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王爺所繪, 掛在這很久了。”秦嬤嬤見李忘舒站在那裏不說話,於是開口道。

李忘舒尚未能從那般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自語:“叔父果真與我母妃熟識嗎?”

第一日到代王府的時候, 她就聽李爍提起過自己的母妃。隻是那時她覺得,當時母妃與叔父、聖上同在京城, 又年齡相近,相識也不足為奇。

可如今看到這幅畫,她倒覺得有些事情仿佛不是她所想的那麽簡單。

什麽人會給一個僅是相識的女子畫像呢?

她自見到叔父,便覺得他身上有股溫厚如玉的氣質, 不像是那般見色起意的狂妄之輩, 那他又給母妃畫像……

秦嬤嬤似想起了什麽往事, 目光中有一絲悵然。

“王爺與蕙妃娘娘,又何止熟識……”

李忘舒轉過頭看向秦嬤嬤:“所以這畫上的, 當真是我母妃?”

秦嬤嬤似乎此時自知失言, 連忙低下頭:“老奴不敢妄議。”

李忘舒走過去,拉住秦嬤嬤的手:“嬤嬤,我幼時母妃就離開了,我對她的記憶,都是從宮人口中而來,可她到底是什麽模樣, 卻總是模糊。今日在叔父這裏見到這幅畫, 我才好像見到母妃當年的樣子。秦嬤嬤,我是母妃的女兒, 我想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

秦管事見這位福微公主目光盈盈,好似一個無助的小姑娘一般, 原本嚴厲的臉上, 也多了些柔和。

“殿下……”

“嬤嬤, 求求你了,告訴我吧。”

她是福微公主,可她也是個從小就沒了親娘的可憐孩子。

秦嬤嬤自己也是母親,平素管著王府上下,一向鐵麵無私,可麵對一個不過是想多知道自己母親些的孩子,她又怎能與平常一般毫無所動呢?

她輕歎了一口氣,看向那幅畫:“蕙妃娘娘,當真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李忘舒隨著她的視線,又重新看向那畫中人,耳邊則是秦管事有如涓涓細流般的聲音。

“當年在永安,舒家是大族,舒老太爺那是戰場上的大功臣,先帝都讚歎有加,也信任有加。蕙妃娘娘是舒家的嫡出女兒,從小便得先帝喜歡,將她召入宮中,為公主伴讀。”

“老奴當年,不過如公主現下這般年歲,剛到王爺身份服侍,因不知規矩,不小心弄髒了蕙妃娘娘,也就是那時的舒家小姐一本書,王爺便要將老奴打殺了,還是蕙妃娘娘替老奴求情。”

“宮人都說,母妃是溫柔賢淑之人,又有才名,是永安城當時頗有盛名的才女,當真如此嗎?”

秦管事難得笑了笑:“這是自然,當年娘娘才華卓著,否則也不會引得各家才俊登門求娶。”

李忘舒苦笑:“母妃才情一世,我這做女兒的,倒是個草包。”

“公主過謙了。老奴見殿下字跡娟秀工整,卻又有筋骨其內,實有娘娘當年風範。”

李忘舒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她從小無人管教,若非皇後娘娘寬容教導,隻怕連大字都不識幾個。如今雖也跟著福樂妹妹一起念了書,聽了大儒們講學,可若論“才女”二字,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斷然配不上的。

“那後來呢?怎麽叔父還為我母妃畫了這樣一幅畫。”

“當年娘娘做公主伴讀,是與聖上、王爺一處長大,朝夕相處,自然難免生情。”

“那怎麽……”李忘舒想問,那怎麽母妃是入了宮,可又不知這話怎麽開口才不算唐突,倒是自己卡住了。

秦管事曆經幾十年風雨,最擅識人,又哪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於是便道:“這是娘娘與聖上、王爺之間的事,老奴不過是個下人,哪能得知?隻是記得當初王爺與聖上為這件事險些大打出手,還是先帝阻攔,才沒有釀成大禍。”

“後來王爺到了錦州,聖上繼承大統,娘娘便被封為蕙妃。隻是王爺,也再沒有娶妻了。”

“不曾娶妻?”李忘舒有些驚訝。

到了王府之後,不曾見過代王妃,她心裏其實是有些奇怪的。

但她自己思索,也隻是猜測興許代王妃這幾日不在,又或是出了什麽意外,叔父未曾另娶,卻不想,自己這位叔父是幹脆就沒有成過親。

秦管事眼中好像有些難言的滄桑:“王爺從來了錦州,就一心撲在政事上,要麽就是領兵到北江去打水匪,這麽些年,不少人都想攀上代王府這門親,可王爺卻是一個都沒有看上。”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展蕭忽然開口,倒讓李忘舒有些驚訝。

秦管事瞧了他一眼,點點頭:“是啊,蕙妃娘娘那樣的人,老奴見過了,尚且難以忘懷,更何況是曾經與她朝夕相處的王爺呢。”

秦管事說著,朝那畫走得更近,似乎想要和李忘舒一樣看清那蕙妃娘娘的模樣。

“還記得舒府上有棵梨花樹,老奴那年隨著王爺一道去給蕙妃娘娘送生辰禮物,就是見她站在梨花樹下,陽光就透過瓣瓣梨花照在她身上,她果真是如九天上的仙女一般,笑起來,讓人覺得眼前都明亮了。”

“那時老奴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看的女子,該是怎樣的人才配得上做她的郎君呀。”

李忘舒聽著秦管事的話,又瞧著那畫上淺笑的姑娘,不知怎麽,就好像自己也到了秦管事所說的那梨樹下一般。

她其實對舒府沒有太多印象,自她懂事不久,舒府就因她母妃之死敗落,舒家存活的人便舉家離開了永安,甚至世人也不怎麽敢提起舒家當年舊事。

她想著想著,竟覺得鼻子酸酸的,眼裏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母妃既是這樣好的人,又怎會在深宮之中,自戕而亡呢?

那李炎到底是做出了怎樣的事,才逼得她母妃不得不用性命相挾?

“殿下。”

耳邊傳來展蕭的聲音,李忘舒回神朝他看去,但見他舉著手,手中是一塊雪白的帕子。

“娘娘不會想見到你哭的。”

他開口,將那帕子舉到她麵前。

李忘舒看看他,從他手中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才有些抱歉地看向秦管事。

“嬤嬤,是我有些失態了。”

秦管事搖頭:“是老奴一時情不自禁,說了太多,還請殿下見諒。”

“不不,是我自己要聽的,我想知道我母妃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離開的時候,我太小了,隻剩下一個模糊的畫麵,能知道她也曾開心快樂過,我好像也沒那麽難受了。”

秦管事看向李忘舒的目光都好像和藹許多:“殿下和娘娘真的很像,長得一樣好看,也一樣堅強。”

李忘舒回身又看了一眼那幅畫像:“我若真像母妃一樣堅強就好了。”

倘若她前世也有母妃自戕時那般勇氣,想來也不會委曲求全到西岐和親,更不會明知赫連同盛野心勃勃,還妄想著對他好能改變他。

她也曾盡心盡力想做一個好王後,既是幫西岐的百姓,也是幫大寧的百姓。

可最後,她不過成了一個笑話,既是西岐的笑話,也是大寧的笑話。

“我們還是趕緊找東西吧。”李忘舒將視線從那幅畫上移開,“想來,代王叔父也不想有人打擾了這畫的清淨。”

秦管事點點頭:“殿下請隨我來。”

代王府上的手/弩,自然要比外頭賣的更要精致。

展蕭拿起幾個瞧了瞧,也甚是肯定,雖說尚不如鑒察司裏的專業,但是給李忘舒用卻夠了。

她初學這些,倘若使用太精巧的,反而容易傷了自己,就是這樣簡單好操控的,反而適合她。

展蕭從那些弩中挑了一個小巧輕便的,朝李忘舒的胳膊上比了比,便拿給秦管事記下。

“如今這些可都是殿下需要的?還有其他不曾找到的嗎?”秦管事將她記好的冊子拿給李忘舒看。

李忘舒一一掃過去,又與展蕭核對,再無遺漏,這才交還給秦管事點了點頭。

“既然都已經找到了,那老奴這就遣人送到望月軒,這庫房就先鎖了。”

李忘舒點點頭:“多謝秦嬤嬤,有勞了。”

展蕭卻是看著另一邊的階梯問道:“還有一個三樓,不知上麵放著什麽,還有這樣弩嗎?”

秦管事思量他是想給自己也尋一個,便笑道:“所有的都在這了,三樓放著的都是王爺的貴重東西,沒有殿下需要的,一般就不另開門了。”

李忘舒瞧著展蕭一直朝階梯那看,便道:“我們借住叔父這裏,已是打擾,就不要偏去看叔父的東西了。”

展蕭與她相視一眼,便道:“是屬下唐突了。”

從府庫出來時,已是日上中天,言曠和季飛章正坐在府庫外的大樹下乘涼,兩人就那麽席地而坐,瞧著倒是格外愜意。

展蕭自然不覺得這有什麽,李忘舒在宮中時就不愛約束宮內的下人,如今亦是如此。隻不過秦管事就不一樣了。

她是宮廷出身,又是從從前宮中最嚴厲的嬤嬤手底下訓練出來,對那些規矩禮儀爛熟於心不說,規束下人也以嚴厲出名。

她一眼瞧見季飛章與言曠的模樣,便已冷了臉。

“殿下尚且在做事,你們身為殿下護衛,倒是輕鬆。”

季飛章和言曠原本昏昏欲睡,聽見這聲音立時站了起來,看向說話的秦管事不明就裏。

秦管事走到他二人跟前,雖說沒有那兩個年輕人個子高,但卻氣勢十足。

“我不管你們從前是什麽規矩,但如今在代王府裏,就要有代王府的規矩。公主年輕脾氣好,不拘束你們,我可不一樣。既是殿下的侍衛,就要有侍衛的樣子,整日懶散,不如早些發賣了,代王府可不養閑人。”

季飛章和言曠互相看看,也不敢說什麽,“乖巧”地低下頭去。

他們的身份本來就不好被人知道,自然是越沒有存在感越好。

“站好了。”秦管事冷聲訓斥。

季飛章和言曠一下站直了,動都不敢多動一下。

秦管事這才轉身朝李忘舒行禮:“殿下,這些侍衛許是在外麵野慣了,倘若殿下不好開口,隻管告訴老奴就是,萬不能讓他們耽誤了殿下。”

李忘舒笑得有些尷尬,可秦管事說得其實沒錯。

她不了解季飛章和言曠從前在鑒察司裏是做什麽的,可他們如今跟著她,日後免不了拋頭露麵,倒確實該裝裝樣子,否則被人尋了錯處,倒是害了他們自己。

“多謝秦嬤嬤。”

秦管事這才行禮,帶著自己的幾個侍從,從府庫離開,去拿對牌,收拾方才李忘舒挑好的東西。

待人走了,言曠才長出了一口氣:“這秦嬤嬤,怎麽比律司長還嚇人……”

他也不敢大聲說話,隻用氣聲同季飛章道。

季飛章扭頭看那秦嬤嬤走遠了,方開口:“最不要惹的,一是女人,二,是老了的女人,你不知道嗎?”

“女人又怎麽了呢?”李忘舒走到他二人麵前,剛好聽到季飛章的話。

季飛章一愣:“殿下自然與那些庸脂俗粉不同。”

李忘舒看著他,緩緩開口:“這世間女子,倘若是善良知禮,自然都是一樣的,不論身份、年紀,季飛章,我知你以往是個紈絝子弟,但有件事你需明白。這世上的女子,也和男子一樣,是個人,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你若有不滿,自可以說出來,但卻不該用‘女人’、‘老了的女人’來一以概之,倘若我說,世間男人大抵庸俗,你又作何感想呢?”

季飛章有些意外,他從未想過,自己原本打趣的一句話,還能引申出這麽多意思來。

他求助似地看向展蕭,卻見展蕭望著李忘舒,竟好像是與有榮焉?

“殿下所言甚是。”展蕭開口,終於舍得將眼神從李忘舒身上離開。

季飛章看著他那樣子,隻覺得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好像是與他“漸行漸遠”了……

李忘舒看向展蕭,笑了一下方道:“秦嬤嬤說的話你們可記住了?既如今你們隨我入了代王府,不管當初打的是什麽主意,現在大家都拴在一條繩上。不留把柄,是救你們自己,也是救我們。”

李忘舒說完,便抬腳往望月軒的方向而去,展蕭自然跟著她。

徒留季飛章和言曠兩個站在原處。

言曠瞧了瞧公主離開的方向,似懂非懂地道:“殿下可真是個難以琢磨的人。”

季飛章深深看了一眼離開那兩個人的背影,終於正經說了句話:“難不難琢磨也不是你該琢磨的,還不趕快跟上!”

*

大擺宴席迎接西岐王的消息,隻用了半日就傳遍了前朝後宮。

對於這件事,說什麽的都有,但寧帝的決定,大臣們都知曉難以改變,所以那些話也都咽進肚子裏。

偶有幾個有骨氣的言官要進諫,可惜人被攔在宮外,連李炎的麵都見不上,也隻能羞憤痛哭,最後被小太監送回家中去。

隻是這件事背後透露出的信息,卻如同今日永安上空的陰雲一般,籠罩在皇後薑梧的心頭。

她已經在桌案前坐了許久了,久到一向有眼力的她身邊的女官應書都忍不住開口。

“娘娘,久坐傷身,要不奴婢陪娘娘去花園裏走走?”

薑梧抬起頭來,看向外頭有些慘白的天色:“本宮坐了很久了嗎?”

“都快一個時辰了。”應書有些心疼地開口。

“一個時辰也沒想出一個辦法來,從前父親說我愚笨,本宮還不信。”

“娘娘聰慧識大體,連聖上都誇讚。”

薑梧搖頭:“你可知,聖上下令要大擺宴席為西岐王接風洗塵,是說明了什麽?”

應書身為後宮女官,自與一般侍婢不同,她雖總陪侍在薑梧身邊,但卻是讀過許多書的。

朝堂之事,她未必懂得有那些大人多,但卻也知道不少。

她微微皺了眉,小心地開口:“好不容易有如今的太平日子,聖上定然不想再起爭端,如今福微公主殿下尚在錦州,聖上這是要行安撫之計,以免西岐王衝動開戰。”

薑梧無奈的笑笑:“你尚且知這是安撫之計,那西岐王又如何會不知?”

“娘娘的意思是……”

“倘若他偏要以和親公主未到西岐為由發難,以聖上的脾性,做出今日之決定,隻怕已連後路都鋪好了。”

“後路?娘娘是覺得……”

應書不敢說出來,她怎麽都覺得聖上不該這般無情。

薑梧卻歎息:“福樂業已及笄,又是如今宮中唯一的公主,福微不在,你說倘若那西岐王刻意刁難,聖上會不會以大局為重呢?”

應書垂下視線:“這……”

薑梧扶著桌案站起來:“那丫頭自幼在宮裏,多受寵愛,沒有經過風雨,福微有主意逃,她卻斷然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她既對那方小將軍心動,如今便也隻能就是這武威將軍了。”

“娘娘,這般決定,會否太快了些。”

“如今豈是能拖延的時候?那方靖揚雖冒失,到底是在永安,在本宮眼皮底下,倘若真要頂替福微嫁到西岐,本宮就算再有本事,如何保得住她?更衣,本宮要去養心殿,麵見聖上。”

*

天色已暮,永安城陰了一日,卻沒有下出一場雨來。

日頭西落,宮城內更顯晦暗,養心殿裏早早上了燈。王得福站在殿門前,瞧著外頭天色,隻覺今日怕是要有一場夜雨來。

李炎坐在案前,對著眼前鑒察司的奏報有些發愁。

那西岐王一行,自過了天闕關後就再不著急,顯然明著是為和親一事前來,實則四處摸索大寧消息。

他自然不想讓人知道如今大寧亟需修養生息,尤其是對手,但現下越是催促,越是顯出心虛。是以那西岐王遊山玩水,不著急入永安,李炎倒也一時想不出個好辦法來。

正在他為此事思索之際,原本站在殿門前的王得福走了進來:“聖上,皇後娘娘來了。”

李炎抬手將麵前鑒察司的奏報扣過去,這才抬起頭問道:“她來做什麽?”

王得福回稟:“娘娘說,今春的筍極為鮮嫩,親自給聖上燉了春筍骨湯,請聖上嚐嚐。”

李炎倒有些意外:“她許久不沾陽春水,今日怎麽有閑情逸致。請娘娘進來吧。”

“是。”王得福應聲,又回頭去外頭傳召。

薑梧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日頭都落山了,聖上也該休息休息,保重龍體。”

李炎抬頭看她:“你許久不來養心殿了,今日怎麽想起到這來?”

薑梧將那食盒放在小桌上,輕輕打開,又將裏頭的湯盅拿出來,還沒揭開蓋子,屋裏便能聞到一股鮮香氣息。

李炎起身,走到這小桌案邊上:“是不是有什麽事想同朕說?”

薑梧揭開湯盅的蓋子,看向李炎:“養心殿是聖上處理政務的地方,臣妾婦道人家,若是常來,終究不合適。今日瞧見春筍,甚覺新鮮,又聽聞聖上這幾日煩悶,不曾好好用膳,便想著,能讓聖上有些胃口。”

李炎笑道:“難得你有這番心思。朕有時想,這養心殿內甚是無趣,想去找你,又怕你想休息,覺得朕煩。”

“臣妾哪敢?臣妾隻怕是聖上厭棄了臣妾。後宮之中姐妹眾多,總有能解聖上憂心之人,臣妾一向嘴笨,最是不敢造次。”

“哪有?你一向識大體,知進退,你還沒說,今日是為什麽事而來呢。”

李炎由著薑梧將那湯盅端起,舀了一勺湯喂到他嘴邊,才聽薑梧開口。

“果然有什麽事都瞞不過聖上。”薑梧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開口,“臣妾想著,福樂那丫頭也大了,既過了及笄的年歲,不知聖上心裏可有中意的駙馬人選。”

李炎倒沒想到薑梧是提起這件事,他有些意外,將那口湯咽下了,方問:“怎麽突然想起給福樂擇婿?”

薑梧笑笑:“就是前幾日福樂在臣妾跟前說話,見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由是才想起這件事。”

李炎倒好像不怎麽在意:“當初成央公主廿二歲才嫁人,福樂是公主,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何必如此著急?”

薑梧輕歎了一口氣,見李炎喝過幾口湯,似乎有些乏累,於是擱下湯碗,又為他按起額頭來。

“臣妾為人母親,也沒有經驗,多有擔心,讓聖上見笑了。隻是那日與福樂說話,聽她言語之

中,倒是多提起那個方小將軍,臣妾也不知前朝事務,所以這才想問問聖上,那少年人如何?”

李炎便道:“朕記得,你應該見過他吧?”

“確實見過,之前查福微的案子,也是那方小將軍跟著審問。隻是他那時辦公務,臣妾倒是沒看出此人如何。”

“一個愣頭青罷了,相貌倒是不錯,據聞也有不少貴女想招他為婿。”李炎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

他坐直身子,看向薑梧:“皇後忽然問這件事,該不會是因為西岐王要來了吧?”

薑梧動作一僵,臉上的笑也微微有些尷尬:“臣妾哪知道那些,隻是瞧著福樂好似喜歡,便想問問聖上。”

誰知李炎臉色一變:“她喜歡?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懂什麽?”

“是啊,這公主的親事,也是聖上做主。隻是臣妾身為她的母後,終歸是有些擔心。”

李炎看著薑梧,眼中倒閃過一絲輕蔑:“朕說你怎麽忽然今日前來,還燉了湯,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臣妾哪敢打什麽主意……”

“你是不是想著,趕在這些日子把福樂與那方靖揚的親事定下來,待西岐王來了,就算西岐王又看上了福樂,那你的寶貝女兒也不用出嫁?”

薑梧麵色大變,連忙起身跪在地上:“聖上,福樂是臣妾的女兒,也是聖上的女兒呀……”

李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朕就知道,你才舍不得你的孩子受苦。當初讓福微和親的時候,朕也沒見你如此哀求。怎麽,你的女兒是女兒,舒月的女兒就不是女兒了嗎?”

“臣妾沒有這樣的意思。”薑梧大驚,“臣妾待蕙妃妹妹的女兒,也是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若不是情非得已,臣妾又哪裏舍得讓福微遠嫁?”

“情非得已,你的意思還是朕的錯了?”

“臣妾不敢。”薑梧說著,已是眼眶微紅。

她知道李炎這些年忘不了舒月,就算他厭棄李忘舒這個女兒,可越是這樣,越是說明他放不下當年舊人。

她不願與李炎在舒月的事情上爭論什麽,更唯恐李炎又將對舒月的恨意發泄到她的身上,於是連忙扯開話題。

“臣妾隻是瞧著福樂對方小將軍動了心,才不忍見女兒受苦。況且那方小將軍也曾立下功勞,也是年少有為,臣妾想著,若是成就他們這對有情人,也是給兒女留下福氣……”

“夠了!”李炎忽然大喝一聲,厲聲打斷薑梧的話。

薑梧愣了一下:“聖上……”

李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福樂是你的女兒,是朕的女兒,可她也是大寧的公主!如今福微逃婚,那西岐王又步步緊逼,你現在讓福樂與方靖揚定親,不就是告訴西岐王,大寧沒給他留後路嗎!你是想讓整個大寧都給你女兒陪葬嗎!”

薑梧萬萬沒有想到李炎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抬起頭看著這位帝王,她曾經的枕邊人,隻覺陌生、震驚,甚至連一句話也不知該怎麽開口。

“聖上,怎麽能……”

“朕怎麽了?朕告訴你,福樂是朕的女兒,朕也心疼,可她既是大寧的公主,就不該逃避!倘若當真需要她的時候,就算她是朕寵著長大的,也要登上那和親的馬車!”

嘩啦啦——

屋外,忽然傳來雨水落地的聲音。嘩啦啦的大雨傾盆而下,轉瞬之間已掀起一片水霧。

薑梧癱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垂下視線去。

外人見她貴為皇後,以為她執掌後宮,風光無限,可誰又知曉她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她當年滿心滿意以為嫁給了自己喜歡之人,便可以舉案餘生,後來才發現郎君早有心悅之人,偏偏那人還是整個永安都聞名的才女,她隻能自愧不如。

如今聽聞女兒已與那方小將軍私下交換了信物,雖有違禮法,可她心裏到底是慶幸女兒能得兩情相悅的郎君,比她幸運不少。

隻是那感情,倒是還沒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

“王得福。”李炎走回自己的書案旁,抬頭朝著外頭朗聲大喊。

王得福急急忙忙跑進來,身上還帶著才過雨的水氣:“聖上,老奴在。”

“著人將皇後扶回寢宮吧。皇後需要好好休息了。”李炎有些不耐煩地看了薑皇後一眼,而後便坐回書案前,不再理會薑梧了。

王得福雖不完全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可帝後爭執厲害,他卻也在外頭聽見了幾句話,由是猜個大概,見薑皇後的模樣,他便輕歎了一口氣,命人送皇後回宮了。

隻是外頭雨大,薑皇後這一路回去,便是打著傘,也怕要濕了衣裳。

王得福不敢多話,隻在瞧著宮人扶著皇後離開時,心裏有股不知名的悲涼。

他們這位聖上,對權術人心一向執著,偏偏對著那些為他好的人時,也是一樣猜疑。雖說自古帝王無情,可這無情帝王,當真就能護好天下人嗎?

*

“你說李炎、我娘、叔父,他們當初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夜色漸深,李忘舒卻坐在望月軒的小涼亭裏不願回去休息。

展蕭站在她身後,回答道:“前塵往事,如今難追,殿下還是早些休息,後日就要到瑤山去了,想必到那裏又要耗費不少體力。”

李忘舒搖頭:“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見了那畫像,我總覺得心內難安,好像要出什麽事一般。”

她回頭看向展蕭:“展蕭,你坐下,同我說說話唄。”

“屬下……”

“你別屬下屬下的,白日裏在秦嬤嬤麵前要裝裝樣子就算了,如今天都黑了,又沒人到望月軒來。之前在路上也沒見你多敬重我呀。”

展蕭垂眸:“此前畢竟不同。”

“是,此前你是個臥底,是打入我身邊獲得信任的。如今是不是臥底倒不知道,明麵上總得當個侍衛對吧?”

展蕭不說話。

李忘舒兀自笑笑:“你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

展蕭不知她所說的“挺有意思”指的是什麽,也不敢回話,隻是抬起視線靜靜看著她。

李忘舒抬手指來一下旁邊的石凳:“本宮命你坐下,這回可行?”

展蕭想想,他其實沒給這種貴人當過侍衛。

這幾日在代王府,他隻有一個感覺,這些王公貴族的家中果然規矩多。

他從前潛藏辦案,雖也偽裝,但大多不過是個把時辰,有個樣子能騙過人就是,隻有這般深入其中,方知那規矩繁多不是虛言。

如今他倒不知李忘舒讓他坐,他是該坐還是不該坐了。

李忘舒無奈起身,扯過他的衣裳:“你怎麽了?我都讓你坐下了,你倒是擺起譜了。”

展蕭被她“按”在那石凳上,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李忘舒也懶得管這人又是哪裏不對勁,反正他從到了代王府就時常不對勁。隻是兀自在他對麵坐下,自顧自說起話來。

“按秦嬤嬤所說,倒是叔父當時喜歡我母妃,可叔父既喜歡,怎麽不去舒家提親呢?他那時候應該也是皇子。”

“或許是有事情為難呢?”展蕭開口。

李忘舒卻搖頭:“不應該呀。若按秦嬤嬤所說,母妃當年都能入宮伴讀,可見皇祖父也是欣賞母妃的。我最不明白的事情,其實是,倘若母妃也心悅李炎,那李炎也喜歡母妃,那為何我母妃隻是蕙妃,皇後卻是如今的薑皇後呢?”

李忘舒看向展蕭:“你們鑒察司,就沒有這種事情的傳聞嗎?”

“鑒察司的卷宗大都是關於舒家的,關於聖上的,並無多少,而且我也沒有權力翻閱。”

“你不應該深得那位司長的信任嗎?”

“再得信任也有規矩,涉及皇室的密辛,一般不會外泄。我若不是接了任務,也不會看到關於蕙妃娘娘的那些事。”

李忘舒有些喪氣:“雖然皇後娘娘待我也很好,可我還是很好奇,母妃若果真如秦嬤嬤所說,當年又怎麽會甘心做個妃子呢?她不像是會沉淪後宮之人啊。”

“也許到了瑤山,就能知道答案呢?”

“那是帝令到答案,又不是我母妃的。”

“殿下的帝令應該也是出自蕙妃娘娘手中吧。娘娘當年自刎宮中,卻將這麽重要的東西留給那是尚是孩童的殿下,娘娘既心思謀劃遠勝男子,又怎會不提前布局呢?”

李忘舒想想,展蕭所言好似也有道理。

若按秦嬤嬤所說,她母妃可是驚才絕豔的人物,帝令這麽重要的東西,敢留給她,還讓李炎都不知道一點消息,可見確有很大可能,是有過什麽計劃。

隻是思及此,她自己又忽然愣了一下。

既然母妃當時自戕,可見與李炎之間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怎麽都不像是會將帝令的消息告訴他,那李炎是怎麽知道帝令在她身上,還派展蕭來接近她的呢?

此前她一直忙於逃亡,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如今細細想來,她是在永安城外才拋出帝令的消息,為來讓李炎和西岐人先打起來,可展蕭卻是在那之前就被安排到她身邊的,展蕭既是為帝令而來,那李炎是什麽時候知道帝令下落的呢?

她想到這裏,忽覺脊背一陣涼意,看向展蕭的視線也變了變。

展蕭察覺到她有些不對,隻是剛要開口,便見李忘舒已然起身。

“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嗯,殿下早些休息吧。”展蕭應聲,跟著她起來,一直到她走進屋子,才關好門,停在院子當中。

夜風吹過,帶來春日裏充滿生機的泥土氣味。

盞茶功夫後,季飛章和言曠幾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你真的要去嗎?倘若被王府的人發現,恐怕會連累公主。”季飛章開口,一雙桃花眼裏有種不符合他氣質的擔憂。

展蕭卻道:“我不會被發現。”

“這麽冒險何必呢?”季飛章不解,“那是代王的秘密,你非要去探究,公主又不知道你為她付出這麽多,還不是會懷疑你。”

“我總要確保她安全。”

“展蕭,你做些她看不見的事,她不知道就不會感謝你,你這些事豈不都白做了?”

“我隻想她安穩,不是想得到什麽感謝。”

季飛章有些無語:“你現在倒是不計得失了,怎麽以前做個任務都要精打細算,一個時辰都不願耽擱?”

夜風從幾人間穿過,隻有新長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良久,才聽見展蕭開口。

“我不知道這算什麽,但這不是任務,她不一樣,離開潛浪城的那天,我就意識到了。”

季飛章輕歎了一口氣:“終歸人家是公主,我們呢,原本見不得光亮,如今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已是不易,展蕭,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

季飛章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李忘舒屋子的那緊閉的大門:“飛蛾撲火,注定沒有結局。”

展蕭卻沒有再回答,他轉身向望月軒外走去:“有沒有結局,也要撲過了才知道。”

季飛章深深歎了口氣,拍了拍言曠的肩:“看好公主。”

言曠尚在思索那兩人話裏的意思,還沒反應過來了,已見兩道身影眨眼間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開口,聲音發出一半來又戛然而止。

最後自顧自地小聲嘟囔:“又不帶上我,虧我來往並州兗州,傳遞了那麽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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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府府庫,此時已隱沒進一片漆黑之中,除了府中巡邏的侍衛,此處再沒有其他人。

但代王府在錦州是什麽存在?那是比錦州府衙還要安全的地方,幾乎沒有不長眼不要命的人跑到代王府來犯事,所以那些侍衛倒是例行公事,也並沒有如皇宮之中的侍衛那麽上心。

對於出自鑒察司的展蕭和季飛章來說,這樣的防守不能說是有破綻,隻能說全是破綻。

兩人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就已經出現在了府庫的屋頂上,從屋頂翻下,落在閣樓的一截露台上,如同貓兒一般輕巧,沒有一絲多餘聲響。

季飛章輕輕撬動機關,很快就打開了一扇窗。展蕭飛身入內,季飛章則留在外麵盯著四下動靜。

這一番動作一氣嗬成,兩人之間一句話也無,卻配合默契,顯然並非一日之功。

此刻屋內的展蕭已經點燃了火折子,以手罩著朝四周看去。

隻是他才行了一步,便被眼前的場景徹底震撼住。

那秦管事未曾領他們登上的府庫三層之內,竟然全是女子的用物!

垂掛在衣架上的精致宮裝,擱在桌台上的胭脂首飾,設計精巧的筆墨紙硯,甚至還有比二樓更多的掛畫、字幅。

那畫上,無論春夏秋冬的景致,卻都隻有一個人,赫然是李忘舒的母妃,那位被稱作才女的蕙妃娘娘!

展蕭做暗探多年,卻還從沒有見過哪個人會用這麽多的東西去懷念一個故人。

他不知該用怎樣的語句來形容麵前所見的場景,隻覺備受震驚,卻又有種難言的可怕。

正在他想將這樓中諸物看得更清楚明白些的時候,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聲大喝。

“什麽人在那裏!有刺客,有刺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晚了不好意思!停了一天的電,稿子都在電腦裏,電腦打不開,屬實是太慘了,還好來電趕上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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