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定府的府衙自然不如錦州那麽氣派, 這城池不大,府衙也是勝在精巧二字。

前頭是處理公務之所,後頭一處院落, 總共兩進,卻是五髒俱全。

章大人將這小小的接風宴設在了府衙內最大的一處廳堂之中, 眾人分席而坐,既有禮節,又不妨礙彼此暢談。

代王李爍自然坐在上首,下頭便是章大人的位置, 章大人身旁便是聽珠口中那位方及弱冠的章公子。

李忘舒坐在另一邊, 剛好能自然而然瞧個真切。

那位章公子姓章名湛, 人如其名,倒是一副翩翩公子樣貌。

身上著一件天青垂緞的袍服, 一副士子打扮, 瞧著頗有些文氣,也稱得上李爍口中一句“青年才俊”。

隻是李忘舒這一路行來,如今卻並不看好這般文弱君子。

倘若是安定盛世,這般文臣興許能有大建樹,但如今天下根基不穩,手中若隻有文臣, 是要出大問題的。亂世, 最先受到提拔的,總是武將。

不過倘若這章湛公子有軍師之才, 倒又另說。

李忘舒尚在心中默默評說這位章湛公子到底適不適合招攬到叔父麾下,那邊李爍與章大人已是舉杯暢飲, 說起了一些永安舊事。

這場麵瞧去也是一片和諧, 隻不過李忘舒沒想到, 她這般心思,落到旁人眼中,卻又不是那回事了。

她因思量這章湛公子到底適不適合舉薦,又搜腸刮肚想前世是否聽過此人名字,是以席間朝章湛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偏生展蕭守在她身後不遠處,倒將她的一應動作全都看了個真切。

倘若隻有李忘舒如此也便罷了,展蕭習武,感覺遠比常人靈敏,那代王與章大人也是“眉來眼去”,眼神時不時落在李忘舒身上一下,讓他甚為不舒服。

雖然那般眼神一瞧就知是長輩欣賞晚輩,但那邊還坐了個章湛呢,這件事就變得奇怪了起來。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李忘舒起先還吃得開心,可待她怎麽也想不起前世關於章湛的事情,遂暫時放棄去考慮是否招攬此人之後,她就開始覺得不得勁起來。

就好像這席間有個人對她心存憤恨一般,讓她總有種心虛的感覺,每當她不小心看到章湛一眼的時候,這種心虛的感覺就更甚。

李忘舒一邊吃,一邊小心謹慎地從叔父、章大人、章湛,甚至幾人的隨侍一個一個掃過去,最後,她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展蕭看見李忘舒轉過頭來,以一種格外疑問的表情看著他。

他心裏不是很爽快,可又沒道理對李忘舒發泄,於是避開了她的目光,低下了頭。

兩世為人,李忘舒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她這回明白了,這種不對,就是來自展蕭。

“福微今日可勞累?”代王李爍的聲音突然傳來。

李忘舒趕忙回答:“勞叔父關心,這一路行走平穩,福微並不累。”

李爍便笑道:“這成定府內,有一處夜市甚是有名,裏頭淨是些外地客商賣些小物件,不過倒是與永安不同,你若想瞧瞧,不若讓章湛領著你去。”

李忘舒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連忙笑道:“福微都這麽大的人了,哪裏需要勞煩章公子。福微若是有興趣,自然會挑個時候去瞧的。多謝叔父關心。”

李爍笑著搖頭:“你呀,總怕麻煩旁人。本王是想著,過了成定府,就實打實入了豫州,往後隻怕沒有這樣輕鬆的時候,你總歸是個小姑娘,若那時候再想湊這熱鬧,可未必能有。”

李忘舒淺笑:“叔父也太看輕福微了,福微雖年紀不大,但也絕不是個小孩了。況且我與章公子才見一麵,倘若還勞煩章公子領我前去,萬一被有心人瞧見,豈不是還要拖累章公子的名聲。”

那章湛到底還是年輕,李忘舒這話說完,李爍與章大人臉上的表情均瞧不出一絲不對來,唯他微微怔了一下,倒能看出有些意外。

不過這些都跟李忘舒沒什麽關係了,如今雖瞧著輕鬆,可到底還是在行軍路上,今日是在這成定府裏小歇整頓,她倒不會吃了一頓好的,便以為自己已經安定下來。

隻不過那夜市,若要去看看倒也不錯。

自打離開永安後,她一路都在為帝令奔走,如今暫時不必為生計發愁,方可瞧瞧這大寧民間究竟是什麽樣。

《帝策》的消息放出去後,錦州那裏便已群情激憤,到了成定府,卻發現這樣小城中的百姓,似乎還不知曉天下將有怎樣的變化,仍舊過著普通日子。

夜市之中叫賣聲此起彼伏,既不像永安人人討論西岐來去,又不像錦州聲援代王回京。

李忘舒走在其間,反而覺得心裏平和不少,連看見旁邊展蕭那張“臭臉”都不覺得心煩了。

“都允你跟著我出來吃些東西了,怎麽還是不高興?”李忘舒將手中一小袋肉幹強硬塞進他手中。

展蕭卻隻是木然接下:“屬下沒有不高興。”

李忘舒扭過頭去偷笑,轉過來卻故作嚴肅:“還說沒有不高興,你臉上的陰雲快要漫到永安去了。”

“那倒是真該給永安下一場雨,好好衝刷幹淨。”

李忘舒瞧著他說得那麽認真,越發覺得好笑。

她到這夜市走這一圈,一直在想方才席間展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猜來猜去,倒是唯有一種可能。

這展蕭隻怕誤會了她與章湛的關係。

“展蕭,你上次說,你離不開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展蕭的腳步頓了一下:“殿下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因為你不信我。”

“為何?”

“那席間不過出現了一個章湛,我與他攏共也就這一麵之緣,你便已將心情寫在了臉上,這不像你,可見你是氣急攻心,之所以如此,難道不就是因為不信我?”

“今日不過一個章湛罷了,日後回到永安,滿都城的年輕男子,你知道我要做什麽,我總不能一個男人都不見,到時,你又當如何?”

展蕭怎麽都想不到,李忘舒如今竟敢說這樣大膽的話。

他倒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楚,李忘舒既敢一個人帶著帝令逃,又敢放出帝令消息,引得西岐與李炎的人馬互相陷害爭鬥而自己坐收漁利金蟬脫殼,又豈是什麽膽小怕事之人?

她襄助李爍,處處維護自己的叔父,卻隻交出了那卷《帝策》,她所圖,又豈會隻是做一個高枕無憂的嬌弱公主?

他瞧著李忘舒,有些不知自己該回答什麽,更不知該怎麽開口。

隻是覺得離京那日矜貴的公主如今越發鮮活,那皇族威嚴之氣,反而出現在麵前身著素衣,本是與他說笑的女子身上。

“屬下……”

“展蕭,”李忘舒打斷他的話,“我說過,若隻有你我,你不必稱‘屬下’。是你助我一路到錦州,從前我與你是什麽樣,往後,不管我李忘舒行至何處,登高還是跌落,我與你還是什麽樣。”

她的話認真又真誠,很難讓人相信是從一位隱有掌權之勢的公主口中說出來。

展蕭忽覺那自晚間便鬱結心中的一團憤懣之氣如今一掃而空,他越發想快些,更快些,打回京城,還她應有之名。

“我從前未嚐與女子這般熟識,是我唐突。”

李忘舒望著他,到底沒忍住,又笑了出來:“你不是自詡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怎麽如今這般輕易便能被人窺探出心思。展蕭,你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我……”展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他捧著那一小袋肉幹,倒像是任何一個這般年紀的愣頭青一般,隻怕鑒察司的人在此,都要不相信這是曾經那滿眼隻有任務的第一暗探了。

“真的要上去稟報嗎?我怎麽覺得不太對勁。”

不遠處,言曠與季飛章混在人群裏竊竊私語。

季飛章的一雙桃花眼裏閃過一抹精光:“我問你,今日此事重要不重要?”

“當然重要!”言曠低聲感歎。

季飛章點點頭:“既然重要,是不是應當早些告訴公主和展蕭,這樣明日我們離開錦州地界,才能做好準備?”

言曠點頭:“這是自然。”

季飛章又是點點頭,這回一點沒猶豫,飛起一腳直接踢在了言曠的屁股上。

“哎呦!”言曠從人群中被踹了出來,直直撞進李忘舒和展蕭之間。

他還沒來得及去找季飛章報仇呢,抬頭看見的就是展蕭那仿佛要殺人的目光。

鑒察司的展蕭又回來了!

言曠腦袋的弦一下繃緊了,給那些被驚擾的百姓陪了笑臉,瞧著沒人關注他們了,才湊到展蕭身邊。

“展大哥,有情況。”

展蕭冷聲:“說。”

言曠看了李忘舒一眼,見公主首肯了,這才附到展蕭耳邊,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開口:“可靠消息,西岐王已應允帶精銳幫助聖上守衛永安,恐怕也是衝帝令的寶藏而來。”

展蕭情知事關重大,未在這街市上表露分毫,隻是朝李忘舒道:“殿下,天晚了,要不今日先回去休息?”

李忘舒見言曠表情也知道隻怕是永安有新的消息。

隻是回了營帳中,聽展蕭同她說過後,她還是有些意外。

她今生冒險帶著帝令出逃,其實想過李炎會不擇手段,但她萬萬沒想到,那人身為帝王,卻為了自己的地位,已如此瘋狂。

接受西岐王的幫助,那就是與虎謀皮!赫連同盛定會借此機會滲透大寧,倘若她與叔父失敗,下一個被攻占的就是永安京城。

李忘舒不信李炎身為一個帝王,想不明白這樣的事。

可他還是這麽做了,那說明什麽?

今生的李炎已經徹底瘋了,他和親、奪帝令,無不是為了能穩坐高台之上。什麽天下、什麽百姓,哪裏和他有關?

李忘舒對著展蕭所畫的那張行軍圖想了一個時辰,終於深夜求見叔父。

四月廿三夜,在成定府的百姓已經進入夢鄉的時候,代王李爍的大軍星夜趕路,直奔豫州府城。

作者有話說:

章湛有官配,修羅場隻在西岐王那~馬上來嘍= ̄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