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親眼所見, 李忘舒怎麽都不敢相信,他們進了一個山洞,又掉到更深的山洞, 結果出口竟然直接連通著外麵,且花木繁盛, 根本與這整個晦暗密室格格不入。

而展蕭卻仿佛能極快適應這突然而來的傾天光亮,他麵對著麵前這個如同一個乞丐般的老者,執劍的手紋絲未動。

那老者笑得倒是一點都不莊重:“你瞧你那小娘子一個人坐在那,還不知有沒有傷到, 你不關心她, 倒是用劍指著我老頭子作甚?”

“你是何人?”展蕭開口。

那老者輕哼一聲:“你們兩個年輕娃娃打擾了老頭子清淨, 如今不自報家門,反而還要逼老頭子說話, 可見沒有禮貌, 又無教養。”

李忘舒趁著二人說話功夫,悄悄從腰間摸出一個飛鏢來攥在手中,藏於身後,這才站起身。

“敢問老者因何在此處?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老者斜睨她一眼,倒是一點不客氣:“這男娃娃一劍想要殺我老頭子,你這女娃娃瞧著好看, 心思怎的如此壞?你那手裏拿著什麽?別以為我老頭子眼睛花了瞧不見!”

李忘舒有些尷尬。

她有自知之明, 知曉自己就算拿著個暗器也未必能發揮什麽作用,其實隻是想看情況幫展蕭製造機會的。

誰知這老者竟如此精明, 瞧著在與展蕭說話,卻連她的小動作也未曾放過。

李忘舒想了想, 幹脆將那暗器扔在了地上:“老人家恕罪, 我二人至此, 實為一樁大事而來,未料到一牆之隔竟是山間之景,擾了老人家清淨,還望海涵。”

李忘舒微微福禮。

對方既然沒有想殺他們,便是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她也不介意耽擱些時間,先把話說清楚。

那老爺子聽了這話倒是神氣起來:“你這女娃娃這會倒是有禮貌,方才怎不見攔著你夫君?可見不過是恃強淩弱,見我老頭子不好欺負,才改換說辭。”

展蕭目光驟冷,輕震劍柄,軟劍借勢而上,氣勢淩人。

李忘舒見狀不對,忙道:“展蕭!不要衝動!”

那老者複又看向展蕭:“展蕭……原來你真的叫展蕭啊。”

李忘舒聽著這話不太對,便忙問:“老人家知道我們?”

展蕭卻幹脆多了:“前輩苦心試探,到底想知道什麽?”

老者聽了這話,終是哈哈大笑,一邊笑倒是一邊什麽都不怕地把自己的劍放下了。

“鑒察司最優秀的暗探,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行動狠厲,從未失手,你倒是不愧名聲在外。”

展蕭將劍放下,神情變了變。

他出身鑒察司這件事,整個錦州也就李忘舒與言曠季飛章知曉,他們有鑒察司隱藏身份的手段,連代王李爍都未必能查到,眼前之人與永安街頭乞丐一般打扮,卻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也是鑒察司中人?

展蕭神色一凜,撤出一步擋在李忘舒身前:“雖從未見過前輩,但晚輩如今已離開鑒察司,若前輩是要問責,此事與我身後的姑娘無關,還請前輩放她離開。”

“展蕭你在說什麽呢?”李忘舒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裳,卻被他攔在後麵。

那老者笑得更歡,露出一副參差不齊的牙齒來:“你倒是用情至深,可惜呀,可惜。”

聽到“用情至深”四字,李忘舒沒來由地怔了一下,她終歸是女子,便是重生一回,可正如當初坐船時遇見王大娘與她開玩笑,如今又是這老者,到底不適應。

展蕭目光複雜,卻不想再在此事上周旋,遂開口:“我與前輩之事,與她無關,還請前輩不要為難一個女子。”

那老者搖頭:“她又不是普通女子。福微公主,能從永安一路來到錦州,哪有你說得那般脆弱。”

李忘舒驟然覺得一股冷意自脊背而上。

麵前這個瞧著毫不起眼的老者,不僅認識展蕭,還知道她是福微公主。

對方又是身在與帝令寶藏之處密切相關的地方,讓她不由不多想。

難不成今生隨著她的改變,就連李炎都早做準備,明麵是利用展蕭騙取她的信任,實則是讓她指路帝令寶藏,以此甕中捉鱉嗎?

那展蕭……

她神情複雜地看向展蕭,卻不想那不嫌事大的老人家又開了口。

“可憐你如此維護公主,公主卻並未完全信你。展蕭,你現在後悔可還來得及。這福微公主可是‘香餑餑’,不如你我二人聯手,到永安皇宮裏換個錦繡前程?”

“我……”李忘舒開口,卻發現自己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方才那一瞬,她確如這位老者所言,產生了片刻的猶疑。她明知不該,可卻又不由自主去設想最壞的可能。

隻是她未曾想到,展蕭卻是沉靜開口:“前輩有話直說吧,我既離開鑒察司,便篤定主意護佑公主,就算公主不信我,我也萬死不辭。”

這一回,連那位頭發花白的老者都愣了一下。

似沒想到世間還有這般孤注一擲之人,他旋即長歎了一口氣,這才站正了身子:“看來是老朽貿然了。”

他負手朝著展蕭與李忘舒走過來,如今又哪還有方才開玩笑取樂時的油嘴滑舌模樣?

“多年住在這荒無人煙之處,我也未曾想到,鑒察司裏還會有你這樣的人。看來先帝這是又賭贏了一回。”

“老人家,還認識皇祖父?”李忘舒心中滿是驚駭。

那老者卻是正色,忽然向著李忘舒行禮,聲若洪鍾:“微臣明鏡閣閣首霍雪風,見過福微公主殿下。”

*

永安宮城,禦書房內。

李炎生氣地將一疊折子扔到地上:“朕看朕就是太慣著他們,才讓他們越來越無法無天!”

禦書房內侍奉的宮人全都顫顫巍巍跪在地上,沒有一人敢發出聲音,生怕帝王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王得福小心謹慎地回話:“聖上,小心龍體啊……”

“小心小心,朕倒想要小心,你瞧瞧他們辦的是什麽事!”

他走過來,指著禦書房的殿門大罵:“那方靖揚跪在同昌門前,滿口胡言亂語,狂妄之極!朕將他關進牢裏讓他反省反省,朕有錯嗎?有錯嗎!”

“聖上自然無錯,隻是方小將軍與公主殿下年紀尚輕,不懂事,聖上給些時間,他們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李炎冷笑:“想明白?朕既然無錯,福樂又為什麽要在禦書房外頭跪著?還說什麽不把方靖揚放出來,她就不起來!她到底記不記得她是公主,是大寧的公主!”

帝王顯然正在氣頭上,這一回,連王得福都不敢多話了。

李炎越想越覺得滿腔怒火:“從她幼時,朕就安排人好生教導,什麽好的都讓人送到承樂宮去,結果呢?就養成這麽一個不懂事的公主!朕還尚且未說什麽,她倒要同她那情人一起來向朕逼宮了!”

王得福聽著心裏猛地一跳,聖上這火氣著實也出乎他的意料。

公主的名聲何其重要,豈能這麽輕易就用上“情人”二字,隻是王得福卻也不敢多話,隻盼著聖上先冷靜下來才好。

否則不光是被打了一頓板子關進大牢的方小將軍,隻怕連福樂公主都要受到牽連。

正這時,忽聽得外麵小太監顫顫巍巍的聲音:“啟,啟稟聖上,皇,皇後娘娘求見!”

李炎正愁火氣沒處發呢,當即朝著外麵厲喝:“沒學會規矩就去學,誰教你這麽傳信的!”

那小太監年紀又不大,當即撲通一聲跪在門外:“聖上饒命,聖上饒命!”

薑梧不忍見狀,幹脆自己走上前,推門走了進來:“聖上,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疏於教導,還請聖上莫要為難這些宮人。”

李炎看向她,終究壓著些怒意,放緩聲音:“朕倒是正想問你,你是怎麽教導的女兒?你瞧瞧福樂她如今像什麽樣子!她是個公主,是朕的女兒,這會卻為了個男人跪在外頭,她可記得自己是什麽身份!”

“福樂年紀小,又沒經過什麽事情,聖上若怪,就怪臣妾教導無方吧……”薑梧眸中含淚,“臣妾願意領罰。”

李炎指著她,好一會才終於說出話來:“你,你就這麽氣朕。你女兒與個男人私通,你非但不好好管束,還要為她求情!”

“聖上,福樂怎麽能是私通呢?”薑梧萬沒有想到李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與方小將軍清清白白,不過是彼此動了心,卻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從未有過分之舉,聖上如今要拆散一對有情人,卻不許他們掙紮反抗,可聖上當年,不也是拚上性命才得與舒月妹妹廝守終生嗎?”

舒月。

李炎揚手,一巴掌摔在薑梧的臉上:“誰也別跟朕提她的名字!”

薑梧摔倒在地上,捂著半邊臉,愣了一下方苦笑:“聖上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臣妾。聖上明明心裏有她,隻是恨她心裏不曾裝著聖上罷了。福樂隻不過是做了與聖上當年一樣的事情,聖上恨的不是福樂,是因那兩個孩子兩心相許,不像聖上當年,不過強取豪奪。”

“反了!朕看你也要反了!”

王得福聽著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濕。

這麽些年來,先蕙妃娘娘便是聖上的“禁地”,誰都不敢提起,如今薑皇後卻為了女兒,連命都不要了,那這事又該如何收場?

李炎冷哼一聲:“好啊,好啊,你們一個一個都有各自主意,便當沒有朕這個人一般。那好,朕今天就如了你們的意!福樂不是用情至深嗎?朕這就下令,那方靖揚目無君上,出言不遜,乃是包藏禍心意圖謀反!朕這就……”

王得福聽言大駭,這回他也等不得了,連忙爬上前抱住李炎的腿:“聖上三思啊!那方小將軍當年可在獵場救了聖上性命,如今西岐王馬上就要到永安,聖上若取他人頭,恐涼了永安武將之心啊!”

李炎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王得福所說沒有錯,那方靖揚年紀雖輕,但已立下許多功勞,又是公認的良將,前途無限,他若果真下令斬首,恐怕不隻殿前司,連永安外的駐營都會人人自危。

他登上帝位,及至如今大權在握,豈會不知軍心是重中之重?

“挾恩卻不自重,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是用情至深嗎?下令革除他殿前司廷衛營校尉之職,連他父親一起,滾回老家去!朕倒要看看,山高水遠,他們還怎麽用情!”

“聖上三思啊……”王得福還想開口,李炎卻一腳將他踢開。

“滾!都給朕滾!”

李炎轉身回到桌案旁,卻是扶住桌角,隻覺頭暈目眩。

王得福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疼痛還想諫言,尚不等他開口,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道清澈聲音。

“父皇在上,兒臣福樂,身為大寧公主,奉天下食邑,當饋萬民。如今西岐虎視,州縣餘災,兒臣無救世良策,惟受命和親,解父皇燃眉之憂。但求父皇莫牽累忠臣良將,以至朝中無人。懇請父皇恩準,以效天命!”

昔日皇宮裏最無憂無慮的公主,如今跪在禦書房前,字字落地,鄭重有聲。

闔宮寂靜,似有所感,偏在她話音落下之時,才見長風萬裏,拂柳穿堂。

她鄭重叩拜,素日最愛流淚,此刻卻一滴淚都不曾流下。

李霽嫻不知道自己那時是如何有了莫大勇氣,她隻是忽然想到,長姐當初登上那輛和親馬車時,是否也同她一樣,盼著以己之身,換萬世太平。

*

日影西落,天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落在這一方土地之上。

李忘舒抬頭仰望,不知是不是因在地底久了,倒覺格外刺眼。

任誰都不會想到,銀鎖之中的地圖所指密室,出口竟然是這樣一個地方。

一個形似山穀卻又與山穀不甚相同的凹陷,藏在瑤山之中,兩側是群山壁壘,一邊有流水潺潺,唯一一條通路則早被布置了無數機關,倘若不是明鏡閣中人,踏入一步便會葬身其中。

明鏡閣,一個李忘舒和展蕭都從未聽過的地方。

“本就不是隸屬朝廷,你們這些小孩,自然沒有聽過。”霍雪風領著他二人穿過一條小徑,走入一個竹籬笆圍起的院落之中。

“這明鏡閣,乃是聽命聖上,不過與鑒察司不同,除了帝王本人,無人知道它的存在。”

霍雪風推開草屋的木門,裏頭收拾齊整,甚至臨窗的小桌上,還擺著一套茶具。

“既除了帝王無人知曉,那我們……”李忘舒有些猶疑。

霍雪風兀自坐下,又給他二人指了位置:“你們就是特例。”

“前輩所說的特例,指的是……”

霍雪風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茶卻好像是喝出了酒的滋味一般:“持帝令者,於明鏡閣而言,視同皇權。”

霍雪風倒是雲淡風輕,而聽到這句話的展蕭和李忘舒卻是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然。

若如霍雪風所說,那“得帝令者得天下”方才有幾分道理。

一本《帝策》,固然可有天授君權之辭,但真正給帝令增添籌碼的,隻怕是這霍老前輩口中的明鏡閣。

此處不過一個山穀,且來往並不方便,這位霍前輩卻知道他二人身份,甚至看起來熟知他們前來錦州的所有過程,由此可見,這明鏡閣的勢力,恐怕還在鑒察司之上。

“前輩,晚輩還有一事不明。”展蕭開口。

霍雪風放下茶盞:“什麽事?”

“晚輩推掉土牆之時,前輩就已經等在牆外,所以前輩甚至知曉我們是何時到了密室之中?可此處隻見前輩一人,晚輩實在不解。”

霍雪風大笑:“你這娃子問題還挺多。我且問你,你鑒察司消息靈通,是因為什麽?”

展蕭便答:“鷹組耳目,遍布大寧土地,是以傳遞消息,遠快於各州府的傳信兵。”

霍雪風點頭:“這不就是了?你鑒察司有的,明鏡閣隻會更多。帝王倚仗,自高祖一朝,便是代代相傳,除閣中之人,絕不令外人知曉。曆經這麽多年,早已如同水流,浸入大寧的每一寸土地,你說我怎麽知曉?”

寥寥數語,展蕭便已明了,眼前這位霍前輩絕非他如今可以抵抗。

隻是他與李忘舒心裏的問題,卻因著這些話,越發清晰。

李忘舒想了想,終歸帝令在她手中,這些話也該由她開口,於是道:“前輩身為明鏡閣閣首,又有這樣蓋世之功,想取我二人性命,易如反掌,如今既留我們二人至此,想必,當是有所籌謀吧?”

霍雪風臉上露出些欣慰表情來:“公主殿下倒頗像當年的成央公主,隻可惜歲月如梭,故人已以,不過當年嘍。”

他站起身,負手麵對著李忘舒和展蕭:“老頭子已入耳順之年,如今身子骨硬朗,卻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這明鏡閣閣首之位,曆來代代相傳,如今還沒有合適人選呢。”

他走到展蕭身邊,拍了拍他的肩:“留你們至此,告訴你們這些事,老頭子自然也有私心。”

“前輩,我們如今寄居人下,隻怕……”李忘舒可清醒,如今她是借代王之勢,明鏡閣這麽大的勢力,以她現今的能力,可吞不下。

前世所見所聞,早讓她明白,若想成事,最忌諱急功近利。她如今尚且未能回到永安,更有與西岐的一紙賜婚,倘若再收下明鏡閣,更要成為眾矢之的。

她是為了讓大寧免於戰火的,不是為了挑起戰爭。

打西岐人自然是要的,但倘若是因為明鏡閣,引得李炎出兵內鬥,那反而得不償失。

霍雪風笑著搖搖頭:“公主是心疼你這小情郎不成?”

李忘舒滯了一下:“不,不是……”

霍雪風反而如個老頑童一般:“公主與西岐王和親,卻半路上與這麽個鑒察司的暗衛跑了,這還不是私奔,還不是與情郎一道?”

這老頭子怪不正經,李忘舒一時間不知該怎麽開口了。

展蕭便起身,甚為恭敬:“霍前輩,殿下久在皇宮,不識民間玩笑,還請前輩海涵。”

“你倒是維護她維護得緊,豈不知她是君,你是臣,君臣有別,你是個情郎尚可,難不成還真想做駙馬?”

霍雪風問完,一雙精明的眼睛在李忘舒和展蕭身上打轉。

見這兩個年輕人一下都不說話了,便知自己當初收到消息時的那些猜測,隻怕成了個七七八八。

他於是不逗這對怎麽都不肯互相承認的有情人了,隻看向展蕭:“老頭子不逗你們了,既然你們坦誠相問,老頭子也實話實說。”

“前輩請講。”

“這帝令寶藏,有來無回。”霍雪風正色,竟是讓人心神一震,“除非……”

“還請前輩明言。”展蕭倒不會被那“有來無回”幾個字就震懾住。

他所入有來無回之地多了,這也不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除非爾等能通過明鏡閣的考驗。持帝令者,視同半首;通過閣主試煉者,視同半首。倘若既有帝令,又通過了閣主的試煉,那此後便視同明鏡閣閣首,整個明鏡閣聽憑調令。是以,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他看向展蕭和李忘舒:“你們二人,誰來試煉?”

展蕭攔下李忘舒,向著霍雪風開口:“還請前輩賜教。”

霍雪風撫掌:“好!閣首試煉,生死有命,展蕭,你二人性命,可就在此一舉了。”

“可是……”李忘舒起身,還想阻攔。

展蕭卻已抽出軟劍:“殿下,路是絕路,可隻有絕處,才能逢生!”

*

天光已晚,夜色正濃。

瑤山之中,卻有一處光帶座落,火把映照,亮如白晝。

車令羽站在李爍身邊,時不時朝那石壁的方向看。

光滑的石壁毫無所動,與他們今日前來時一般無二。

車令羽等得有些著急:“王爺,這都快一天了,公主殿下和那個侍衛還沒有出來,咱們真要炸山嗎?”

李爍坐在一把寬椅上,麵前擱著兩碟幹果,還倒了一杯茶,瞧著像是來這山裏閑遊一般。

“夜還沒有過去,自然不必這麽著急。”

車令羽卻有些心煩:“王爺,可他們這一點動靜都沒有,會不會他們帶著帝令的寶藏逃跑了?”

李爍閑適自若地吃著幹果,隨手將看了一半的書拿起來:“福微是聰明人,聰明人行事,最是穩妥。她如今隻是個公主,且又被朝廷追查,就算是帶著帝令的寶藏,也無處躲藏。她投奔本王,也是早就想好了,需得借本王之力,才能逃脫和親。”

言至此,李爍看向車令羽:“所以福微是不會離開的。總要給他們些時間找找,將那密室中的機關都踩個遍才是。”

車令羽撓了撓腦袋,他聽得似懂非懂,不過有件事倒是他能明白的。

“王爺,還有一件事,是方才王爺用膳時咱們的人來報。”

“什麽事?”

“那被抓住的西岐人終於又吐出點有用東西來。他說西岐王也知道了帝令的存在,所以才讓他跟著福微公主,而且他潛入王府也有謀算,除了跟蹤福微公主,還因西岐王下令,要探聽我們代王府的虛實。”

李爍拿著幹果的手頓了一下,又將原本拿起來的放了回去。

他想了一會,方和善地笑了一下:“看來赫連同盛所求甚廣啊。若非福微聰明,隻怕要著了他的道,如今帝令就落入西岐手中了。”

車令羽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明白,不過這倒不影響他辦事:“王爺,這西岐人應當交代不出什麽了,依屬下之見,不如先將其關押,到時倘若北上,也可以此與那赫連同盛對峙。”

李爍將手中的書翻了一頁,須臾才點頭:“就按你說的這麽辦吧。如今就等福微平安歸來了。”

整一個晚上,車令羽都在為到底要不要炸山而發愁。

不過他們王爺卻仍是平常雲淡風輕的模樣,一點不急,還命人搭起帳篷,在這星月山林之中,好生睡了一覺。

車令羽倒也在帳篷外坐著了,隻是他壓根沒睡好,迷迷糊糊間,隻覺得天色漸曉,忽聽得人聲雜亂,他似想到了什麽一般,一個打挺就站了起來。

“吵嚷什麽!”

一個府兵慌忙地跑上前來:“車總領,公主和那展侍衛出來了!出來了!”

“什麽?”車令羽腦子一下清醒了,連忙回身就要稟報,誰知他一回頭,王爺竟已掀開帳篷的簾子,從容走了出來。

“福微!”李爍抬頭,瞧見那石壁之中,有兩個人攙扶著出來,也顧不得交代什麽,連忙抬腳往前迎去。

車令羽趕緊跟上,待瞧清楚出來那兩人的模樣時,饒是他久經沙場,也嚇了一大跳。

但見那展侍衛,如今渾身浴血,仿佛連路都走不穩了,得靠著公主扶著才能堪堪出來,哪還有先前與他過招時的樣子?

“這是怎麽了?”李爍也驚訝不小,連忙接過展蕭的另一邊胳膊,倒是渾然不嫌棄沾了血汙。

“快傳府上郎中來,快!”他與李忘舒扶著展蕭在躺椅上坐下,厲聲下令。

初晨的陽光終於爬上瑤山,天光此刻終於大亮,展蕭躺靠在李爍的椅子上,抓著李忘舒的手,終於再撐不住,昏了過去。

李忘舒咬緊下唇,不敢讓眼淚流出來,清楚地記得展蕭的交代,硬是忍著心疼,先將懷中的《帝策》拿了出來。

“叔父。”她轉向李爍,“《帝策》在上,叔父受命於天,福微懇請叔父為天下蒼生,領兵回京支援,破西岐陰謀,以清君側、輔正君聽!”

李爍愣了一下。

他曾為皇子,自然知曉《帝策》之名,卻怎麽都沒想到帝令打開,竟能讓早已失傳的《帝策》現世。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接過李忘舒手中那卷被手帕抱著的書冊,卻盡力維持著鎮定清醒。

“這些事容後再議,如今當以展蕭性命為重,來人,怎麽還沒請來郎中!速去將人帶來!”

此時李忘舒才終於撐不住了,她跪坐在展蕭所躺的椅子邊,拉住他的手,終究哭得淚眼模糊。

*

今年永安的雨似乎格外多。

一早起來,天空便如墨染了一般,隻有一片灰白。

方陸並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偏生他府中還有個不爭氣的兒子,自打被送回來後就一直“發瘋”。

“放我出去!我寧願受罰,憑什麽讓福樂公主代我受過,你們問過我嗎!”

坐在花廳裏,那邊院子的聲音尚能隱隱傳來,方陸皺眉,沒好氣地將原本準備好的早膳推到一邊。

昨日他這衝動的兒子跑去宮門前請命,惹怒了聖上,險些被關進天牢裏出不來,多虧了福樂公主相救。

隻是如今聖旨雖還未下,朝堂上下卻已經傳開了。待西岐王到永安後,便由福樂公主代替福微公主出嫁和親。

方陸怎麽都沒想到,自己那楞頭兒子竟然會對公主動了心思。

他方家不是什麽百年望族,全靠他早年立下的軍功才得以在殿前司謀得如今職位。尚公主這種事情他從來不敢想,也不是他這武將該想的。

可誰知他一心讓兒子習武,卻忘記規束他心性,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恐要將一家人都搭進去才能作罷。

“老爺,就讓揚兒這般叫嚷嗎?臣妾聽著,他嗓子都要喊啞了。”孫氏走過來,滿臉擔憂。

這都喊了一個早上了,鐵打的身子都經不住啊。況且又是才從天牢裏出來,倘若壞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方陸起身:“不然呢?你以為我就想讓他叫嚷?如今進了一趟天牢還不能令他收斂,倘若放出去,還不知惹出多大禍事。”

方陸幹脆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把這府裏掀了才痛快!”

“放我出去!憑什麽關著我!你們人人沒有血性,推個姑娘出去替你們受苦,為你們擋難,怎麽,被我戳中了,害怕了嗎?”

“你夠了沒有!”方陸站在方靖揚的院外,朝內大喝。

裏頭的聲音終於靜了一下,隻是那聲音雖小了,氣勢卻分毫不減:“父親,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那西岐王是什麽人想必父親也有所耳聞,福樂公主單純善良,倘若和親,那就是送命!”

“是不是送命也不需你來說!”方陸打斷他的話,“方靖揚我告訴你,你若再這麽執迷不悟,是要將這滿府上下的人都推進火坑裏跟著你受炙烤!你什麽時候才能動動你的腦子?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沒有你跑去什麽同昌門跪著,福樂公主根本不會麵臨如今困局,更不會為了救你搭上自己!”

方陸一腳踹開那原子的大門,逼近方靖揚麵前:“我告訴你,就是因為你被關進了天牢,福樂公主才去向聖上求情,在禦書房外跪了整整一天,自請和親,才讓聖上免了你死罪,將你革職放了出來!”

方靖揚看著自己的父親愣住了。

他以為是父親到聖上麵前求情,才沒讓他死在大牢裏。可他不用求情,他要救福樂,他不能看著她受苦。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這一切竟是因他而起,他要救福樂,反而是福樂將他救了。

“怎麽會呢……”方靖揚後退了兩步,垂下頭去。

方陸眼眶微紅,卻狠心下令,讓下人繼續將此處鎖起來。

“你好好想想吧!”他是父親,卻又為人臣子。

就算一眼能看出來,自己這兒子隻怕早在不知道的時候就用情至深,可皇權在上,他又能如何呢?

這回,院內終於安靜了下來。

方靖揚失了魂般走回自己的房間去,卻剛到了門口,就靠著牆壁坐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見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跟用筆畫了幾道墨似的,晦暗無光,隻覺胸中積聚憤懣之氣,卻是越發無處發泄。

偏生這個時候,李霽嫻的笑臉便出現在他腦海中。

玉華門外那歪脖子樹下,她或嗔或喜的模樣,竟早在他尚未察覺之時,就已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之中。

*

“展蕭,展蕭醒醒!”

突然間大亮的天光,讓展蕭不由自主眯了眼睛。

他大口地喘著氣,仿佛是當真被埋入沙土之中一般。

“你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適應了這樣的光亮,才終於看清眼前的人。

李忘舒焦急地看著他,似有不解,卻又更像是被嚇到了。

“我怎麽了?”展蕭聲音有些暗啞。

李忘舒連忙將溫水端過來:“你緊緊皺著眉,又使勁捏我的手,好像不會呼吸了一樣,是不是夢到什麽了?”

展蕭坐起來,方瞧見她端碗的手上兩道紅印格外清晰。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屬下有過……”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李忘舒打斷他那些認錯的話,“你夢到什麽了?怎麽這麽奇怪?”

方才夢境中傾天而下的土石沙礫,仿佛閉上眼就仍在眼前一樣。

展蕭接過她手中的水,喝進一口,搖搖頭:“不記得了,不過是夢而已。”

李忘舒知他脾氣,這麽說,就是還不想告訴她。她便不再問了,隻將那帕子拿過來,同他手中的碗交換。

“那好歹擦擦你額上的那些冷汗,總不會還要讓我給你擦吧?”

展蕭微微俯首:“屬下不敢。”

李忘舒總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偏生要跟他發火,便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你睡了整整三天,如今醒了,既然一口一個屬下,那趕緊起來,替本宮做事吧。”

展蕭的動作停了一下,忽地抬起頭:“三天?”

李忘舒點頭:“是啊,可用了不少好藥呢。怎麽,不信啊?言曠和季飛章就在外麵,不信你叫他們進來問,看看是不是四月十九。”

“屬下沒有不信……”展蕭隻覺得李忘舒忽然惱了,可她為什麽惱,難不成是因他睡了太久,耽誤了帝令的事嗎?

他於是連忙問:“那《帝策》……”

李忘舒原以為經曆那帝令之事,這展蕭總能開竅一點,兩人也該更信任幾分,誰知他張口“屬下”,閉口“帝策”,竟是滿心都是公事。

李忘舒心裏倒是明白,他們如今正該籌謀。

可她心裏的火卻又不受控製被點的更大了。

“《帝策》好好的呢,已經交到叔父手中,如今整個錦州城都傳開了,叔父受恒順帝庇佑,乃是替天行道。這樣,你可滿意了?”

展蕭看著她,但覺一頭霧水,他本能地覺得公主殿下似乎惱了,可想想兩人對話,好像也沒什麽問題。

李忘舒見他愣在那裏,更覺自己這幾日的照顧都不如喂狗,於是幹脆起身。

“你既醒了,我也要趕快同叔父商議起兵回京一事。言曠和季飛章都在,讓他們照顧你吧。”

“殿下……”展蕭還想開口說什麽,誰知李忘舒根本不聽他的話,扭頭就走。

他倒想去追,隻是三天沒吃什麽東西,饒是他也有些支撐不住,剛動了兩下,又能感覺骨頭如同斷裂一般,最後隻得喪氣地坐了回去。

這會,言曠和季飛章倒是一前一後進來了。

言曠衝過來,仿佛倒豆子般開口:“展大哥,你終於醒了!你可不知道,這幾日天翻地覆,我……”

“她走了?”展蕭看向季飛章。

言曠的話戛然而止,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展大哥,你問誰?”

季飛章負手而立,如同看熱鬧般緩緩道:“頭也不回地走了。展蕭,你怎麽惹殿下了?”

“殿下?”言曠這會才好像明白點意思,“殿下怎麽了?”

“我不知道,我沒想到會睡了三天,不知她一人如何同代王說起帝令諸事,便想問問她那卷《帝策》可已交給代王。”

展蕭怎麽想都沒想出這話到底是哪有問題。

季飛章聽了,卻是哈哈大笑:“展蕭,你是不是鑒察司待久了,腦子裏除了任務,已經裝不下別的東西了?”

“什麽意思啊?”言曠越聽越蒙,怎麽覺得這倆人就沒在理他呢?

季飛章搖頭,一雙桃花眼裏滿是不加掩飾的促狹:“公主殿下可是不眠不休守在這裏三日,連王爺勸都不回去,你傷重昏迷,殿下為你擔心,盯著郎中開方子,親自喂藥。結果你醒了,滿心裏全裝著《帝令》,我若是殿下,莫說不理你,此後三日都不理你才好呢。”

作者有話說:

季飛章:balabala一頓分析公主心理出謀劃策。

展蕭:這樣,的嗎?

言曠:說啥呢聽不懂啊。

季飛章:……帶不動了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