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西岐王接風洗塵的宴會安排在了廣源宮, 有美酒佳肴,歌舞笙簫,好不熱鬧, 不知道的還以為年節提前到了暮春時節。

席間隨侍臣子觥籌交錯,談笑聲此起彼伏, 倘若不是赫連同盛的西岐打扮太過顯眼,倒果真是一派四海清平之貌。

隻是赫連同盛倒並不因自己是這裏唯三的西岐人之一而顯出一絲局促。對大寧來說,他是外邦,可他坐在李炎旁邊的位置, 卻是在眾人之上。

幾十年前西岐的使臣來大寧時, 可沒有這樣的待遇。

可見連年征戰, 再廣袤的國土,再充足的國庫, 都是需要休養生息的。

他隻是用了些大寧美食, 卻已在不動聲色間將自己的猜測一一驗證。而他看向寧帝李炎的目光,也越發大膽不加掩飾。

進入永安之前,他隻是想要試探罷了,看看這位帝王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

而此時,他卻已心有成算,甚至在考慮是用哪種方式主動出擊。

正在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屏風之隔的女眷席位上那影影綽綽的公主身影上時, 忽聽得耳邊傳來李炎的聲音。

“西岐王年輕有為, 想來一定很好奇,朕那不爭氣的女兒因何不願和親吧?”

寧帝自己提起這件事, 倒是有些出乎赫連同盛的意料。

他好奇地將目光轉到那位帝王身上:“大寧陛下因何這麽問?”

李炎笑了笑:“朕那女兒,雖是宮中教養長大, 但骨子裏卻留存了些頑劣, 又被有心人利用, 這才成了今日這般。”

赫連同盛一聽這是話裏有話,便很是配合地道:“陛下此話有趣,什麽‘有心人’敢利用公主?”

李炎輕歎了一口氣,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王得福。

王得福自然會意,立時領著這邊侍奉的宮人退了下去。還不忘請示赫連同盛的眼色,帶走了那兩個西岐護衛。

廣源宮內自然寬敞,他二人又是單獨坐在上首位置,此處說話,屏退了隨侍,倒也不會被外頭已經飲酒交談的臣子聽見。

李炎這才緩緩開口:“朕曾有個兄弟,說起來是一道長大,但世事經年,到底變了。”

赫連同盛既敢親自來大寧,當然也有過準備,便問:“皇弟陛下說的,可是那位如今幽居錦州的代王?”

李炎做出一副驚訝表情:“西岐王也知道朕這位弟弟嗎?”

赫連同盛便答:“也不算知道,隻是錦州一帶,他甚為有名,若想一點都不知道,也有些困難。陛下怎麽提起了這位王爺?”

“朕早年與他也曾兄弟情深,誰想到這皇宮之中,難見真情,朕自即位後,終究也逃不開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之境。”李炎說這些話時,竟當真有些惆悵寂寥。

赫連同盛搖頭:“陛下這樣通透之人,難道還會囿於如此困局?隻怕是還有什麽話想說吧?”

李炎又笑:“西岐王年輕有為,才登上王位,已收服無數信眾,今日一見,果然機警過人。”

“陛下謬讚,我也隻是不喜那些彎彎繞繞罷了。”

“好!”李炎撫掌,“那朕就直言,朕這個不爭氣的女兒,惹下如此大禍,正是因為這位代王。”

這回倒讓赫連同盛有些驚訝了,他倒是怎麽都沒想到,李炎竟會把這件事推到一個遠在錦州的王爺身上。

他頗為好奇:“陛下這麽說,是什麽道理?”

李炎冷笑一聲:“朕這位皇弟,當年可也是野心勃勃。可惜最終隻得偏安錦州。他表麵臣服,內心實則並不歸順。他聽聞福微要嫁到西岐,便動了些歪心思。”

“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西岐王可以想想,福微不過一個姑娘,從小養在深宮,倘若不是背後有人相助,如何能逃出永安,還平安無事跑到錦州去?”

赫連同盛聽著,覺得這大寧的皇室真是甚為有趣:“可是皇帝陛下,我聽說這福微公主是因為拿著一個名叫帝令的東西,才一路化險為夷呀。”

李炎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隻是在人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便又是一副尋常模樣。

“這就是關鍵啊,那李爍,就是為了帝令,才會指使福微逃婚犯下大錯。”

“所以,皇帝陛下是想讓我去與那代王交涉嗎?”

李炎笑笑:“自然不是。朕也隻是不想西岐王被蒙在鼓裏。如今朕已收到了消息,福微已然到了代王府,這代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當初西岐猛將,可是就折損在他派遣的護送福微的人手中,西岐王,難道不想為臣子討回公道嗎?”

話已至此,赫連同盛終於明白了,原來這位大寧的皇帝陛下,是打算拉他入夥呢。

他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一杯,一口飲盡,將空酒盞扔到桌子上:“皇帝陛下,實在是掌握人心的高手。”

“西岐王過謙了,朕也隻是實話實說。朕希望的,不過是兩國和親,從此永修舊好,和睦相處罷了,西岐王難道不是這麽想的嗎?”

李炎的話另有所指,赫連同盛聽出來了,隻是他卻裝作沒有聽出來一般,哈哈大笑:“我此行前來,本就是為了帶著大寧的公主回到我們西岐,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隻是大寧陛下,我也有一事想要說在前頭。”

“西岐王請講。”

赫連同盛的目光轉向那輕紗織就的屏風,看向那邊一道並不清楚的女子身影:“這戰爭一事,可難以預料,倘若福微公主偏要自取滅亡,那我也隻能退而求其次了,皇帝陛下應當不會過河拆橋吧?”

李炎的目光也落向那道屏風,他想起的,卻是與律蹇澤的籌謀和薑皇後帶著幾分怨恨的目光。

可他重振江山帝業不該有任何阻攔。

他笑了一下,而後緩緩開口:“這是自然。”

身為公主,原就該為山河永固添磚加瓦,自古皆是如此,他李炎的女兒,更應如是。

*

“他自然幹得出那樣的事。”李忘舒看著堪輿圖上展蕭畫出的一條路線,冷聲開口。

展蕭靠坐在軟榻上,臉色有些蒼白,目光卻還清明:“殿下就如此篤定?”

李忘舒輕蔑地笑了笑:“李炎這個人,最擔心的就是他自己,他的權力、地位,其次是大寧河山,能不能安定,能不能足夠給他揮霍,最後才是所謂的親人。”

“他起先也許不舍得令福樂出嫁,那是因為我還在,有我這個惹人厭的福微公主,自然不能讓他寶貝女兒受苦。可如今我不在了,若是西岐王到了永安後步步緊逼,那他當然要舍下福樂。”

“沒有什麽比他的帝位穩固更加重要,一個公主而已,他心裏連阿臻都是可以利用的,更何況我與福樂?”

展蕭不知她是經曆了什麽才能對自己的親生父親說出這樣的話。

他隻覺得心疼,沒有人比他更能明白無父母可依靠、不被人愛護珍惜到底是什麽感覺。

他以為李忘舒身在宮廷,吃穿不愁,會比他好上許多。

可如今看來,隻怕連他都不如。

他是因饑饉荒年,不得不流離失所,他不曾被父母厭棄,隻是為保下一條性命,不得不苟且偷生。

可李忘舒分明錦衣玉食,卻根本沒有從親人身上得到該有的關照。

吃得飽,可吃不好。

有時卻甚至比不上吃不好,但吃得飽。

“這就是殿下想要快點,更快一點的原因嗎?”展蕭問。

李忘舒點頭:“我不想讓福樂經曆我曾經經曆過的那些事。”

展蕭以為她說的是這一路逃亡,可隻有李忘舒知道,她所說的,還有前世西岐王廷備受折磨的那些難熬歲月。

“明日將這張圖呈上,代王會明白殿下的意思的。隻是,殿下這麽做,恐將自己置於險境。”

“你覺得代王叔父會懷疑我嗎?”

李忘舒轉過身來,靠著桌案歪頭看他:“倘若我是代王叔父,我也許都會懷疑這公主如此著急,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謀算。但是展蕭,”

她走過來,正對著展蕭坐下:“代王叔父也曾愛過我母妃,我一直覺得,他收留我,不隻因為我有帝令。”

“殿下認為,這世上的感情還是值得相信的嗎?”

“從前我覺得不該信。”她抬起頭,直視展蕭的眼睛。

他今天說了太多話,看起來有種如琉璃般的脆弱,讓李忘舒莫名有些心疼。

隻是她的話也不知怎麽,偏是想在這夜色之中說與他聽。

“後來我卻又覺得可以信了。因為我忽然發現,這世上,是當真有人會交予真心的。你說呢?”

展蕭定定看著她,那一刻,他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感覺,究竟該是喜還是憂。

他知道李忘舒終於願意信他,可他卻同時知道,他身負襄助公主之責,應霍雪風之諾護公主安危,還是明鏡閣如今新的閣首。

這世上有很多話,未必能在該說出口的時候宣之於口,誠如那天夜色裏,李忘舒沒再等到麵前之人的回答。

他隻是拖著一副傷病身體,徹夜伏案,在那張堪輿圖上勾畫描繪,好像展開一幅盛世圖卷。

李忘舒後來趴在他身邊睡著了,再醒時,天已大亮,她瞧見那人臉色蒼白得如同要透過天光,卻躺在軟榻上,睡得香甜。

四月二十,錦州城盛傳天降祥瑞。

恒順帝《帝策》現世,若救大寧於水火,當順《帝策》天命,驅除外敵,重整河山。

四月廿一,代王李爍親率大軍開撥北上,號為肅清異邦、襄固君權。

當日錦州城內,繁花似錦,百姓含淚相送,聲勢陣天。

作者有話說:

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