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大殿內, 此時卻安靜得仿佛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一般。

李爍微眯了一下眼睛,開口道:“向大人此話,好像意有所指。”

他自然是個勤勉的帝王, 僅僅一晚,便能將這朝堂之上諸人認識大半。

這位向典大人, 可是皇子李霽臻身邊的重要輔臣,李爍自然特別留心過。

隻是向典卻似乎並不打算領這位新帝的情,他冷笑一聲,竟仿佛渾然不將帝王放在眼中。

“臣不是好像意有所指, 臣就是要說, 令福微公主臨朝不妥!”

立在群臣之後的衛思瑜皺了一下眉, 就知道該將這向大人關起來,稱病不讓他上朝的。

如今正是帝王立威的時候, 最應當避其鋒芒, 徐徐圖之,向典這般大鬧,他自己性命堪憂,甚至可能連累了皇子殿下。

隻是向典人都出來了,話都出口了,哪裏還有挽回的機會?

高位之上的帝王臉上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向大人覺得何處不妥?”

向典便道:“其一, 福微公主是女子, 本朝曆來沒有女子上朝的先例,便是成央公主當初也未曾上朝;其二, 先帝才剛駕崩,論理尚在孝中, 福微公主既是帝女, 自當恪守孝道, 如何能此時招搖?禮法在前,若有此野蠻行徑,與關外蠻族何異?”

向典立身為正,句句鏗鏘有力,若不是知曉他如今才到翰林院,隻怕要以為他身在禦史台。

其實這滿朝文武,不少人都跟他一個想法,可大家家中有老小,誰敢同他這般當麵向帝王甩臉?

這代王才剛登基,還不知是什麽脾性呢,倘若是個昏君,因著這樣的事掉了腦袋,可如何值當?

仍舊沒人敢多說一句話,隻是大家的目光卻又悄悄地不約而同落在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今生與這位向大人相交不多,前世倒是聽說過他後來輔佐李霽臻成了太子。

隻是如今是她叔父在帝位之上,這位向大人顯然中正過了頭,如此咄咄逼人,隻怕阿臻有命活著,他也沒命再當個忠臣了。

果然,須臾的安靜之後,李爍忽然冷笑了一聲。

“向大人這是在質問朕嗎?”

殿中群臣聽見這輕飄飄的一句,卻都嚇得低了頭,唯有向典,依舊昂首挺胸直視帝王。

“論理,先帝是有嫡子的。”

衛思瑜倒吸一口冷氣。

這向典難不成是要將自己的性命斷送了不成?他當著新主的麵說這樣的話,這不就是說自己想造反嗎!

李爍盯著這年輕臣子,笑得更加“和藹”。

“向大人明著是對公主不滿,原來是對朕不滿。那倒無妨,朕可以送你痛快。”

新帝為代王時,一向有賢德之名,可他卻也是剿滅水賊、收服山匪之人。這樣的人又哪會真的優柔寡斷?

向典自尋死路,如今誰都救不了他。

可偏偏在李爍招手讓車令羽上殿時,才接了封賞的李忘舒忽然開口。

“聖上,向大人不畏權勢,中正直諫,當為臣子垂範,依臣女之見,該入禦史台,此後督察百官,必為聖上左膀右臂。”

李忘舒麵帶微笑,聲音柔和,似乎方才那個大殿之上對著她一番痛批的不是向典一般。

殿中群臣俱驚訝地偷偷投去目光,連向典自己也有些愣住了,轉頭看向身邊女子。

這朝堂一向是男人的天下,這般女子立於當中,終歸讓他有些不習慣。

他隻看了一眼,便又收回目光,隻是這回眉心微皺,似乎想到了什麽,再不像剛上殿時那般從容。

李爍有些驚訝,不是驚訝於李忘舒的話,而是驚訝於她會開口。

“福微,向大人方才可是不想讓你站在這殿中,你還要為他求情?”

李忘舒垂眸,瞧著乖順懂事:“聖上,向大人所言非虛,我朝曆來確實不曾有女子登上朝堂。聖上仁厚,願意做這普天之下第一人,可任何改變都會遇到困難。向大人雖為臣女製造了困難,可卻也正是鞭策臣女,勿因今日之封賞便驕傲自滿,這般來看,向大人更是該做禦史的大才。”

李爍目光深邃,臉上重又掛起了讓人看不透的笑意。

他天生芝蘭玉樹,笑起來更是讓人仿若春風拂麵。如今雖上了些年紀,可反倒沉澱了,那笑容更多了些成熟的魅力。

底下人瞧著那笑臉,倒覺得這帝王好像怪親和的,渾然忘了方才他已要下令將向典拉下去為先帝陪葬了。

李爍終究開口:“福微果然當得起朕的看重,也當得起帝令的選擇。向典,朕看在福微的麵子上,令你到禦史台,此後你可仗義諫言,如何?”

向典有些意外,可麵上表情卻看著不大好。

他的命保住了,可他卻有種被人踐踏了的感覺。他所要守護的,似乎可以輕易地就被人扔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那位為他求情的福微公主,而後忽然道:“向典愚鈍,不配為奪權篡位之人的臣子,還請聖上收回成命吧。”

“向典!”李爍站起身,盯著他,忽又放緩了聲音,“朕今日不想發火,也不想殺人,可你不要得寸進尺。”

“微臣隻是實話實說。聖上殺了微臣,也不能改變過去已成的事實。”

李忘舒看出來了,這向大人是一心求死,要成全他所謂的“道”啊!

“來人!”李爍終於忍不下去了。

他倒想當個仁君,可若臣子都到麵前來說他是個反賊了,他再忍下去,這天下豈不是都要反了?

李忘舒眼見不對,連忙開口:“聖上!向大人殿前失儀,自然不妥。可今日重大,後頭還有許多事情,聖上若是在元初之始便行殺戮之事,恐怕並非好兆頭。不若先令向大人自省,倘若他不醒悟,再罰不遲。”

“運”之一字,最受帝王青睞。

即便是從前不信天命者,登上那個位置後,也大半免不了信其一二。

李忘舒也是在賭,好在,那欽天監和禮部的大人,許是從前與這位向大人有些交情,此刻終於開口應承。

李爍知道李忘舒的意思,他才登上皇位,倘若就立馬對舊臣開刀,恐怕要令天下士子人心惶惶。

沒有得用之人,這帝王可就成了空架子。

他站在那帝位前良久,方又坐了回去。

“福微所言甚是,朕今日便看在福微的麵子上,且饒你一命,待諸事了卻,朕再好好與你談談不遲。來人,將向典壓下去,讓他在天牢裏好好反省!”

殿中侍衛,早就換成了李爍之前的親兵,如今不由分說上前,便要將向典帶走。

向典這會卻哈哈大笑:“我守我的道,不管你何時問我,我都是這樣的話。不忠不孝之人,不配站在這幹德殿中!”

他朗聲說著,見那侍衛就要上前來抓了他離去,卻忽然之間抬腳,一頭朝著殿中的廊柱撞去。

李忘舒就站在他身邊,見狀驚駭,連忙高呼:“快攔住他!”

那侍衛反應也快,隻是向典一心求死,他們雖抓了人,可那衝出去的人又如何能一下攔住?

撲過來的侍衛被帶倒在地上,可向典的腦袋還是撞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站在周圍的臣子都嚇了一大跳,紛紛驚呼後退。

好在有人攔著,那向大人一頭撞上去,人倒了,氣卻沒斷。

“速速將他抬走!”李爍顯然是真惱了,今日要果真在大殿上出了人命,那可是大大的不祥。

向典終於被人抬下去了,險些血濺幹德殿,讓這本就陰雲密布的大殿,更令人心悸了。

立在殿中的諸位臣子隻覺得心突突亂跳。

新主瞧著陰晴不定,似乎和他那位兄長相比也不遑多讓。

如今正是更替之時,若不謹小慎微行事,恐怕離成為下一個向典也不遠了。

“福微,委屈你了。”李爍此刻才看向李忘舒。

李忘舒垂著視線:“聖上能給福微機會站在這裏,已是福微有幸,何談‘委屈’二字?福微年紀小,又不似諸位大人飽讀聖賢書,日後還少不得諸位大人多多照顧。福微隻盼大寧百姓安好。”

“你一向憂心甚廣,自在錦州時便是如此。朕命他們給你選了一處宅子,你記得瞧瞧如何,倘若缺了什麽,你再尋朕就是了。”

“謝聖上隆恩。”

帝王不過幾句話,已將對福微公主的偏愛表現得淋漓盡致。

新帝第一日臨朝,雖略顯倉促,又出了些意外,可終歸將該提點的、該拿捏的,幾乎都“照顧”了周全。

從此時起,眾人便都知道了,那曾經後宮裏不受寵愛的福微公主已經消失了,如今的“禦尊福微公主”那可是聖上麵前的紅人。

得虧她是個女子,若立為皇太女,少不得麻煩阻礙,否則,她若生為男兒,此時大抵已是太子了。

不過女子也有女子的好處,這公主再多榮寵,終歸是要嫁人的,便照著這樣的帝王偏愛,誰家若是尚了福微公主,那可不就是飛上枝頭做鳳凰?

隻不過那福微公主似乎預料到了這般場麵,才下了朝,待那些老大人恭送聖上,再要找福微公主攀個關係時,卻見那方才還站在殿中的女子,不知何時竟已沒了身影。

空無一人的偏僻宮道上,李忘舒跟在展蕭身後,一邊走一邊將自己頭上那繁重的頭飾拆了幾支下來。

“殿下要不回去先換身衣裳再到牢裏?”展蕭也不明白,怎麽李忘舒才從幹德殿出來,就急著要他帶著去天牢。

那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如今正在風頭上,去那種地方確有些不妥。

李忘舒搖頭:“就是要快些去,才能保住向典的性命。否則他死了,阿臻將來到了用人之際,該如何是好?”

展蕭目光微變:“皇子殿下?”

李忘舒抬手:“噓,我是今日見到他才忽然想到的。昨日你不是與我說,這恐怕不是結束嗎,我便一直想,怎麽才能有真正的安定。”

“殿下想出來了?”

“不能算完全想出來,但想出了大概。所以這向大人不能死,我若去得晚些,那些見風使舵的,隻怕以為聖上厭棄了他,便要將他折磨死了。”

“可他在殿上,不還斥責了殿下?”

李忘舒笑道:“你什麽時候這般小心眼了?你記不記得那《帝策》裏是怎麽說的?”

李忘舒一邊走,一邊回憶,不知不覺就落了幾步,竟是與展蕭並肩。

“要為天下人著想,就不能隻想一己得失。向典今日斥責我,是因為他覺得我行事不端,未能恪守孝道。可也正因如此,才能看出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用好了,可以福澤萬民。”

“所以殿下要留著他?”

李忘舒道:“我們是要救他,救一個純粹正直的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