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 盤桓多日的西岐王赫連同盛,終於率領他的親衛,到達了大寧的京城永安。

永安城南門大開, 受命迎接西岐王的官員分列兩邊,此處張燈結彩, 倒好像迎的不是異邦的王,而是凱旋的將領一般。

赫連同盛倒也不客氣,他是騎在高頭大馬上進入這座繁華都城的,既不曾下馬, 更沒有行禮。

禁軍將整條朱雀街都看守了起來, 百姓不隻不能入內, 隻能站在遠處遙遙觀望。

那西岐人一行,攏共也就二十餘人, 卻是風光無兩, 連走在旁邊的大寧官員都好像失了氣勢。

天色灰霾,本就讓人心裏憋悶,如今又見這番仿若被異族人騎在頭頂上的場麵,永安的百姓更覺氣憤。

稍有血性者,無不暗中捏緊了拳頭,隻恨不得衝上前去, 將那西岐人打出京城。

隻是他們大多上有老下有小, 卻不能就這麽豁出性命去,不過低罵幾句, 便各自散去。

朝廷都不將這當一回事,朝廷都專門設宴款待, 他們這些市井小民, 又能改變什麽呢?

赫連同盛對於此次來大寧的所見所聞, 倒很是心滿意足。

他想過寧帝可能會款待他,卻沒想到,寧帝給他的驚喜更大。越是這樣,便越足以說明,他在西岐時的猜測是對的。

其一,大寧隻是瞧著花哨的空架子,內裏恐怕支撐不了多久的戰鬥。

其二,那福微公主放出消息的帝令,看起來果然重要非常。否則寧帝也不會行這樣的緩兵之計。

他從永安城南門入城,一路暢通無阻,一直騎著馬到了宮城門前。

此處亦有官員迎接,隻是卻終於讓他下馬了。

赫連同盛也並不意外,倘若讓他在宮城內縱馬,隻怕他也不必試探了,隻管帶著兵打進來就是了。

從宮門前一路至幹德殿,每隔一段路程,便有提著燈的宮人站在邊上。

那禮部的官員分外熱絡,向他解釋此乃大寧迎接尊貴來客的禮儀。

其間又說什麽設有宴席、安排樂舞等詞,赫連同盛倒是沒什麽興趣。

他聽得有些煩了,便終於開口:“聽說你們大寧還有一位公主,今日可能見到?”

那禮部官員麵上的笑容一僵,隻覺得頭皮發麻,後背往外冒汗:“西岐王怎麽這麽問?”

赫連同盛樂見別人這樣懼怕的神情,笑道:“別緊張,隻是好奇我的未婚妻逃走了,大寧準備拿什麽來補償罷了。”

那禮部官員幹笑了幾聲,此刻才明白安排這件事時曾出使西岐的同僚複雜的眼神。

他不再解釋什麽,圓潤地轉換了話題。

赫連同盛也不戳穿他,隻是越發相信,隻要他稍稍動點心思,那福微公主和大寧帝令,都將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走進幹德殿時,是誌得意滿的,甚至仿佛他才是此間華麗宮殿的主人。

寧帝李炎坐在帝王高位之上,分明是俯視著他,卻覺得麵前這個年輕的西岐新王,仿若氣勢淩人,不可逼視。

“赫連同盛,見過大寧皇帝。”

他走到殿中停下,臉上是得體的微笑,卻是並未行禮,分毫不像是前來麵見天子。

殿中群臣互相看了看,卻誰都不敢說話。

他們自然知曉赫連同盛在西岐的一番所作所為,此人上不敬天地,下不尊父兄,如今大權在握,最是生殺無度。

他們在朝中為官,說到底也是看天子眼色行事,連帝王都未曾發話,他們當然不會去做那兩邊不討好之事。

是以這幹德殿中,竟是詭異地寂靜,沒有一個人對於赫連同盛的禮節不周提出異議。

寧帝緊咬牙關,半晌,方露出一個笑容來:“西岐王不必多禮。早就聽聞你已過了天闕關,卻不知,怎麽此時才來?”

“多謝大寧皇帝關心,原本是要早些來的,沒想到在路上看到了福微公主殿下,這才耽誤了幾日。”

福微公主!

不隻殿中群臣,連李炎自己都沒想到,赫連同盛竟然直言見到了李忘舒!

赫連同盛倒好像很是欣賞這些人驚訝的表情,他環視了一圈,方緩緩開口:“我也有些不解,這福微公主不知是哪裏不滿意,竟寧願冒著性命危險,也不願嫁給我。是以我才想當麵問問清楚,誰料公主殿下躲我如躲洪水猛獸。我也沒有辦法,隻好先行來到永安,倒要向諸位討教一二了。”

李炎自然想過赫連同盛此番前來,興許會發難,他卻怎麽都沒有預料到,對方竟說話如此猖狂直白。

他在殿上就對福微公主逃婚一事大談特談,這不就是逼大寧向他西岐讓步嗎?

隻是李炎到底是個帝王,他雖心中怒火中燒,麵上卻還保持著沉穩。

見那些臣子無人敢回話,便開口問道:“此事也著實出乎朕的意料,隻是調查至今,已有了眉目,不知西岐王可有興趣,待接風宴後,再與朕詳談?”

赫連同盛想了想,今日這下馬威也給夠了,再得寸進尺,說不定麵前這位帝王反而狗急跳牆。他來大寧時,便做好了與這些人玩玩的準備,也不急於一時。

於是便道:“既然大寧皇帝如此說,我再咄咄逼人倒是無禮。隻是上次一見之後,我已對福微公主傾心不已,倘若皇帝陛下是想毀了這和親,那想必,也不用再談什麽了。”

這就是恃強淩弱、當麵逼迫!

李炎即位多年,又哪裏看不出赫連同盛的意思?隻是他與律蹇澤早有謀劃,小不忍則亂大謀,由是倒硬是壓下心中不忿,開口道:“西岐王放心,既是和親,自然兩方都有誠意才是。隻要西岐王不毀諾,朕自然奉陪到底。”

*

“若我是李炎,如今內外交困,當然要先選一方聯手,逐個擊破……”

李忘舒站在一張堪輿圖前,瞧著上麵山川地形,思量倘若起兵,倒該從何處著手。

她這會有些後悔,當初奉賢殿聽學,隻是學了些聖人道理,卻對於兵戎之事,絲毫未曾接觸。

隻是再想想,她不過一個公主,還不得皇帝喜歡,能學些聖賢道理已是不易,哪還能奢望兵法?

隻怕闔宮裏也隻有她的皇弟一人學了些兵法罷了。

正在這般思量之際,忽聽得外頭傳來聽珠那丫頭的聲音。

“殿下,展公子來了,求見殿下。”

李忘舒可還沒消了氣呢。雖不知氣從何起,但她就是惱著,如今是在代王府,又不是在外頭,她也有了些底氣,於是道:“不見。”

門外的聽珠無聲地歎了口氣,回轉身,向著站在不遠處的展蕭搖了搖頭。

展蕭身後,季飛章和言曠從月洞門外探出個腦袋來,見狀均露出同情的表情。

他們自然商議了不少辦法,隻是倘若公主殿下不見展蕭,那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是有三十六計,也無處施展。

隻是正在幾人準備先行離開,待晚膳時再試探一回時,忽又聽得屋內傳來李忘舒的聲音。

“讓他進來吧。”

雖想不通這公主殿下怎麽須臾之間就又變了卦,但為防萬一,季飛章還是慌忙朝回身看向他們的展蕭揮手,讓他趕緊去見麵。

聽珠在一旁看著,想笑又不敢笑,倒覺得分外滑稽。

那展侍衛一身是傷,在**躺了三天,如今能站起來,也當真是個人才。可他站起來就算了,還敢不顧身體,跑到公主這裏來,也不知到底是太過上心,還是故意賣慘。

聽珠是個極有眼色的,見展蕭走過來,確是要麵見公主,便連忙退到一邊,微微福禮便退下了。

展蕭終歸傷還沒有好全,如今能到李忘舒這,還是多虧季飛章和言曠把他扶過來,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好像搖搖欲墜一般。

短短的幾步路,他倒挪了許久,挪到李忘舒都等不到了,自己把屋門打開來。

“你……”李忘舒本是要嗔怪他到底在磨蹭什麽,誰料一開門,迎麵是個隻著了件素白袍服的病人,她的話倒卡在嗓子裏,沒能說出來。

偏偏這展蕭,自己都這樣了還要行禮:“屬下,見過……”

他才抬起個胳膊,人就像失了平衡一般朝一邊歪倒,李忘舒嚇了一跳,原本還在門口站著,這會卻是連忙跑過來扶住他。

“你幹什麽?”

沒人比李忘舒更清楚他受了多重的傷。

那霍雪風老前輩,就如他自己所說,根本就是個不要命的。

說著是試煉,可是不管機關陷阱,還是劍法身形,個個都是要取人性命。

偏生那明鏡閣的人神出鬼沒,又將她看管,她隻能瞧著展蕭搏命,卻什麽忙都幫不上。

他自然是通過了試煉,他們才能帶著《帝策》從那山洞裏出來,可這代價,卻實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方才隻顧著氣惱他滿腦子帝令寶藏,卻未思量他如今當先是個病人。

分明展蕭一句話還沒說,李忘舒倒自己怪起自己來。

見她垂下視線,臉上難得有了些表情,展蕭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殿下怎麽了?屬下不是還好好的?”

李忘舒抬頭看他:“你還笑得出來?你怎麽跑來了?不知道自己受了傷,該好好靜養嗎?”

展蕭離她近了些,低聲道:“霍前輩有章法,這傷隻是看著重,未動筋骨,更未傷及五髒六腑,很快就能好了。”

“那也……那也疼……”她這會倒和個小姑娘似的,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像是撒起嬌來。

展蕭愣了一下,未想到還能見到她這樣的一麵,他搖搖頭:“放心,於我而言,一點都不疼。”

月洞門那頭,言曠看得目瞪口呆:“你說公主殿下和展大哥這是說什麽呢?”

季飛章滿意地眯起那一雙眼睛:“不足為外人道也。”

言曠回過身:“什麽意思?咱們商量的那些,管用了?你說展大哥的身體,該不會真的支撐不住吧?”

季飛章直起身,朝外走去:“管用不管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在關心他呢。況且,以前出生入死,你何時見他如此‘柔弱’過?”

“啊?”言曠又朝那院中相扶走入房中的人看了一眼,這回才似有所悟,“我就說,這‘溫柔鄉’,真就是‘英雄塚’!”

作者有話說:

霍雪風:裝的,定然是裝的!老頭子可沒打那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