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蕭從未曾想過還要在這等事情上排個名次。
打從決定背棄舊主, 照顧李忘舒從錦州返回永安時,他便一心一意隻想守在她身邊。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李忘舒是公主,自然也未曾奢望過自己這樣的身份可以冠上“駙馬”的名頭。
隻是到底心裏想著, 和眼前瞧著終歸不是一樣的感覺。
便是他早有準備、早想了清楚,如今見那些夫人將各家的青年才俊都往李忘舒跟前介紹, 仍舊覺得多少不是滋味。
在那月洞門前站了一會,瞧見此處沒有什麽差池,他倒罕見地先走了。
季飛章跟上去:“怎麽了?不守著了?”
展蕭答:“你又不是不知道言曠在。況且公主府裏也招了新的侍衛。”
季飛章笑:“言曠的身手同你相比也就是三腳貓的功夫,怎麽, 你也憂心公主殿下招到駙馬?”
“不該你管的事情, 最好不要管。”
“話不能這麽說, ”季飛章追上那人越走越快的腳步,“我一路瞧著你們走過來, 你心裏什麽樣, 言曠未必看得出來,我卻知道得清楚。早先我勸你,你屢屢不聽勸,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怎麽,果然收不住了吧?”
展蕭不說話, 就是埋頭往前走。
季飛章撇撇嘴:“我早說了, 不要陷得太深,你就是不聽。便是放眼古今, 有從龍之功的男子能有多少,公主殿下一個姑娘, 如今可謂有了天大的功勞, 雖然不是她親自打仗, 可誰能放下帝令那樣的東西?這般身份,盯著的人可多了去,你一無家族助力,二無功名在身,怎麽爭?”
季飛章拍了展蕭的肩一下:“聽我一句勸,鑒察司這麽些年的情分,我不會害你。你若想護著她,也得記得那道尺度在哪。倘若過了雷池,當心把命都送進去。”
展蕭還未回答,便聽得後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他二人習武,本就比常人敏銳些,自然不約而同止了話,轉身朝後看去。
但見來的竟是聽珠。
“展侍衛,公主說明日想往城外去,想請展侍衛找一處好地方瞧瞧風景。”聽珠說完,看了一下季飛章。
展蕭見狀,便開口:“無妨,我與他是多年的交情,你有話直說就是。”
聽珠這才道:“公主實在是被那些夫人們煩著了,要躲清淨呢。隻怕明日得早些走,若晚了,恐大門要叫媒人堵了。”
季飛章樂了:“這麽誇張?”
聽珠歎了口氣:“那些夫人隻想著趕緊促成了婚事,要不是今日邀的都是各家女眷,隻怕公主府裏要都是些士子吟詩作對了。”
季飛章幸災樂禍般看了一眼展蕭,卻見展蕭什麽都沒表現出來,隻是開口道:“請聽珠姑娘回稟公主,我這就去安排。”
*
自新帝登基一月,朝堂上終於安定下來。
先帝駕崩的各種禮儀也一一辦了,此刻永安城總算好像褪去了連續幾月的陰霾。
雖尚在孝中,不得有太多娛樂,但坊市之內,已重新恢複生機。
也正是因此,那些想要成為朝廷新貴之人,才開始蠢蠢欲動。
按理說李忘舒在孝中,怎可議親?
可明眼人誰不知道新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明著全了孝道,不過是不落言官口實罷了。
先帝一雙兒女尚不知如何處置,唯福微公主這會瞧著是要一飛衝天,此時不趕緊把握住機會,豈不要讓旁人捷足先登?
是以那昔日備受嫌棄的公主,如今卻成了永安城裏的“香餑餑”。
聽珠預料的一點不錯,中秋宴會李忘舒雖應付了好些夫人,可攔不住第二日仍有人登門相邀。
甚至有各府世子親自登門來拜訪,天才蒙蒙亮,公主府門前倒停上了馬車。
李忘舒迷迷糊糊被聽珠喊起來,原想倒回去睡會,聽見外頭來了人,一下清醒過來。
“你說是誰?”
聽珠道:“是定國公世子,帶了不少家丁,還拿著禮呢!”
那定國公世子李忘舒前世也有耳聞,前世倒同她沒什麽關係,但據說那位世子也是紈絝行徑膽大包天,如今敢拿著禮,隻怕是得了家裏長輩的囑咐,打算搶先造勢了。
李忘舒怎麽也沒想到,這回了永安竟要為這種事發愁起來。
“不能見。我若見了那世子,明日還不知要傳出什麽風言風語。昨日不是說讓展蕭備了馬車出城去躲嗎?可備好了?”
聽珠回稟:“展侍衛就在外頭守著呢,夜夜守著,從不曾離開。”
李忘舒翻身下床:“更衣洗漱,我從偏門走,你隻管告訴什麽世子貴子,就說我不在,讓他們回去吧。”
晨曦初上,公主府門前熙熙攘攘。
前來拜訪的夫人、小姐、公子,如同趕集一般聚在公主府門前,輪番讓小廝進去通傳。
那小廝才到公主府做事,雖腦子靈光,可也經不住這麽多人“審問”。
他急得滿頭大汗,終於見公主身邊的聽珠姑娘出來了。
“公主殿下今日出城散心了,諸位夫人、公子,還請回去吧,莫要等了。”聽珠朗聲。
這公主府門前終於安靜了一瞬,隻不過才一瞬,便又吵嚷起來。
“昨日不是才見了公主嗎?今日還約好了一道吃茶呢。”
“公主還說有個花樣想與我瞧瞧,我今日帶了來呢。”
“城外頭哪有什麽好看風景?我們府上的別院新修了一處水榭,正是好風景,公主若不嫌棄,不如去瞧瞧?”
……
聽珠被人團團圍住,心裏默默歎氣,怪不得公主要從偏門偷溜出去呢,這要是從正門出來,隻怕公主府的門檻都要踏破了。
而此刻,李忘舒已坐在小馬車裏,行到永安城門前了。
她一邊坐著,一邊又偷偷撩開簾子往外頭看,瞧見沒人跟著,才終於覺得放心許多。
“原以為到了永安,終於能過幾日安生日子,誰料到,竟然還是如逃命一般。”
她見出了城,才終於從馬車裏鑽出腦袋來,竟像當**奔並州一般,坐在展蕭身旁。
永安城外的這條官道再熟悉不過,隻是如今全然又是一種心境。
“殿下就那麽不願嫁人嗎?”展蕭突然開口,問了一個顯得有些突兀的問題。
李忘舒原本隨意哼著調子,一下停下來:“你什麽意思?”
“隻是有些意外,殿下為了不見那些夫人,竟甚至要逃到城外。”
李忘舒沒好氣地道:“我隔三岔五要上朝去應付那些老大人已經夠煩了,可不想再因與哪位夫人說了什麽話,又受一番彈劾。”
她說著看向展蕭:“倒是你,從昨日一直就板著一張臉,話也沒有幾句,你倒說說,你是怎麽了?”
展蕭自顧自地趕著馬車,卻沒有說話。
李忘舒於是便湊得近了些:“是因為那些夫人熱絡地給我介紹各府年輕士子,所以你惱了?”
展蕭還是不說話。
李忘舒想笑,又覺得這麽笑他不好,便抿著嘴,收斂笑意,才道:“我是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當初是你救了我的命,還是你說離不開我呢。”
展蕭輕咳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沒掌握好力道,馬車竟然重重顛簸了一下。
李忘舒穩住身形才看他,盯著他看了良久,倒見那人連目光都不曾變一下。
她於是不瞧了,反去瞧旁邊的風景:“你可真是一同往日不愛說話。”
展蕭沒應,隻他自己知道,不過駕個馬車,他手裏倒已出了一手心的汗,舊日在鑒察司時都未曾這般緊張過。
李忘舒知他脾氣,也知這般直接地問隻怕什麽都問不出來,於是想了想,轉而道:“你可想好了到什麽地方躲躲去?”
展蕭這回才開口:“殿下若想清淨,唯山野樹林最無人煙。”
李忘舒瞧著官道兩側茂盛的樹林,似想到了什麽般,忽然道:“不若去錦屏行宮吧。”
錦屏行宮落在永安城南,正在山中,原是早些年為避暑所修建,後來皇陵選址,離錦屏行宮更近些,這行宮就不再避暑所用,反而是住了許多守皇陵的侍從。
不過如今李忘舒要去那,顯然不是因為這個。
蓋是自李炎死後,先皇後薑梧便移居錦屏行宮。雖說李炎是死於展蕭之手,但皇室對外宣稱舊主乃是突發惡疾死亡。
既是突發惡疾,先皇後自然要安置,錦屏行宮是薑梧自己提出來的,李爍當然也沒道理不允。
展蕭並不知李忘舒怎麽忽然要去見薑梧,不過他一向不多問,馬車倒是不聲不響改了方向。
至錦屏行宮時,已是一個多時辰以後了。
李忘舒如今的身份,可是格外好用,一聽是禦尊福微公主來了,那錦屏行宮的下人也不敢怠慢,連忙接引。
這行宮廢棄良久,好長一段時間不過住了些宮人,裏頭雖還能看出舊日建築花木,可與宮中相比,到底凋敝。
那正殿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總不住人,遠遠看去竟有種凋敝之感,仿佛進了冷宮。
李忘舒想起幼時薑皇後對她的照顧,雖總隔了一層疏離,但到底挑不出錯,如今這般,倒是令人心虛。
“公主殿下,前方就是娘娘所居,娘娘不愛受人打擾,奴婢們一向不敢前往。”引她至此的宮人恭敬地回稟,李忘舒抬頭看了一眼,便揮手允人退了下去。
“皇後娘娘畢竟曾在宮中照拂我,論理我也該瞧瞧她。”
展蕭點頭:“我就守在外麵,若有什麽事,就喚我。”
李忘舒向他點點頭,這才抬腳走了進去。
殿中有些空曠,前後兩進,中間隔著一道高高屏風,想來後頭該是休息之處。
屋內栽種著不少盆景,雖已漸秋,但天氣尚未涼,那些花都開得不錯,薑梧正立在幾株月季前,小心地剪下兩枝已經病死腐朽的。
她著了一身月白長裙,並未戴多少首飾,與當年宮中模樣好似判若兩人,連李忘舒也微微一怔,險些沒認出來。
聽見有人走進來,她才將小剪子放進身旁的應書手中,抬頭看過來。
“你來了。”
好像是知道她會來,久候在此一般。
李忘舒連忙福禮:“見過皇後娘娘。”
薑梧笑了一下:“本宮哪還是什麽皇後?見你如今一切尚好,又有自保之力,本宮倒也放心了。”
“娘娘在福微心中,便是皇後。”
薑梧搖頭,走過來引著她到茶幾邊坐下:“既當初做了那樣的選擇,如今便不必再後悔。”
李忘舒聞言垂下視線:“是我對不起娘娘,也對不起福樂妹妹和阿臻。”
薑梧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哀傷:“你不必自責,便是你不來,福樂和阿臻,也遲早都需自己立起來。李炎,他本就不配做一個父親。”
“娘娘……”李忘舒有些意外。她的記憶裏,薑梧與李炎一向相敬如賓。這些話不像是從薑梧口中說出來。
薑梧深吸了一口氣:“本宮住到行宮裏後,時常想起以前的日子,也時常想,倘若當年不是本宮嫁與先帝,會否如今也不必落得這樣下場。經營了幾十年,到頭來,如同大夢一場,何苦呢?”
“娘娘母儀天下,天下人感激。”
薑梧搖頭:“你不必安慰本宮,本宮知道你因何而來。蕙妃妹妹的舊事,樁樁件件本宮這些年一直按在心中,不願令你們父女離心,如今你既走了這條路,本宮也沒必要再隱瞞。”
她忽然拉住李忘舒的手,眼中全是殷切地期盼:“本宮如今隻有一個請求,福樂與阿臻養在本宮膝下,心思太過單純,隻盼今日本宮如了你的願,你能看在本宮當年教養的份上,保全他們的性命。”
那是一個母親失勢之後能為自己一雙兒女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李忘舒看著薑皇後,不覺竟眼中溫熱,那樣純粹的母愛,她前世今生,都未曾得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