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德殿中落針可聞, 幹德殿外,車令羽看向身邊的展蕭,神情複雜。

李忘舒聲音鄭重, 他們雖在殿外,卻也聽了真切。

內官本是攔著展蕭的, 他一個公主府侍衛,本也不得到大殿前來,可偏偏遇上了車令羽。如今車令羽統攬禁軍事務,那些內官不敢得罪, 是以他倒領著展蕭到了這他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也聽到了他本不該聽到的話。

大殿高高在上, 站在外麵根本瞧不見裏頭李忘舒的身影,可她的聲音卻似猶在耳邊, 讓展蕭但覺頭腦空白。

他從未曾想過, 他會從福微公主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而此時的幹德殿中,李爍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緩緩開口,尚帶著幾分不確定:“你說誰?”

李忘舒卻未有半分猶豫:“臣女心屬展蕭。”

安靜了片刻的幹德殿,終於在這樣的斬釘截鐵中徹底爆發出來。

“聖上!曆來從未有公主下嫁平民的道理。福微公主如今身份尊貴,駙馬豈可如此草率!”

“臣附議!”

“聖上, 公主婚事事關重大, 怎可意氣用事,還請聖上三思啊!”

“聖上, 微臣以為不妥!”

……

那殿中從震驚中回了神的大人們,呼啦啦跪下一片, 口中是“家國天下”, 可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 便無從可知了。

李爍緊皺眉頭,終於忍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龍椅的扶手上:“肅靜!”

殿中吵嚷的聲音又一次戛然而止,跪伏在地的臣子小心翼翼地去瞧上首帝王的神情。

見那龍椅上的新帝神色淡漠,遂也不敢再去觸黴頭。

李爍這才重新看向李忘舒,開口問道:“你可知那展蕭是什麽身份?”

“是臣女公主府的侍衛,也是當初與臣女一同開啟帝令之人。”

“你可知他既非世家子弟,又無功名在身?”

“臣女知曉。”

“你可知曆來未曾有平民能做駙馬的道理?”

“既非大寧律所不允,臣女願為他破例。”

李爍站起身:“福微,朕再問你一次,一個既無家族扶持,又無功名身份之人,你當真要與他成親?”

李忘舒亦堅定行禮:“臣女無怨無悔。”

“好,好啊!”李爍忽然直起身子大讚,“你是個有骨氣的姑娘,朕早該看出來。你用情至深,卻不知他當不當得起你這般抬舉?”

“在福微心裏,他就是世上最能令人相信之人。”李忘舒抬起頭看向李爍。

前世遠嫁西岐,今生逃命奔亡,過往歲月,真心待她之人少之又少,若論及出生入死,除卻展蕭,又能有誰呢?

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時動心,但她總歸有前世經曆,並非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更清楚知道,她對展蕭之意,如今早已是傾慕之情。

那在世人眼中,已經破除陳規的女子,如今又有驚世駭俗之言。

試問整個永安如此多的貴女,誰又敢在朝堂之上大談自己的婚事?

可她偏偏做到了,不隻做到了,還堅定不移,不避分毫。

李爍重新坐回了龍椅之上,他看著李忘舒,就好像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當年舒府的那個姑娘,隻是彼時,那女子眼中盡是決然,早不見半分溫情。

他覺得眼睛有些酸澀,胸腔裏鬱結的那團氣好似更盛。

過了好一會,眾人才聽見那帝王開口:“朕明白了。”

殿中臣子互相看了看,都從彼此眼中看到震驚。

有人還想做最後的掙紮,卻還未來得及開口,就已被帝王打斷。

“你如今貴為公主,他若隻是一個侍衛,自然不配站在你身邊。既你對他如此用心,朕身為你的叔父,自當不能視若不見。朕自今日起,破例提撥他入鑒察司,倘若他能坐穩司長之位,朕答應你,定為你二人賜婚。”

李爍說完,抬頭看向眾位臣子:“諸位愛卿,可還有異議?”

今日朝中氣氛凝重,如今殿中又一次安靜下來,這回卻沒人敢貿然上前了。

他們預設過不少福微公主婚事的出路,卻沒想到帝王還留了這麽一手。

鑒察司是什麽地方,永安這滿朝文武誰能不知?聖上如今令一個毫無根基背景之人去當鑒察司的司長,這到底是重用還是捧殺,連這些久經宦海的臣子也一時分辨不出了。

有那消息靈通的,聽說過當日錦州軍攻破城門時律蹇澤的事情,隻覺得這展蕭若進了鑒察司隻怕有命去無命回。

這麽想著,倒對上麵的帝王更崇敬三分。

明著是給福微公主一個希望,可說到底,誰知道後續如何?

到底是個姑娘,倘若是皇子,如何能被這般拿捏?

李忘舒自己實也有些意外這個結局。

她想過叔父會同意,或者無論她怎麽努力都不同意,兩種結局她都有預設應對之法,唯有這中庸之道,幾乎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在錦州時她並不覺得這位叔父是個中庸之人,如今不知為何,倒從這處事之法上嗅到些李炎的意思來。

便在她怔著的這一瞬,李爍又開口:“怎麽,福微可是覺得不妥?”

李忘舒自然知曉進退,她連忙垂下眼簾:“叔父垂愛,願給福微機會,福微謝聖上隆恩。”

“起來吧。”李爍抬手,示意她起身,“朕膝下沒有兒女,見了你就好像見了女兒一般。朕也希望你日後能有人疼愛、有人關心。隻是福微,朕既坐在這裏,便不能隻做你的叔父,還望你也能明白朕的難處。”

“福微明白,叩謝聖上。”李忘舒又行一禮,這才起身。

李爍收斂了那一點溫和,看向連日裏令他無比發愁的這些臣子:“此事就這樣定下來,諸位不必再議。另啟奏其他事情吧。”

*

朝堂上帝王要命展蕭為鑒察司司長一事,不過個把時辰便已傳了開去。

隻是鑒察司一向獨立各部之外,其中又多是些能人異士,不怎麽與朝堂中人來往,是以那駭人的鑒察司中對這“空降”一事有何看法,倒是暫不得知。

不管眾人心裏怎麽想,這展侍衛如今成了展司長,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隻等走馬上任,便是朝廷又一新貴。

各方都伸出試探的觸須來,抓住任何機會了解這位能讓福微公主當朝請命之人的來頭。

可很快,那些試探的前陣便統統铩羽而歸。

實在是,他們竟連展蕭的影子都見不著!

明明前一瞬還瞧著與車指揮使一道出宮,後一瞬便完全不見了人影,這般神出鬼沒,莫說文官接近不得,就連武將恐怕也抓不到一點邊。

越是這樣無從接觸,各種猜測就越會甚囂塵上。

隻是分明該身處流言蜚語的中心,展蕭卻仿若未聞,仍在公主府中雕著他那一對“鴛鴦”。

夜色漸深,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再回想起來,總讓人好似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新的公主府修葺得齊整,便連李忘舒安排給他的這處屋子也比外頭那些府邸的正院上房不遑多讓。

屋內燃著燭火,映得亮堂,他這早習慣了黑夜之人,前幾日還適應了良久,才能安然。

如今在這府裏住了幾天,倒開始貪戀平安日子,對他這樣一個又要回到鑒察司的人來說,實在不算一件好事。

李爍並不知道他在鑒察司的身份,至少在錦州時不知道。外人看他是莫名上任,他自己卻覺得命運弄人。

他拚命想要跳出的牢籠,如今繞了一個大圈子,竟是又回去了。

思及此,展蕭捏著刻刀的手頓了一下。

李忘舒。

那個名字到底代表著什麽呢?

本應是不可逾越之鴻溝,如今卻好像竟全然知曉他那些埋藏起來的心意。

他如今所要經曆諸事,皆是因她而起,可誠如錦州時那般,他竟越發覺得甘之如飴。

飛蛾撲火,當真會有好結局嗎?

“我說怎麽能叫人誤會做胖頭鴨,原是你刻得一點都不認真,竟是拿著個刻刀裝裝樣子罷了。”

耳邊忽然傳來如清泉般澄澈的聲音,展蕭抬頭看去,他一向自詡敏銳,竟對她的到來沒有察覺,可見方才他竟是沉入思緒之中,對一個曾經的暗衛來說,這本不該出現。

李忘舒站在窗外,從開著的窗子瞧他手裏拿著的木雕,臉上含著幾分笑意。

展蕭慌忙將東西收起來:“公主怎麽來了……”

李忘舒輕哼一聲,轉頭朝另一邊走去,不一會便推門走了進來:“整個公主府都是我的,我怎麽不能來?”

“自然可以。”展蕭起身,看著她走進來,卻又將視線瞥向另一處。

李忘舒朝他走過去:“今日趙公公告訴我,車指揮使帶著你就站在幹德殿外不遠的地方,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展蕭抬起視線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認真,終歸應聲:“聽見了。”

“那……”李忘舒難得遲疑了一瞬,“我私自做主將你卷了進來,你可怪我。”

“公主是為救我,我怎會怪公主。”

“那你怎麽還同我如此生分?竟比才到永安時還生分?”

她傾身向前,展蕭本能地後退一步:“我……”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心話了嗎?”李忘舒卻不給他一點後退的機會,她抬手,忽然捧住了展蕭的臉。

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坐在窗前雕木頭,他的臉有些微涼意。

隻是很快,就滾燙起來。

少女目光灼灼,被燈火映得好像有躍動的光芒。

展蕭心中驟然翻騰起陣陣熱浪,讓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麵前的人,想要抱緊她,擁有她。

他覺得那想法十分僭越,可卻根本無法控製自己近乎要瘋狂的衝動。

“李忘舒,我輸了。”

輸得徹底,輸得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