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毫無顧忌地下著, 將整個宮城洗刷得透亮。

那些奪權爭位之中流下的血,那些枉死的無辜之人,未曾在這場權力的變更中留下一點痕跡。

待大雨落盡, 下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這座宮城便又會恢複從前的巍峨模樣。

石板鋪就的甬道一樣幹淨, 大殿前的台階照舊纖塵不染,隻是站在這裏的人,早已換了模樣。

李忘舒再醒時,夜色正深。

外頭已沒了滾滾驚雷, 隻剩下淅瀝的雨聲, 尚響在本該靜謐的夜色中。

“你淋了雨, 便是想坐著,也要披蓋些, 雖是夏日, 但終歸是晚上了。”展蕭扶她坐起來,又將一塊薄毯圍在她身上,將她裹了嚴實。

“哪裏就會冷著我……”李忘舒垂眸,聽著外頭的雨,不知怎麽,心裏空落落的。

“李炎, 真的死了?”好一會, 她才又開口。

展蕭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聞聲點了點頭:“他沒法不死。”

“你那時怎麽在?”李忘舒抬頭看他, 燈火裏他的樣子,好像那時逃命時候一般。

“代王讓殿下去, 我卻不能不管。李炎就算不會武功, 可也是個男人, 殿下勇敢,但終究是女子,倘若有什麽意外,我賭不起。”

“你都聽見我們說話了?”

“雨太大,聽不真切。”

那不過是他的托詞,李忘舒心裏也明白,隻是他既願意裝傻,她卻也不會此時戳穿。

她笑了一下,捧起那碗熱熱的薑湯,擱在手心裏:“我那時也不知怎麽,忽然就覺得好像沒了力氣。是不是很失敗?”

“怎麽會?殿下已經很勇敢了,那等場麵,原不該殿下這樣的人瞧見的。”

“我說了,不必稱‘殿下’。”

“我……”展蕭垂下視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等東方天際再一次大亮,李忘舒的身份,將與如今天差地別。

“你叫我小柔吧。”李忘舒忽然開口。

展蕭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她。

少女捧著一碗薑湯,卻抬頭瞧他,眼神亮亮的,如同星辰一般。

“小,小柔?”

李忘舒笑了一下,眼睛又彎彎的,像是月牙:“嬤嬤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我母妃就是這麽叫我的。可惜我後來改了名字,再沒聽誰叫過這舊稱了。”

“屬下僭越。”

“算不得僭越,這是我讓你叫的,若你不這麽同我說,那才是僭越。”

可展蕭這會卻讓人瞧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李忘舒也不逗他了,她乖乖喝了一口薑湯,方覺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明明該是盛夏,也不知哪來這麽大一場雨,她淋了那麽一場,如今還能好好坐著,可見早在她睡著的時候,怕已經用過藥了。

這麽想著,她又看向展蕭時,倒有些感激。

“看來代王叔父沒那麽忙了,還有空請太醫幫我瞧瞧。”

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沒頭沒尾,偏生展蕭又懂了。

隻是李忘舒沒想到,他卻是開口:“代王殿下如今還在幹德殿處理政務,明日要即位,要名正言順,恐怕今夜都睡不成了。是我私自做主,請了太醫院從前相熟的太醫。”

“你擔憂我?”

似沒想到李忘舒會這麽問,展蕭一時語塞:“我……”

李忘舒怕他不承認,忙打斷他:“你不必說,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如今李炎已死,總能過幾日太平的日子,我有空聽你慢慢說出口。”

“小柔……”

“你樂意這麽叫我,可見心裏早已不忍拒絕我,對不對?”李忘舒“得寸進尺”,甚至探著身子,好像要離他更近些。

展蕭又慌忙地撇開視線,輕咳了一聲:“明日代王登上皇位,公主應當也有封賞,恐怕還有得勞累,今日不若早些再睡會?”

李忘舒輕哼了一聲:“你莫要轉移話題。不過說起這個,我倒真有事想問你。我不省人事之後,可有發生什麽?阿臻和福樂他們如何了?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好像有什麽事,還沒有完全打通症結一般。”

展蕭複又看向她,其實他心裏早就有了一個懷疑,隻是沒有證據,他不願讓李忘舒也平添煩惱。

但如今改朝換代,他若再不說,將來倘釀成更大禍事,便不好了。

“福樂公主與皇子如今都被關在承樂宮裏,那裏的宮人都被抓了起來,現在是代王殿下的人馬看管。方靖揚不太好,被鎖進天牢裏,我已經命言曠去尋鑒察司的舊人,當能看顧他,留下一條命來。”

李忘舒微微蹙眉:“他們終究是與我一道長大,如今李炎因我而死,我倒不知該如何見他們……”

“如今見麵並不是最好的時候,新帝初立,這幾日必定事務繁忙,你更免不了勞累,他們,也需冷靜。”

“我比誰都懂失去親人的滋味,你讓他們冷靜,他們也不過小孩子,如何能冷靜?待那些雜事了了,我去瞧瞧他們吧,總歸這是我的錯,他們怨我也好,恨我也罷,總該讓他們也將氣出在我身上。”

展蕭沒有兄弟姐妹,不甚明白李忘舒此刻稍顯複雜的心情,他隻能點頭應下,想著到時候必定要寸步不離守著她,以防出現什麽意外。

“其他人呢?”李忘舒又開口問,“這樣打進來,宮裏怕是,人人自危。”

展蕭點頭:“少不得一場清洗,如今殿前司、內宮,都已最快換上了代王殿下信任之人,車總領明日就可改口稱車指揮了。舊主身邊的人都死了,有幾位大人,要追隨舊主而去,在宮門前觸柱而亡,說要痛斥代王惡行,隻是今日雨大,卻沒有幾個人敢出門來瞧。”

“我本無意引這麽多人傷亡,沒想到,竟是逃不過。”

“江山更替,免不了流血犧牲,這不是殿下的錯。我隻怕,這一次,還遠不是結束。”

“為什麽?”

燭火搖了搖,映得人也仿佛有了明暗。

外頭雨淅淅瀝瀝,李忘舒抱膝坐在**,若非此刻兩人所說的那些話,皆事關生死,隻怕她會以為自己回到了幼時,夜裏聽嬤嬤說故事的時候。

“有件事,我思量許久,是時候告訴殿下。”

“你還有事瞞著我?”李忘舒來了興趣,“什麽事?為什麽從前不說?”

“先蕙妃當年諸事,恐怕未必是殿下如今以為的這樣。”

“我母妃?”李忘舒忽然想起李炎發瘋時說的那些話。

他所說,與李忘舒自己從代王府中聽到的,仿佛是兩個故事。可她母妃隻有一個,總要有個人說了謊。

“為什麽這麽說,你找到了什麽證據?”

“代王府裏那間偌大府庫,當時我們隻到了兩層,殿……小柔可還記得?”

李忘舒見他及時改口,不免失笑:“記得。”

“那時我好奇,三層到底是什麽,為何秦管事不讓我們去看。”

“所以……”李忘舒忽然想到了什麽,瞪大眼睛看他,“抓到西岐人那晚,你……”

“對。”展蕭給她肯定的回答。

“我去了那間府庫的三層,在裏麵看到了我怎麽也想不到的東西。”

“與我母妃有關?”李忘舒攥緊身上的薄毯,忽然就覺得有些冷了。

“不是有關,是全然相關。”

“什麽意思?”

“那整個府庫三層,都是女子用物,除了我們在二層見到的畫以外,還有十幾幅蕙妃娘娘的不同畫像。”

“可……可這不正說明叔父對我母妃用情至深嗎……”

“可那些畫像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塵,那整個三層,顯然長期不曾有人去過了。”

倘若是心愛之物,勢必不舍得將它束之高閣,若要時時去看,又怎會有落灰?

李忘舒瞬間就明白了展蕭的意思,可她卻不敢相信。

她兩世裏對代王知之甚少,今生決定投奔這位叔父,其一是皇祖父總共隻有兩個兒子存活在世上,她沒有其他選擇;其二便是,她前世也曾多少聽聞過叔父當年與母妃有舊。

那些都是宮闈舊事,沒人敢明目張膽談論,她也都是聽些斷句殘篇拚湊,如今看來,難道她聽到的那些,竟都是假像嗎?

“況且小柔聰慧,應當想得到,既然整個三層都是女子舊物,為何偏隻有一幅畫,掛在了二層一上樓梯之處呢?”

李忘舒氣急反笑:“連這都要算計嗎?”

那幅她以為象征情深似海之畫,竟是故意掛在那裏,就為了讓她看見,甚至連當時秦管事講的故事,說不定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他們早就知她心裏的弱點到底是什麽,為了拿捏她,哪還顧得上十幾年前的那些感情。

“我知道大業方成,說這些話難免喪氣,可公主,這世上人心駁雜,不得不防。”

李忘舒輕笑了一聲:“罔我以為自己處處先人一步,誰知占盡先機,還是要被人算計。夫子說得對,這世上有人就是天生聰慧,有人就是天生愚鈍。愚鈍之人努力再多,都抵不上聰慧之人隨意動一根手指。”

“我以為自己贏了,不過是輸給了另一個人罷了。”

“不是的。”展蕭見她落寞,抬手覆在她手上,本是想安慰她,可那溫涼的觸感傳來,卻讓他自知失態,頓了一下,將手放了回來。

李忘舒看向他,有疑問,有不解。

“一切未成定局,公主自然沒有輸。這隻不過是一道坎,這道坎邁過去,才能得見前方曠野。公主,才是手握帝令之人。”

李忘舒怔怔地看著麵前的展蕭,此時好像才忽然明白那句“得帝令者得天下”。

《帝策》在明,是借恒順帝之勢造勢,而明鏡閣在暗,才是真正能讓人掌權天下的籌碼。

她能用帝令扶李爍登上皇位,不是因那一卷《帝策》,正是因明鏡閣啊。

可這天下,除了她與展蕭,根本不曾有其他人知道明鏡閣的存在。

那是帝令留給她的自保之路,更是她倘入絕境的翻身籌碼。

“你的意思是……”

“隻要公主想,微臣,萬死不辭。”

“胡說……”

少女的指尖忽然按在他唇上,展蕭愣住,下意識抬手扶住她探過來的身子。

“我不許你死,你就得長命百歲地活著。”

展蕭看著那近在眼前的一張小臉,不知怎麽,倒覺心裏被填得滿滿的。

“殿下,周太醫來了,說是奉王爺之命,瞧瞧殿下好些了沒。”

外頭忽然傳來聽珠的聲音。

李忘舒慌忙坐了回去,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這才看了展蕭一眼。

展蕭會意,起身道:“這麽大雨,勞煩周太醫了,殿下已醒了,還請進來吧。”

作者有話說:

一個OOC小劇場:

展蕭:隻要公主想,微臣立馬搖人

言曠&季飛章:新的一天,又是為別人的愛情努力的打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