的李忘舒:“帝令寶藏?”

“李炎一定以為帝令是一塊令牌吧,所以才讓你從我身上將帝令找出來,帶回去。可帝令其實是一把鑰匙,開啟寶藏的鑰匙。”

她的聲音很低很輕,但是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在展蕭心上敲了一下。

他隻覺眼前的李忘舒,似乎比他所想更要膽大,更要瘋狂。

他隻以為李忘舒是要投奔代王,借代王之勢回到永安,改變和親結局,可如今看來,她確實是要借代王之勢,可卻根本不能稱作“投奔”,更應該叫“合作”才對。

“所以,”她起身,又在展蕭身邊的位置坐下,“不管你是騙我的,還是真心趕走那個關大人,想要從此倒戈到我這一邊,你都已經上了一條賊船。單憑我自己要做這件事太冒險了,但你不一樣,你有計謀,又有武力,一般人還真奈何不了你。”

“所以殿下從離開永安,從拿銀子收買我的那天晚上,就已在籌謀了嗎?”

李忘舒微驚,旋即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原本隻是想讓你放我走的,誰知兜兜轉轉真是你護送我到了錦州。我雖然沒想到會是這樣結局,但總要隨機應變一些,不是嗎?”

前世她就是太篤定一條路,才會被赫連同盛牢牢鎖在手裏。今生自然要多利用些能利用的,否則,又怎能從必死之局裏殺出一條生路呢?

“是我低估了殿下,輸得徹底。”

李忘舒卻搖頭:“你是個很可怕的對手,若非你臨陣倒戈,我現在應該在被押回永安的路上。雖然不知道是哪件事讓你改變了看法,但展蕭,我今日當真慶幸過,你站在我這一邊。”

是哪件事呢?

展蕭自己也不清楚。

也許是永安城外她忽然拋出帝令誘餌時的出乎意料;

也許是並州城外她被家人所騙,崩潰大哭;

也許是到兗州,她偏偏要救那些可憐姑娘時的堅定;

又也許,隻是重逢後,她終於在他麵前卸下了偽裝。

有很多事情都是在點點滴滴中改變的。

離開永安時,他心裏想的是,完成了這個任務,司長答應他可以休息三天,他便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喝上一頓好酒。

但到達錦州時,他心裏卻想的是,總要看看那位代王殿下到底是什麽人,李忘舒若投奔他,到底會不會被用心對待。

展蕭說不清自己現在是怎麽了,作為一個曾經的暗探,他清楚地知道,他現在的狀態極為危險。

可誠如他走入這間屋子時,腦海裏蹦出的那四個字一般。

他實在,甘之如飴。

“所以展大人,想好了嗎?”李忘舒支著下巴,開口問他。

展蕭的視線落在她那張過分精致的臉上:“殿下有命,莫敢不從。”

李忘舒笑了一下:“今日過後,你可就真的再沒有後悔的機會,說不定將來哪一日,你還會站在鑒察司的對立麵,那樣你也不會動搖嗎?”

“鑒察司是為鑒清明而設,若殿下所行之事,是為了大寧百姓能安居樂業,不為戰爭所累,不必流離失所,那屬下,就不是站在鑒察司的對立麵。”

李忘舒的目光微微變化,她倒未曾想到,展蕭這樣身份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殺人的時候,可根本不像是個會企盼四海清平的人。”

“軟劍出鞘,當有鋒刃。但殿下,屬下也是有血肉之人。”

“不像。”李忘舒笑了一下,“在永安的時候,我以為你隻是個貪得無厭、見利忘義之輩,收了我的銀子不說,還要收福樂的。”

“權宜之計,隻是為了達到目的罷了。”

可展蕭心裏清楚,他那時到底算不算個有血肉的人呢?也許若當時問他,並沒有像如今這麽篤定的回答。

“好。”李忘舒坐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壺,鄭重地在兩個酒盞之中都倒滿了酒。

“這是今日午間我從叔父那裏討來的好酒,今日話已至此,我便與你飲酒為盟,今後你在我左右,我也不會虧待你半分。”

展蕭瞧著她倒酒,微微抿了抿唇,想要開口,終歸沒有說出什麽來。

他心裏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但一時又捉摸不透。

唯恐再如午間時惹得李忘舒不快,幹脆由著她“胡作非為”。

李忘舒端起兩個酒盞,將其中一個舉到他麵前。

“飲進這一杯,我就將我此生最大的憑借交到你手中,今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別想逃脫。”

展蕭失笑,從她手中接過酒盞。

她分明是個極為聰明之人,還要說什麽“最大的憑借”,倒是聽起來,格外豪邁。

叮!

酒盞相碰的聲音清脆悅耳,那酒香隨著震起的一絲波紋擴散開去,倒好像還未飲,就已經先醉了。

明亮的燈火中,烈酒的滋味焚心灼腑,一口下去,倒好像滿屋明燈跳動的火苗,要從外頭燒進內裏一般。

似乎渾身血液要在此刻沸騰起來,恨不能下一刻就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偉業來。

展蕭放下酒盞,看著眼前的李忘舒,隻覺一股股熱浪在湧上他的大腦。

他未曾有過如此失去思考能力的時候,竟不自覺將手攥得極緊。

李忘舒含著幾分笑意,此刻才抬手,竟是從衣裳裏拽出了那塊她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銀鎖來。

“好看嗎?”她拿著那鎖,舉到展蕭麵前,就像醉了似地問他。

展蕭身體緊繃,僵硬地點了點頭。

李忘舒垂眸,一下一下撥弄著那銀鎖與項鏈的連接處,不知是不是因為一口酒灌得太猛,好一會才把那銀鎖取了下來。

小小一把銀鎖,樣子秀氣,躺在她白皙的手中,泛著清冷的金屬光澤。

“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把它摘下來?”

“公主貼身之物,當妥善保存。”

李忘舒又起身,坐得離他更近了些。

她傾身,靠得極近,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出了那讓展蕭驟然清醒的幾個字。

“這就是,帝令。”

*

夜色已深,望月軒西邊的耳房內,季飛章與言曠終於酒足飯飽,此時靠在椅子上,東拉西扯聊些沒用東西。

聽珠和幾個侍女坐在廂房內,正點了一盞燈研究花樣,有人困了,便已鋪開了床。

李忘舒今日交代了不必服侍她,更不要打擾她,是以眾人也不敢再入正屋院內。

不過那正屋此時倒卻還亮著燈。

屋內,李忘舒已有些醉了。

她撐著下巴,看著旁邊的展蕭,伸出另一隻手就又要倒酒,卻讓展蕭輕巧地將酒壺先拿走了。

“殿下,不能再喝了。”

李忘舒搖頭:“你不懂,本宮許久未曾這般痛快過了。”

展蕭將那酒壺放遠了些,看著她:“殿下如今算得了一半自由,日後不必像從前那樣被禁錮宮中,自然有更多痛快日子,又何必偏要留戀今日。”

李忘舒又是搖頭:“本宮說了,你不懂,你不懂的,沒人能懂。”

她眼中霧氣蒙蒙,分明說這話時是笑著的,但卻讓人覺得滿是痛苦與哀愁。

今日聽她說了許多關於帝令的計劃,原本便已多有震驚,如今瞧見她這喝多了的模樣,展蕭倒覺得,比帝令的事帶給他的驚訝更大。

他覺得此時的李忘舒,不像李忘舒,準確的說,應該是不像這個年紀的李忘舒。

她雖因不受寵耽擱了許久,但說到底不過十□□的姑娘,先帝的姐姐成央長公主廿二歲方尋得駙馬,有這樣的前輩在,李忘舒的年紀在大寧實則算不了太大。

不過是那些言官,因她是個不受寵的公主,就順承聖上指摘她不夠賢良,這才把和親的大鍋扣到她的身上。

便是她再成熟,自幼長在皇宮裏,薑皇後賢德並不苛待她,怎會有這般,仿佛是曆經滄桑之人才會有的悵然?

展蕭總覺得,他似乎是忽略了什麽,所以才無法拚湊出這位福微公主的完整模樣。

反而因為想要探究對方,讓自己暴露無遺,越陷越深。

“展蕭,本宮今日說的話,你可都記住了?”李忘舒忽然傾身過來,扯住他的袖子。

展蕭瞧著她的模樣,總覺得她明天醒了,隻怕要全忘個幹淨。可還是很認真地道:“屬下都記住了。”

李忘舒這才點點頭:“記住了就好,這麽冒險的事我也是第一回 做,要是失敗了,你得跟我一起死。”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笑,反而讓眼中盈聚的淚水,凝成珠子掉了下來。

可能是感覺到自己落淚了,李忘舒直起身子,如孩童般抬起胳膊將眼淚擦掉。

“我沒事,不用管我。是不是天黑了,天黑了就該睡覺了,睡覺……”

李忘舒說著,竟然自己起身,要往屏風後的床鋪走去。

可她喝了大半壺的酒,又是代王府裏上好的烈酒,這會酒意上頭,倒連路都走不穩。

展蕭視線跟隨著她,隻覺得又無奈又好笑。

她方才談事情的時候一本正經,條條算計精準細致,連他在鑒察司這麽多年,見過這麽多謀算,都要稱一聲有城府。

可如今事情談完,貪了幾杯酒,倒是什麽也忘了,路也不會走。

也不知她到底是信他還是不信他。

這屋裏攏共就他們兩個人,難道就不擔心他這麽一個大男人有些歪門心思嗎?

展蕭輕歎一聲,笑了一下,才要跟著她起身,忽見那搖搖擺擺的公主殿下,也不知是怎麽就自己絆了自己,身子一歪,竟是看著要摔倒了。

展蕭立時發力,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撈”了起來。

“公主,早些睡吧。”

李忘舒自他懷裏抬起頭來:“本宮是公主,你憑什麽管著本宮?”

“殿下險些摔倒了,當心磕碰。”

“本宮才不會摔倒呢。”李忘舒輕哼了一聲,卻是一把抓住展蕭的胳膊,竟是將他當了拐杖。

展蕭實在無奈極了,這位殿下白日裏還百般挑他的錯,連口飯都不賞他們吃,如今倒是一點沒拿他當外人。

姑娘家的心思,果真看不透,好在他並非較真之人,否則倒是要平添許多苦惱。

“本宮走得穩當著呢。”李忘舒扶著他,倒是當真穩穩當當走到了自己的床鋪邊,一歪身子就倒進柔軟的被子裏了。

展蕭低頭看她縮在那裏一團,鞋也不脫,無奈地搖搖頭。

他本是該給這位殿下當侍衛的,如今倒是幹起侍女該幹的活來。

他小心翼翼將李忘舒扶到**躺好,又給她脫了鞋子,這才將那錦被拉過來,給她好生蓋上。

衣服自然是沒換,展蕭到底不想再逾矩,為她平添困擾,見她似睡了,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又走到外間。

他去而複返時,手裏多了那把小銀鎖。

聖上與司長費盡心思布局,為的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東西。他們都以為那是塊令牌,卻不曾想,不過是他們眼中,一個姑娘們常常會戴著的手飾。

若他此刻拿著這個東西離開,回到永安後自然錦衣玉食半生無憂。

可他終歸將那銀鎖好好地放進李忘舒手中,這才如同一陣清風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間屋子。

夜色正濃,展蕭走出院中,回身將門關好,如同自己從前最為不理解的那種人一樣,對著門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她喝了不少酒,想必應當能睡一個好覺了。

雖說日後照樣要麵對不少未知困難,可不必如從前那般朝不保夕,總歸也算是苦盡甘來。

展蕭轉身,就在那門前的石階上坐下,如同他從前暗中埋伏的每一個夜晚一般,緩緩閉上眼睛。

他沒有深睡,也不會深睡。

隻是從前是等破綻和漏洞,如今則是不留破綻與漏洞,護那屋內之人一夜平安。

臥房內,李忘舒睜開眼睛,看著手中安靜躺著的銀鎖。

她此刻目光清澈,又哪有方才那醉眼迷離的半分模樣?

她自幼在宮中如履薄冰,年紀大了些,見了酒,第一件事便是自己試探自己到底能有多少酒量,到底會怎麽醉。

可也不知這算不算天賦,那夜嬤嬤守著她,足足灌了十壺酒,她都神思清明,隻有頭疼惡心。

從那之後,李忘舒隻有裝醉,再沒醉過。

前世是在西岐王廷,靠著裝醉,也聽到過不少本不該聽到的事。

如今,卻不想是用在了展蕭身上。

騙人有些可恥,但不知怎麽,展蕭將銀鎖放回她手中的時候,李忘舒隻覺得歡喜。

她盯著那銀鎖笑了一下,而後才將銀鎖收入懷中,閉上眼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在很多人的記憶裏都平靜而美好,但對於有些人來說,已然掀起無法平靜的波瀾。

*

四月十二。

永安,鑒察司明心堂。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燃了一夜的燈也來不及處理,律蹇澤才將案卷放下,揉了揉眉心,忽然門開了,闖進一個人來,並著有些不好聞的血腥氣息。

“你受傷了?”律蹇澤抬頭,已然皺眉。

關默將門關上,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在了地上。

“怎麽受傷的?誰能打傷你?”律蹇澤連忙起身,疾走過去將他扶起來坐在椅子上。

見他後背和胳膊上已殷出血跡,語氣不免重了些。

“你既受了傷,傳信回來就是,何苦自己親自跑回來,晝夜兼程,換馬又不換人,你這樣,倘若這條胳膊廢了,你日後怎麽辦?”

關默臉色蒼白,嘴唇幹裂,先喝了口水才能開口。

“展蕭背叛了鑒察司。”

律蹇澤神色變了變,可他到底久居鑒察司司長之位,早已喜怒不形於色。

隻沉默了一下,便又開口:“他如今就算死了,又與鑒察司有什麽關係?倒是你,這麽多年,難道是信不過我嗎?”

“司長,何出此言?”

“錦州回京,快馬都要跑六七日,你兩個晝夜就回來了,你走的是什麽路?中間可曾停下休息用膳?”

“你不吃不喝回來,連命都不要,就為了一個叛徒嗎?還是你心裏信不過我,覺得我知道這件事,若沒有你攔著,定會直接將他殺了永除後患?”

關默搖頭:“我看著他長大……”

“我又何嚐不是!”

律蹇澤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旋即又深吸了一口氣穩住身形。

“他是我親自從流民堆裏帶回來的,我給他梳頭,我給了他第一身衣裳。關默,你知道他是一把好劍,我就不知道嗎?”

“是一把好劍,可他執迷不悟。”

“你才是執迷不悟!”律蹇澤故意聲音冷硬,“他不過是年輕沒經過事,與福微公主朝夕相處,就貪戀那些虛假的溫柔,你我在鑒察司幾十年,什麽事情沒經曆過?你怎麽就不想想,是你死了更麻煩,還是他死了更麻煩?”

關默垂著頭不說話,他此刻倒不像個鑒察司的高手,倒好像一個落魄老人。

尤其是晝夜兼程趕回來,他渾身汙泥血跡,頭發亂糟糟一團,更顯得落寞至極。

律蹇澤長歎了一口氣:“我讓上官給你好好瞧瞧,你安心養病吧。那小子出手沒有輕重,怕是給你下了狠藥。”

“那聖上……”關默抬起頭。

律蹇澤轉身往外走去:“我是鑒察司司長,天踏下來我也頂著,況且以我猜測,他們現在進了代王府對吧?”

關默點頭:“一步之遙,他不會再失敗的。”

律蹇澤便道:“既進了代王府,便還有時間,還有回轉的機會。”

他說完,抬腳便往外走去,卻在走到門口時,又忽然停了下來。

“關默,給他禁軍身份時,你是不是問過我會不會後悔?”

關默抬頭看著他的背影。

外頭的天光透進來,他的身影變成辨不分明的黑色,又好像要融入光明之中。

“福微公主,不是尋常女子。”關默開口。

律蹇澤輕聲道:“我後悔了。”

他“砰”地一聲將明心堂的大門推開,外麵天光乍亮,關默隻覺得晃眼。

*

天色不是很好,灰白的雲布滿整個永安城的上空,分明該是明朗的春日,如今倒隱隱好像有了寒意似的。

律蹇澤來到養心殿時,寧帝李炎正為西岐王赫連同盛不日就要到達永安的事情愁眉不展。

禮部幾位大人擬定了迎接赫連同盛的宴會及儀程,隻是李炎瞧著,哪哪都是錯處,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將人趕了出來。

律蹇澤看見王得福小心翼翼地將那幾位大人送出來,心思微沉,這才整了整自己的袍服,走上前去。

王得福見了他就跟見了救星似的,連忙迎上來:“律大人可來了,聖上已經生了一早晨的氣,如今還沒消呢。聖上信任大人,還請大人能給聖上出出主意,給聖上分憂啊。”

律蹇澤苦笑,他的消息,隻怕非但不能分憂,倒要更惹帝王惱怒。

隻不過他倒沒有同王得福說什麽,隻是斂衽走入養心殿中。

“臣律蹇澤,見過聖上。”

李炎正靠在椅子上閉眼休息,聽見他的聲音這才起身:“律愛卿你可來了,朕就說,這事還得看你才是。可是福微有消息了?”

律蹇澤撩起袍服,跪在李炎麵前:“微臣禦下不力,致使福微公主進入錦州,如今已至代王府,且折損精銳,辜負了聖上的信任,請聖上責罰。”

李炎愣了一下,轉身走回去,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遂又回來,要把人拉起來:“你這是做什麽?上次你不是已經同朕說過了嗎?朕就當那展蕭是死了,如今當務之急,是你上次所說的那一計,如今到底還管用不管用!”

律蹇澤聽聞此言,心內才放心些許,隻是他臉上仍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展蕭犯下此欺君之罪,實是微臣管教不嚴,雖有補償之法,但微臣有錯在先,請聖上降罪。”

李炎此人,最擅玩弄人心,正因如此,律蹇澤才要先行請罪,把罪責說得越重越好。

伴君多年,律蹇澤深諳寧帝脾氣,他崇尚製衡之法,事事總想著中庸,以此打磨與臣子的關係,令人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是以此刻退一分,反而是進一分。

他將罪責盡數攬到自己身上,反而讓李炎為了能繼續利用他,而作出一定的讓步,表麵讓他“吃到甜頭”。

這般鬥法,最耗心智,可麵對李炎,卻又最為有用。

李炎將律蹇澤拉起來,此刻倒是一副貼心帝王的模樣:“朕已說過了,如今當務之急是你上次所說那借力打力之法,那展蕭自尋死路,朕何必與他一個螻蟻計較。”

周旋幾回,這才終於步入正題。

律蹇澤由是順著帝王的話開口:“他們如今已入代王府,可見代王也是同意公主逃婚的。依臣此前之見,便是將這件事,搬到明麵上來說。”

李炎想想道:“你的意思是,朕就告訴赫連同盛,福微就在代王府?”

“不隻如此。”律蹇澤開口,卻不知為何,忽然想到,倘若展蕭聽到他此時的話,會否後悔幫了那位膽大包天的公主。

“聖上若是想斬草除根,就要告訴那西岐王,不是公主自己要逃的,是代王的主意。”

李炎微眯了一下眼睛。

赫連同盛敢到大寧來,實則在他意料之外。那年輕的西岐王敢在這個時候離開西岐,可見西岐王廷已經被他徹底收服。

他如今到來,假借著尋找公主的理由,實則不知是要試探什麽。

如今此人野心勃勃,若能讓他與李爍起了衝突,倒好像確實能有坐收漁利的可能。

隻是那赫連同盛當真會那麽傻嗎?

律蹇澤似乎看透了李炎在猶豫什麽,便又開口道:“西岐王年輕有為,父親還在世就已大權在握,可見是殺伐果斷之人,隻是他年紀尚輕,到底血氣方剛,聖上若是怕他不出手,微臣還有一計。”

“什麽計策?”

“示弱。”律蹇澤緩緩開口,吐出兩個李炎怎麽都沒想到的字來。

那位一向自詡精於算計的帝王,稍一思考,終於明白了眼前這位他最信任的鑒察司司長,到底可怕在什麽地方。

“王得福。”他大手一揮,將王得福喊了進來。

“聖上,老奴在。”王得福著急忙慌地跑進來,不敢有絲毫怠慢。

“去和那幾個人說,就按他們說得辦,越隆重越好。”

王得福心裏一驚,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律蹇澤,終歸不敢說什麽,應道:“是。”

方才聖上還嫌棄那幾位大人擬定的儀式太過複雜,如今這律司長幾句話就改了主意,怪不得朝中上下人人聽見鑒察司就退避三尺。

實在是難以捉摸。

李炎瞧著王得福出去,這會才終於笑了一下。

*

此時尚在代王府中的李忘舒,尚不知她那位以玩弄人心為榮的父皇,不惜“與虎謀皮”,也要把帝令搶回手中。

她在代王府裏熟悉了兩日,正為三日後前往瑤山做準備。

那把打開帝令的銀鎖,其實裏麵有個精巧的機關,鎖中存放著的,是一張巴掌大小的地圖,地圖上畫著什麽看不懂,但卻用小字寫了“瑤山”二字。

她這兩日與代王叔父研究過,瑤山應該說的就是錦州城南的那座並不算太高的小山。

帝令所指的寶藏應該就藏在山中,但具體是什麽方位,隻怕要到山中找了才能知曉。

也是這兩日裏,她才知道為何當初乘船南下時,在船上總聽到百姓誇讚代王殿下。原來他這位叔父是當真勤勉。

每日天不亮便起床,要麽在府中處理公務,要麽就到錦州的府衙,與一眾官員探討公事,若是聽聞哪裏出現了緊急情況,有時還會親自帶著人前往,忙碌至極。

由此李忘舒也不打算再添麻煩,那些進山裏要用到的東西,她與展蕭商量過,便得了李爍的同意,由秦嬤嬤領著自去王府的庫房中尋找。

代王府甚大,這府庫自然也不是一般富貴人家可比。

足足三層的小樓,全用來存放東西,連一向紈絝的季飛章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

他自認為在並州建的那小樓是個中翹楚,如今見了代王府的這些房子,才知不過是坐井觀天。

“府庫重地,平素也是領了王爺給的對牌才能開門進入,殿下若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告訴老奴,老奴會記錄在冊,今日晚些著人送到望月軒。”秦管事站下府庫門前,還沒開門,倒是先開口。

既來了代王府,自然要守王府的規矩,李忘舒不覺得有什麽,便道:“多謝嬤嬤。”

隻是秦管事卻還是沒開門,倒是站在那裏,看向跟在李忘舒身後的展蕭三人。

“府庫內多有藏品,其中又有許多珍貴之物,王爺隻允殿下進入,其他人……恐怕要在外稍候。”

李忘舒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三人神色各異,想想這既是代王府內,又不會出什麽事情,他們又是就在門口等著,想必無虞,於是也同意了秦嬤嬤所說。

隻是她剛要開口,旁邊卻忽然“冒”出個人來。

“臣等護衛公主殿下,不敢稍離。”

李忘舒有些驚訝地看著展蕭,欲言又止:“這是代王府裏……”

展蕭卻絲毫不管旁邊還有個代王府的管事秦嬤嬤。

“不管是什麽地方,都不能掉以輕心。”

李忘舒有些尷尬地看向秦嬤嬤,笑了一下道:“秦嬤嬤,我這侍衛一路跟隨前來,我也習慣他侍奉左右,不如就讓他一人跟隨我前去。若我有遺漏,也好有人提醒。”

秦嬤嬤打量了一下這位其實有些“失禮”的展侍衛,思及這幾日,這人確實是跟在福微公主身邊,左右不離,於是道:“那隻許他一人進入,另外兩個可是不能了。”

李忘舒便道:“這是自然。”

站在不遠處的言曠戳戳季飛章,小聲問:“為什麽不讓咱倆進啊?”

季飛章微笑看著站在庫房門口的展蕭和李忘舒:“你有展蕭厲害嗎?”

言曠搖頭:“那怎麽可能?”

季飛章看向他:“那不就得了?當個擺件,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怎麽還給自己加上戲了呢?”

言曠好生無語,瞧見展蕭和李忘舒已跟著秦嬤嬤進了那好氣派的庫房裏,遂也懶得與季飛章計較,自到一邊坐著去了。

說起庫房這樣的地方,總是讓人覺得該是物品駁雜,又有厚厚的灰塵。

但代王府的府庫卻不是這樣。

推門進去,但見箱籠櫃架,擺放整齊,上頭一塵不染,顯然是經常有人打掃。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望著這麽多的東西,不知該往哪去了。

“殿下請隨老奴前來。”秦嬤嬤將門關上,引著李忘舒與展蕭二人,倒好似是沿著某條隱約的路線前進。

展蕭的視線從這偌大府庫中掃過,稍微計算,便已發現此處是被專人設計過穿行的線路,因此才顯得井井有條。

“王府的府庫一共三層,裏麵是自王爺在永安時就積累下來的東西。聽聞殿下需要一些衣物和金銀器物,這裏種類齊全,可以隨便挑選。”

秦嬤嬤打開一個箱子,裏頭都是女子所穿的箭袖勁裝,雖然不是新製的,但保存得當,瞧著倒是簇新。

李忘舒從裏頭挑了一件喜歡的,披在身上試穿時才發現這衣裳竟然還暗藏機關,裏頭有個隱秘的夾層,可以放細小暗器。

她此時才知道為什麽幾件衣服都要放到這樣的府庫裏,想來那一個箱子的衣裳也是“大有文章”。

展蕭倒是對這些見慣不怪,鑒察司裏什麽奇怪玩意都有,他倒可以說是幾乎就是研究這些長大的。

又挑了幾樣東西,秦嬤嬤都一一記下,見這一層已走完了,便引著他二人又登上了二層。

那木製的階梯也是打掃得幹幹淨淨,隻是走上去總有吱呀吱呀的聲音,顯示出這三層府庫,實則已有些年頭。

才一登上二樓,便覺麵前開闊許多,這裏並沒有存放多少東西,是因為李忘舒想找一把好用□□,秦嬤嬤才帶著她過來。

誰知還不等秦嬤嬤開口,李忘舒倒是看著那正對樓梯懸掛著的一幅畫愣住了。

那畫上畫著的,是一個坐在梨花樹下的女子。花樹繁茂,落英繽紛,那女子獨坐花下,一身絳藍衣裙,眉眼含笑。

“這是……”

李忘舒盯著那幅畫緩緩走上前,隻覺得畫裏的人有種格外熟悉的感覺,那畫中人似與她倒有幾分相似,隻是比她給人感覺更柔和些。

就好像——是照顧她長大的嬤嬤口中的她的母妃!

作者有話說:

酒後展蕭: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卻想跟我拜把子?

*

肥章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