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屋內, 李忘舒才有了種自己被坑騙了的感覺。

她分明是因為不知選取路線該如何下手,才想著賞臉讓展蕭進來,誰知到最後, 反而是自己擔心了半天。

見展蕭坐在椅子上,臉色仍舊不好, 卻偏生幾分柔和,她心裏頓時又想起了方才的感覺。

“你怎麽這麽快就下床了?是不是故意氣我呢?”

如今屋子裏隻有他們兩人,李忘舒越想越覺得,不該就這麽放過他, 終究是把話說了個明白。

方才在廂房內, 季飛章可是同他好一陣分析, 展蕭雖不知到底如何與姑娘相處,但他演過各種身份, 見過百樣人, 倒是也理解了一二。

於是他道:“屬下明白,殿下因何生氣。”

“那你且說說,是因為什麽?”

他坐在椅子上,瞧著虛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跌倒了,可說起話來又清冽如山泉,也不知是不是季飛章和言曠方才幫他用了些水米。

他望著李忘舒, 緩緩開口:“殿下氣屬下隻想著帝令一事, 卻不關心殿下安危。殿下為了屬下,事事親力親為, 屬下不知何德何能,既醒了, 本應第一件事便感謝殿下賞識照拂, 卻未能解殿下心事, 隻想著舉兵大計。此為屬下之過。”

李忘舒未想得他會這樣開口,她輕哼了一聲:“這些話,可是季飛章教你的?”

展蕭心道果然什麽事都別想瞞得住這位福微公主,遂點頭:“確實是他告訴我的。”

李忘舒驚了,這人怎麽還能承認呢?

她原本準備好的揶揄他的話,這下倒說不出來了,隻能沒好氣地道:“隻會學人說話,可見你壓根沒有誠意。”

展蕭卻道:“屬下在鑒察司多年,周圍共事之人,未見女子,唯任務途中,為竊取情報,才可與女子交談。這些年來,屈指可數,尋常女子尚且不識,更遑論公主。”

“所以呢?”李忘舒看著他,倒想聽聽他還能編出什麽胡話來。

“季飛章與屬下不同,他出身舊氏族,雖家道中落,但兒時也曾過了些富貴日子。他又以紈絝身份自居,往來皆是不同身份的姑娘。若論女子心思,他比屬下更懂。”

“你到底想說什麽?”前後兩世,李忘舒還從未曾從哪個男人口中聽過這樣的話語。

展蕭坦然道:“所以,屬下向季飛章求問,以此解殿下煩憂,對屬下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如今可見,季飛章所說不無道理,屬下知道了殿下因何惱怒,自然給殿下賠罪,請殿下寬恕。”

從前互相欺瞞,李忘舒嫌棄麵前這人什麽都不願說,整日就冷著一張臉故作深沉。

可如今彼此信任,他倒坦誠,什麽話都倒豆子一樣全說出來,一點不加裝飾,反而讓兩世宮廷,習慣了爾虞我詐的李忘舒有些不適應了。

她低著頭,好半天才抬起視線來:“我沒有惱你。”

展蕭搖頭:“殿下是公主,此前逃難,不得已偽裝身份,已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帝令已開,《帝策》傳世,代王殿下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舉兵北上,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可同往日語,就算是要責罰屬下,也並無不妥。”

“在你心裏,我究竟是什麽?是福微公主,還是李忘舒,還是李柔?”

紅日漸漸西落,外麵的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

屋裏坐著的人,好像也讓這暮色鍍上一層晦暗似的,莫名有種霧裏看花的朦朧。

展蕭看著麵前的人,過了良久,都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自然是讓季飛章出了主意,可麵前的情況,除去他自己,根本無人能解。

隻是當下舉兵在即,有帝令在手,代王又早有賢名,回到永安指日可待,到時李忘舒不隻能恢複公主身份,恐得大權在握,或有從龍之功。

這樣既有身份地位,又不缺智謀決斷,更有叔父關愛的福微公主,自當有天下最好的駙馬。而他呢?

出身草莽,是被鑒察司這樣的地方豢養一條性命,此前十餘年,幹的都是見不得人的肮髒事。

史冊會記錄一個輔佐帝王的公主,卻不會記下一個從來都不該有姓名的暗衛。

“其實我覺得,李柔這個名字挺好的。”

她突然開口,展蕭抬頭看過去,卻見那位公主殿下,不知何時竟起身去點燈了。

明亮的燈火映在她身上,暖融融的,也驅散了這整個屋內的灰霾。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李忘舒嗎?”

“因為,蕙妃娘娘嗎?”

蕙妃名舒月,展蕭在當初接下任務,查看與福微公主有關的卷宗時,就曾留意到這個有些特別的名字。

李忘舒重新坐下,點點頭:“我母妃在宮中自盡,惹怒了李炎。李炎覺得我這個女兒也晦氣,便下旨給我改了姓名。因為他想忘掉我母妃,所以我就叫‘忘舒’。”

“可殿下每每想到名字,卻更能想起蕙妃娘娘。”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的很特別。”

“屬下,不精於此道。”

“我以前叫李霽柔,雪霽天青的‘霽’,溫柔賢德的‘柔’。”

李忘舒輕歎了一口氣:“福樂和皇弟,都保留了這個‘霽’字,先生說,是因為自皇祖父一朝,大寧才終於擺脫自開國來的百廢待興之貌,漸有百姓安居樂業,四海清平之景,所以我們姐妹兄弟,才從‘霽’這個字,可惜了。”

“可惜什麽?”

“李炎從不覺得,我和他的其他孩子一樣。他恨我母妃不辭而別,不聽他的話,便將這滿腔怒意發泄到我的身上。我小時候不解,還曾問過皇後娘娘,如今才明白,皇後娘娘當初為何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那已是過去,殿下如今,不再孤身一人。”

“那有如何呢?”李忘舒看著展蕭,“過往不可改變,已經永遠留在了我的生命裏。即使過去這麽久,我也能清楚想起,李炎在奉賢殿看到我時,厭惡的眼神。”

她忽然朝展蕭笑了一下,眼中晶瑩,恍惚有淚:“我小時候,母妃身邊的嬤嬤,會喚我‘小柔’,這是我的乳名,沒告訴過別人,你是我自己說出來的第一個。”

“殿下……”展蕭心裏但覺悶悶的,似有隱痛,摸不清來源。

李忘舒卻揚起頭眨了眨眼,沒有再讓眼淚流下來:“我好像說了太多了,展蕭,我是不是有點煩人?”

展蕭忙道:“殿下隻是太久都沒信過別人。”

不得不說,展蕭有時當真是個難纏的“對手”。

李忘舒第一次在林中與他說話時,便覺得他好像輕易就能將人看透一般,如今這種感覺又一次襲來,隻是這回,少了些害怕和防備。

她沒有辦法回答她為什麽要處處設防。

前世的不堪未能將她擊倒,可誠如宮內那些過往一般,早已融入她的生命之中。

她自然是重生了,回到了嫁給赫連同盛之前,可她的記憶猶在,她沒有辦法完全當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她不想相信周圍的人嗎?倒不如說,是不敢罷了。

“以後,沒有旁人在的時候,能不要總是‘屬下’‘屬下’的嗎?”

展蕭看著她,總覺今日的李忘舒有哪裏不一樣。她雖然已經說了太多原本不應該同他說的話,可展蕭總覺得,她好像還有更多的話難以宣之於口。

“君臣應有君臣之禮……”

“你不要和我提什麽君臣之禮。”李忘舒打斷他的話,傾身向前,離他更近了些,“我隻想聽,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那一瞬,她好像又成了當日登上和親馬車時,從容矜貴的福微公主。

展蕭回視她的目光,竟覺得自己好像才是被拿捏的那一個。

明明眼前這位公主殿下柔弱卻嬌貴,是他一隻手都能“拎”起來的女子,可他卻好像根本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從頭到尾都是被對方牽著走。

“說話呀?”

那姑娘一雙眼睛靈動明亮,實在讓人心甘情願地沉淪。

展蕭終於“丟盔棄甲”,“投降”得“毫無體麵”。

“好。”

他隻說了一個字,但鄭重認真。

李忘舒終於又笑彎了眼睛:“展蕭,從今往後,有我李忘舒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展蕭一口喝的,你放心,今日你同我好好規劃這起兵線路,來日,我一定奏請叔父,封你驍騎大將軍,令你號令三軍。”

展蕭無奈:“公主殿下,驍騎大將軍,不能號令三軍。”

李忘舒愣了一下:“是嗎?那誰能號令三軍?我又沒學過兵法,不懂這些也很正常吧。”

“屬下……”

“嗯?”

展蕭輕歎一口氣:“我不用號令三軍。”

“那行吧,那到時候再說,定不會虧待於你的。叔父賞罰分明,到時再有我來奏請,日後你就是青史留名的英勇大將。”

李忘舒說著,起身走到那堪輿圖前:“不過現在,隻能委屈你拖著病體上陣,教教我這行軍線路了。”

展蕭瞧著她又是一副幹勁十足的模樣,不免失笑。

他自然不用號令三軍,隻是後麵的話,他卻未能宣之於口。

他隻要守著他的公主,就已足夠了。

作者有話說:

一點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