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順四年蕙妃薨”, 這冊子第一頁上攏共這七個字,卻好像是道盡了一個女子短暫悲涼的一生。

李忘舒終於輕輕探手,點在那紙頁之上:“這是……”

展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便知她為何如此反應,抬手覆在她手上。

“這是舊時記載內宮事務的卷冊, 雖按時間記述,但後宮嬪妃每人大都寫在一處,雖不如聖上的起居注那般詳細,但所發生之大事, 甚至宮闈隱秘, 都會寫入其中。隻不過……”

“什麽?”李忘舒抬頭看他。

展蕭心情複雜:“這一卷寫到蕙妃娘娘時, 被人撕去了一部分,所以這是殘本。你看, 其他的都有外封, 獨這一本,卷首就是這幾個字。”

“也就是說,我母妃離世前的一些事,被人故意隱匿起來了?”

展蕭點頭:“我今日就在尋這個,這半冊倒是不難找,隻是被撕掉的部分, 已經找了一個上午, 也不曾找到。”

“會不會已經被人帶走,或者毀掉了?”

“不排除這種可能。雖然這個書閣隻允司長進入, 但鑒察司終歸是奉皇命行事,倘若先帝下令, 我師父也不能違抗。”

李忘舒攥緊拳:“李炎當然不希望關於我母妃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否則他也不會給我改這樣一個名字。他一向憎恨我母妃, 恨我母妃不願侍奉於他。”

展蕭將她攬入懷中:“先帝駕崩, 你的仇,也報了。”

“可我終歸再不能見母妃模樣……”

“鑒察司內有許多外麵沒有的案卷,裏頭或許會記載關於蕙妃娘娘的往事,公主可以都看看,也許能從隻言片語中得見蕙妃娘娘的模樣。”

李忘舒將頭埋進他頸窩:“我終歸再見不到自己母妃一麵,便是那些話寫得再生動,又有什麽用呢?”

“故人已以,生者卻需向前。公主能將往事查清,還娘娘公道,不才是最好的慰藉嗎?”

李忘舒抬起頭來看他,眼中尚見淚光。

展蕭抬手,將她眼角的淚滴抹去:“我們查得越快,活著的人才會越少受折磨。除了蕙妃娘娘,小皇子和福樂公主,不也是你常掛在嘴邊之人嗎?他們被囚於深宮,尚且努力活著,公主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

李爍如今留著李霽臻和李霽嫻,不過是因李炎才駕崩不久,天下初定,還需穩定人心,待得一年兩年,等百姓們都將先帝忘了的時候,隨便什麽“疾病”,總能要了那一對姐弟的性命。

她能活著是因為帝令,可李霽臻和李霽嫻都是李炎親生的,她叔父能從錦州起兵,又如何會不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

她抬手,自己又將眼淚擦了,這才鄭重點頭:“為了母妃,也為了福樂和阿臻,我同你一起找。”

叮,叮——

忽然間有銀鈴聲傳來,似響在某一處,又似響在四麵八方。

展蕭本能地摟住了李忘舒,下一瞬才仿佛想到什麽,輕舒一口氣。

“怎麽了?”李忘舒不解,這鑒察司實在有太多事情出乎她的預料,她如今也懶得去猜了。

展蕭開口:“出來吧,你若閑著無事,不妨再去跑上幾圈。”

李忘舒尚疑問之時,便聽得“砰”的一聲,這書閣東北驚起一堆灰塵,一道長得同書架一樣的小門開了,後頭鑽出一個人來。

“季飛章?”李忘舒微驚。

果然如展蕭所說,這鑒察司內到處都沒有路,又到處都是路。

季飛章顯然又是從另一條路至此的,而他們三人,誰也不是從正門進的這個地方。

“我這不是怕擾了二位清淨嗎?”季飛章從裏頭走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雙桃花眼笑得促狹。

“有什麽事?”展蕭卻懶得同他閑聊。

季飛章“嘖嘖”兩聲:“你的世界裏除了公事還能有別的事嗎?比如吃飯喝水睡覺?你就算不餓,公主也該餓了呀。”

季飛章提起自己拿著的食盒,獻寶似地捧上來:“怕菜涼了不好吃,我才走的這條道,誰知裏頭灰大,好在公主府的食盒嚴實,我瞧著裏頭的東西估計沒事。二位要不先用午膳?”

李忘舒驚呆了,她是讓言曠和聽珠回去準備午膳的,可萬沒有想到會是在這等情景下送來。

前世她隨福樂和阿臻跟著先生到府衙“見世麵”時,也曾見過那些勳貴的夫人們領下人提著食盒到府衙中送餐,她自己所想,本也是那般。

誰料這鑒察司處處不同,竟連送個飯食都要不走尋常路。

“就在這用膳?”李忘舒指著這書閣,怎麽看這都不像是個用膳的地方呀。

季飛章卻已將那書案上原本的卷冊都推到了地上去:“這書閣進來一次可不容易呢,從前律司長進這裏來找東西,經常一進就是幾天幾夜,那時我們都進不來,還好奇司長是怎麽在裏頭用膳的,如今才知道,原來有專門送飯食的暗道。所以不在這裏用膳又在哪?”

李忘舒聽完看向展蕭。

展蕭會意,便點頭:“他沒騙你。”

季飛章正將食盒打開,聞言一下直起身:“公主殿下,屬下可是曆經千難萬險才將這油燜大蝦送來,殿下怎麽能不相信我呢?”

李忘舒看著他的樣子失笑,小聲朝展蕭道:“他一點都不像舊氏族出身。”

可季飛章那也是在鑒察司曆練過的,自然聽力過人。李忘舒沒想讓他聽見,可他偏聽見了。

“屬下那不過是個名頭罷了,家裏敗落時我還沒這桌子高呢,哪還記得什麽氏族,若不是律司長非要將我家那些舊故事給我看,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

李忘舒見他一副感傷模樣,正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想要道歉,卻不想耳邊傳來展蕭的聲音:“這次是騙你的。”

李忘舒驚訝地看向展蕭,那邊季飛章無語地歎了口氣。

“沒意思,我就知道和展蕭說話沒意思。小時候嘛,確實學過些規矩,可後來既然用不上了,為何不逍遙自在?殿下說是吧?”

李忘舒被他這麽一問,反倒愣了一下。

自她見季飛章第一麵起,心裏便覺得對方是個登徒浪子,可直至此時,聽了他這些或真或假的話,她才忽然明白季飛章因何是如今的季飛章。

既能被稱為“氏族”,卻又對故舊姓氏隻字不提,可見當初必是風光無兩,而後續必是牽涉大案。

一個幼時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備受矚目的小公子,卻因家族變故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不知怎麽才在鑒察司這等地方撿回一條性命,他能如如今這般活著,已然是超乎常人。

逍遙自在,倘若真能逍遙自在,何嚐不是一種超脫呢?

季飛章說著這話時,已經利落地將食盒裏的菜一樣一樣端了出來。

油燜大蝦、醬肘花、荷香藕片、魚頭豆腐湯,還有兩小碟醃菜並溢出香氣的白米飯,一上桌,便讓人食指大動。

怪不得季飛章要提那麽大一個食盒,原來裏頭竟裝了這麽多樣菜。

李忘舒的肚子適時地“咕嚕”了一聲,她自幼養在宮中,自然也要學禮儀,身為公主,最不能有這等時候,今日實是在這鑒察司裏耽擱了太久,倒讓她這時候有些失禮了。

好在這也就展蕭與季飛章兩人。

她自己尚且有些難為情的時候,便見一碗白米飯已端到她麵前。

“趁熱吃。”展蕭端著碗,朝她笑笑。

坐在另一邊的季飛章這次“嘖嘖”好幾聲:“這還坐了個大活人呢,當真是成了貴人,舊日兄弟也不顧了。”

展蕭沒理那陰陽怪氣之人,自顧自替李忘舒夾菜。

公主府裏新來了一個南邊來的廚子,今日的菜應是大半出自他之手,味多清淡,像是錦州一帶的口味。

不過這油燜大蝦卻是奇特,瞧著也並無太多雕飾,吃起來卻是味道豐富。

李忘舒夾著一隻蝦,倒是想起從前逃亡路上那些舊事。

“當初在並州,單單一口熏肉便覺得是人間至味,想這世上百姓多的是為生計發愁者,如今一道午膳便需得這麽多樣菜,竟有些愧疚了。”

展蕭看了她一眼:“王侯將相之家,一餐飯食百多十種亦有,自古世間常有不公,公主一人本就很難改變,不是你的錯。”

李忘舒輕歎了一口氣:“話雖如此……”

季飛章抬眼瞧了這兩人一眼:“哪有那麽多雙全之法?能吃一餐吃一餐便是,舊日公主險些吃不到飯時,不也無人施舍?人活一世本就不能事事皆全,譬如我雖與那麽多姑娘交好,可到底難得一真心人,難不成我便要與展蕭為敵,同他誓如水火嗎?”

分明知道這人是詭辯,可也不知為何,這樣的話從季飛章口中說出來,就有種格外“孤高”的搞笑之意。

李忘舒沒忍住,笑了一下,她筷子裏夾著的那隻蝦便長了腿似地,一下滑落在地上。

“哎呀。”李忘舒驚呼一聲。

展蕭連忙擱下碗箸:“可燙到了?”

李忘舒放下手中的碗,搖搖頭,起身來:“倒是不曾燙到我,隻是好像……”

她指了指地上,露出難為情的表情。

那些被季飛章推到地上的書冊上,這時正躺了一隻“流光溢彩”的大蝦。

它身上掛著的油,一層一層從那書冊之上殷了開去。

“無妨,我想辦法恢複就是。”展蕭拿出一張帕子來,俯身將那掉落在地的蝦撿起來。

隻是在拿起來的一瞬,他突然如同僵硬住一般,整個人都停頓下來。

“怎麽了?”李忘舒走過來。

展蕭的眉頭漸漸皺起,甚至看了一眼手中的蝦後,繼續將它身上裹著的油蹭在那紙頁之上。

“什麽情況?”季飛章也發現不對趕了過來。

在展蕭再一次將那隻蝦拿起時,三人赫然看見,那被油汙髒汙,原本該一團混亂之處,如今竟顯現出隱約的一半文字來!

作者有話說:

本章的菜都是作者隨口編的,並未考究食材來源,架空,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