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大作, 天也好像更陰沉了些。

幹德殿內,寧帝李炎大發雷霆:“廢物,都是廢物!再派人給朕殺!把那些犯上作亂之人都殺了!殺!”

王得福伏身在地上:“聖上, 能派之人已經都派出去了,連宮裏小太監, 也都趕著去守宮門了。眼下,實是無人可用……”

“混賬!”李炎一腳踹在王得福身上,“誰說無人可用?朕不信!朕登上帝位十幾年,養著他們個個錦衣玉食, 如今卻跟朕說無人可用?再去找人, 去啊!”

“聖上何必與王公公發這樣大的火氣。”

殿外, 傳來薑梧清冷的聲音。

李炎抬頭看過去,殿中有些晦暗, 她的麵容看不甚清。

“你來做什麽?”

薑梧扶著應書的手, 走入殿中,看著自己曾也被稱“芝蘭玉樹”的夫君。

“福樂不聽勸阻,跑到宮門前,要與方靖揚同生共死。聖上是她父親,臣妾來問聖上,可否阻攔。”

李炎冷哼一聲:“她要死就讓她死, 你若想攔, 自去攔著就是,何必來問朕?你倒看看這六宮之中, 哪還有個活人?”

薑梧笑了一下:“是啊,連個活人都沒有, 偏聖上還要刁難王公公, 再尋人去, 填補宮門的空子。”

“你什麽意思?”

薑梧神情清冷,可細看卻能瞧見眸中含淚:“臣妾能有什麽意思?不過是想問問聖上,心裏可還裝著蒼生百姓,可還裝著自己兒女?如今大軍逼宮,明知已無轉圜之境,聖上為何還要頑抗,還要讓更多人死於非命?”

李炎走到她麵前,死死盯著她:“你可知你在說什麽?那李爍野心勃勃,若讓他進宮,你以為你就能活?朕若不殺他,你們一樣死!”

“聖上!”薑梧第一回 在寧帝麵前這般高聲。

“那李爍圖名,倘若聖上懷柔,他又如何能有借口,偏要率大軍入永安?他向天下人說,聖上是受西岐人脅迫,才不開宮門,不開京城,聖上便如他所說,固守城池,這不是告訴天下人,西岐王雖死,聖上卻還有口難言嗎?”

“你我知曉他來是為奪帝位,天下人如何知曉?那李爍打著救駕的旗號一路從錦州北上,聖上還沒看出來嗎?他有《帝策》在手,就是要借恒順帝之名,讓自己能名正言順,聖上怎麽能反而給他機會呢!”

“你懂什麽!”李炎一把推開她,薑梧摔倒在地,應書連忙去扶。

而李炎卻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瞧著幹德殿外的天色:“帝位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朕說了算,朕說了算!”

“便連兒女,聖上也不打算再顧了嗎?”薑梧含淚,問出了她的最後一個問題。

而李炎回頭,居高臨下看著她:“你心裏,便隻知那兩個孩子。他們是朕的孩子,就算是死,也要為朕而死。如今朕是給他們機會,證明他們存在的意義,證明朕從前對他們的寵愛,沒有用錯地方,不對嗎?”

“你怎會變成這樣……”薑梧喃喃出聲,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

“朕本就是這樣,本就是這樣!”李炎突然哈哈大笑,“滾,都給朕滾!誰都配不上幹德殿的帝位,隻有朕才配站在這裏!”

一道閃電劈裂遠方天際的厚重雲層,片刻後,雷聲如滾石一般,仿佛要將整個宮城都震動。

宮門前,那手執銀槍的少年將軍,如同失去理智般,隻知瘋狂地殺戮眼前敵人。

他身後就是高高的宮牆,他喜歡的女子,正被困在其中。

他不知該怎麽救她出來,隻是想著,或許他再多殺一人,再多撐一會,就能等到援兵來臨,等到雲散日升。

可一人孤勇,如何能敵萬千大軍,他們已陷重重包圍,那宮門,又如何能撐更久?

“衝啊!衝啊!”

鼓角聲又起,這一次,整個永安城都覆蓋在號角的悲鳴之中。

方靖揚尚在揮槍拚殺,可他陷入包圍,便是宮城城門失守。

代王大軍,已舉著撞城圓木,開始朝宮城大門發起衝擊。

那圓木可是用來撞城門的,宮門厚重,可同永安城門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宮門之後,雖有李炎趕出來的那些小太監阻攔,可士兵士氣高漲,他們又如何攔得住?

“滾開!滾開!”方靖揚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卻一槍挑開半支箭羽,偏要衝開包圍去阻攔那些偷襲攻城的兵士。

可殿前司人馬,此時戰死重傷者眾,哪還有人可供驅使?

他隻見前來支援的自己父親,都被代王大軍的首領擒於馬下,又如何能不明白,此刻已入必死之路。

“衝啊!衝啊!”

雨滴落下,沾濕宮城的城牆,那原本莊嚴的宮門,此刻傷痕累累,卻再也支撐不住。

一聲巨響,同驚雷一道乍然在耳邊,便見宮門正開,那些抵擋在宮門後的小太監,如同紙片一般跌在地上。

方靖揚揮槍擋開湧上來的代軍兵士,卻瞧見那宮門之內,空闊的宮道上,那等著他的姑娘竟未曾離開,正跌坐在地上,看著他的方向。

雨終於來了,豆大的雨點落在地上,正昭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

方靖揚不顧一切要衝向他心愛的姑娘,麵前卻忽現銀光,竟是那跟隨福微公主離開的校尉展蕭。

當!

他用銀槍挑開展蕭的劍,卻被展蕭反手一掌打在傷口上,不得不後退數步,立槍站定。

方靖揚抬頭去看,才發現原本包圍他的代軍兵士,竟都退守兩邊,讓出這宮門前的一方空地,不再與他拚殺。

“展蕭!你背棄聖上,如今又想耍什麽花招!”方靖揚狠狠大罵。

展蕭執劍看他,想起車令羽的話。

雖不知那位車總領為何在城門前時反而要提醒他,但如今,先於代王一步救下方靖揚和李霽嫻,確是最好選擇。

“放下你的武器,我保證,你和福樂公主,都不會受任何傷害。”

“你會這麽好心?你們幹的就是謀反的事,我今日就算死了,也要護著福樂……”

“方靖揚,你死了才護不住她!”展蕭走上前,死死盯著他,“你好好看看,這裏有代王多少人馬,你覺得你死了,能殺得完嗎?”

“我不會和你一樣,我不會苟且偷生,我不……”

“方靖揚!你的熱血,需用在該用的地方。”他忽然走近了些,一把抓住那少年人的衣領。

雨滴落下,砸在他手上,泛著冰涼。

“帶她走,現在。”他低聲開口,是命令,卻更像請求。

方靖揚愣住了。

他以為展蕭是來殺了他的,兗州一麵之緣,他當時確敬重過這人有勇有謀,但如今既是敵人,他自然不會手下留情,卻沒想到,展蕭竟是要放了他?

雨來得很快,在李霽嫻尚來不及起身,好好瞧瞧那少年將軍模樣的時候;

在方靖揚尚且來不及決定到底要不要信任麵前這個人的時候;

大雨傾盆而下。

隻是雨中,卻有一人乘著車輦,坐在傘下,緩緩而來。

“展侍衛英勇,擒了武威將軍,想來入宮易如反掌。”

展蕭抬頭看去,那原本包圍著他與方靖揚的隊伍,已自動分列兩邊,讓出一條道路來。

代王李爍坐在車輦上,自雨中行來。

“李爍狗賊!”方靖揚回頭看見李爍至此,破口大罵,“你休想進皇宮一步!休想!”

李爍淺笑,抬手揮了一下。

兩旁軍士立時上前,不由分說從展蕭手中將人搶出來,押著他單膝跪下。

方靖揚自然還想掙紮,可他中了一箭,又有其他傷口,一時被幾人製住,竟掙脫不得。

可他偏要抬著頭,對著李爍:“你就算殺了我,你也是弑君奪位的反賊!青史之上,你亦有罵名!”

李爍坐在傘下,看著雨霧之中,即使被渾身淋濕,也要昂首大罵的少年將軍,心中竟不由生出幾分羨慕來。

“年輕人,就是好呀。”他長歎一聲,目光越過麵前幾人,看向後方摔倒在宮道上,卻還努力想爬起來的李霽嫻。

“本王身為長輩,不忍見你們這些孩子受這般苦楚。尤其福樂,本王論理,還是她叔父。”

“狗賊!你有本事衝我來,休要動福樂!”

李爍笑得柔和,就像百姓心中他從來的那番模樣,和善、溫潤,如玉石般舒和。

“方靖揚,武威將軍,本王如今妄稱是你長輩,倒想教你道理。若要護你心愛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滿盤皆輸。”

李爍垂眸,輕輕抹掉濺落在他手指上的一滴雨,緩聲開口:“本王最不忍見有情人分離,送他們上路吧。”

展蕭抬起頭看向李爍,想開口說什麽,可又不知,麵對這樣一個未來君主,到底該說什麽才好。

李霽嫻是李炎之後,新帝要除之他明白,可方靖揚並非罪臣,那代王殿下卻要一並斬殺,不過是因為李霽嫻與方靖揚心生愛慕,他便連在這入宮的檔口,也要好好在眾人心上都剜上一刀。

倘若李忘舒知曉自己的妹妹竟是死於此時,不知該有多難受。

展蕭握緊手中的劍,雨水順著他的劍鋒流下,重重滴在地上。

他不能再令李忘舒因這樣的事餘生悔恨,就算要斬草除根,他也需聽李忘舒自己決定。

李霽嫻被帶出宮門的時候,就是最佳時刻,救下兩人,退守皇宮,這麽大的雨,代王怎麽也該先去幹德殿,守好帝位。

而他自然也能帶著這兩人先保全性命。

代王侍從已從宮門之中駕著李霽嫻走了出來。

她原本身子就弱,此時淋了大雨,如水中洗過一般,才被放下就倒在了地上。

方靖揚眼見所愛之人暈倒在麵前,卻被人押著難以行動,那少年從始至終未曾焦急,此刻卻是雙目泛紅。

李爍似乎樂見這樣有情人生離死別的場麵,他開口:“既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武威將軍,本王應該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送他們上路吧,雨可越來越大了,莫要耽誤入宮的時辰。”

“是!”

那寒冷的刀鋒亮起,大雨衝刷而下,濺起滿地血汙。

方靖揚仍在掙紮,即便傷口已血流不止,卻仍舊一遍一遍喊著李霽嫻的名字。

也就在這時,那大雨中傳來堅定透徹的聲音。

“代王叔父!刀下留人!”

展蕭豁然抬起頭,朝遠處看去。

那泛了白的雨霧之中,馬蹄聲越漸清晰,一襲紅衣獵獵而來——竟是李忘舒!

李爍神情微變,抬手命人轉過車輿。

李忘舒冒雨而來,渾身濕透,卻未見半分猶豫。

勒馬而停,翻身而下。

她站在李爍的車輦前,俯身行禮:“代王叔父,如今天下未定,實不宜此刻惹下此般人命官司。還請暫且將他二人收押,待大事既成,再審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