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 微涼的雨氣自開著的窗子吹進來,卻讓人覺得頭腦能清醒些許。

李爍坐在桌案前,看著對麵進來回稟的車令羽:“她屏退了旁人, 單獨和那姐弟兩個說話?”

車令羽身上穿著殿前司的鎧甲,上麵尚能滴下水來, 顯然是剛進來不久。

“回稟聖上,微臣瞧得真切,福微公主殿下到了承樂宮,便命侍從都下去候著了, 自己進正殿內與公主和皇子說話。”

“可知她說了什麽?”

“微臣恐打草驚蛇, 不敢太過靠近, 咱們安插在承樂宮裏的人,因離得太遠, 聽不甚清。想來是福微公主有意防著聖上, 故意壓低了聲音。”

李爍神情有些凝重,如同窗外陰雲密布的天氣。

“她病了一場,才一好了,便同朕說想見弟弟妹妹,難道是病中想通了什麽……”

“會不會公主殿下自覺身體變差了,這才急著與從前的親人見上一麵?”車令羽猜測。

李爍搖搖頭:“不像。她同朕所說, 乃是想要勸那姐弟兩個想開些, 到時也一同來年節的宴會上用膳。這樣一聽,當是為了除去後顧之憂才對。可她現在又屏退宮人……”

車令羽撓撓頭:“微臣聽說, 這小孩子的心思分外難測,興許有外人在時, 不容易表露心聲, 福微公主這才將宮人都遣出去, 好一心勸說。”

李爍想想,倒覺得車令羽的這個說法有些意思,於是便道:“若果真是這樣,對朕來說倒也是好事。兩個孩子,朕倒不至於容不下。隻是如今一切都成了她一人之詞,朕走至今日,不得不防啊。”

李爍說著,看向車令羽。車令羽心神一震,莫名地從帝王的話裏聽出另一個意思來。

他斂了斂神,這才重新開口:“聖上,那展侍衛近來終於有了新動作。”

“哦?他又做了什麽?”

自打上次被彈劾,展蕭就一發不可收拾,就跟聽不到禦史台和諸多文官對他的不滿似的,每日在鑒察司的時間還沒有在公主府的時間長。

他明著是鑒察司的司長,實則底下亂成一團都不管。

前幾日據說鑒察司考校,有幾個人爭鬥過程中傷了性命,不少臣子聽說了,都覺得此等行徑太過惡劣,展蕭卻說鑒察司就當能者居之,反將殺人者提拔。

自那之後,倒有幾日沒再聽到他的新消息。李爍心裏隻覺得這位展侍衛恐怕也要黔驢技窮,沒想到李忘舒好了,他倒也又出手了。

車令羽便回稟:“他這幾日從不同的銀莊取了不少銀票出來,做得極為隱秘,但宮中有人在幾個大銀莊裏,所以微臣很快就收到了消息。於是微臣又親自蹲了他幾日,卻沒想到,他竟然去了幾個車行,問現在租馬車的價錢。”

“他租了馬車?”這倒讓李爍覺得有些奇怪了。

車令羽搖頭:“他隻問了價,未曾租過,不過依微臣所見,既問了價錢,這租不租,許也就是幾日的事情了。”

李爍笑了一下:“看來他終於熬不住了。”

那帝王心裏忽有了一種料事如神的快感。

起先他也以為展蕭對李忘舒情深意重,所以才苦思冥想怎麽離間這一文一武兩人。捧殺這招雖好用,但終歸也是有風險的。

若非當真走投無路,他也不願將鑒察司交到展蕭手上。

不過幸而如今結果是好的。

打聽馬車做什麽?還不是為了跑?離開永安、離開是非地,帶著大把銀子要什麽生活沒有?

封展蕭為鑒察司司長時李爍就單獨同他談過。他知道這展司長是個聰明人。

如今看來,果然這世間最為廉價的就是所謂真情。

想到這裏,他不知怎麽又想到了錦州府庫中的那些舊物。

於是他忽然又問:“你可知錦州王府中的東西運到什麽地方了?”

車令羽愣了一下,也不知聖上是怎麽想到這的,隻能回答:“回聖上,已過了並州,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了,若非東西多隊伍走得慢,隻怕現下已經入了皇宮。”

李爍點點頭:“不急,你再傳信給他們,務必小心謹慎些。”

車令羽跟在李爍身邊多年,自然知道李爍對府庫裏那些東西的珍惜,連忙道:“屬下遵命。”

*

從承樂宮裏出來時,已是黃昏。

隻不過雨還是沒有停,下了一日,時而大些時而小些,卻是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李忘舒從宮裏出來,坐上公主府的馬車,終於抱著一塊小毯感覺暖和了過來。

曆來永安的天氣便是如此,秋天一到總要下幾場雨,雨下了天就要轉涼,冬日來得極快,約莫到了冬月初就該下雪。

天牢裏雖有吃的,但沒什麽東西取暖,眼見著天氣漸寒,倘若等下了雪,人不餓死也要凍死大半,是以今日將那些話說開了,李忘舒便再不擔心李霽嫻那頭。

她最是了解她這個妹妹,性子單純,卻有股執拗,與皇後娘娘一般,骨子裏到底有些堅持。

是以李霽嫻明白了這個道理,便會不遺餘力地去找救方靖揚的辦法。

李忘舒出宮的時候覺得自己仿佛是利用了福樂,後來又一想,其實他們身在局中,誰能逃開呢?

若非當時保留了明鏡閣,此時她恐怕根本沒有翻盤的資本,而等待她的結局,與如今的福樂和阿臻並無太大區別,不過早晚而已。

李忘舒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

便是想做一個“壞人”,也並非那麽容易。她已著手準備這麽久,真要做起來還是感覺困難重重。

胡思亂想了也不知多久,便聽得外頭傳來聽珠的聲音:“殿下,到了。”

李忘舒這才起身,扔下小毯子從馬車內走了出來。

聽珠打著傘,護她進了公主府。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下雨,府裏的一切都有種被洗刷過了的感覺,似乎連房頂上的瓦片都更新了些。

李忘舒莫名地心情就沒那麽差了。

她一路穿廊過橋,直走到展蕭居處才覺出不對。

“你們下去吧,我若有事會尋你們的。”李忘舒回身,看了一眼側後方打著傘的聽珠。

平日她不怎麽叫這些侍女跟著,許是今日下雨,她又沒發話,聽珠才一直隨她走到了這。

聽珠聞言愣了一下,隻是那姑娘到底出身代王府,反應不是一般快,連忙將手中的傘交給李忘舒:“奴婢是怕淋著公主……”

李忘舒淺笑:“沒有怪你,你自去忙吧。”

聽珠這才打開自己帶著的另一把傘,福禮:“奴婢告退了。”

李忘舒點點頭,撐傘站在雨中,看著聽珠離開的背影,直等到人過了一道垂花門,她才又轉回身,往展蕭所居之處走去。

進得屋內,便見他此處照舊是簡單幹淨的布置。

如今公主府上下都知公主和展大人的關係,是以沒有李忘舒交代,也沒人敢隨意到這頭來。言曠和季飛章住到鑒察司去後,展蕭這攏共就他自己,是以這屋子裏陳設更少,也就更空曠了。

一個鑒察司的司長,卻住在公主府裏,明眼人誰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若非李忘舒如今風頭正盛,又是禦尊福微公主,隻怕那養麵首傳言也要沸沸揚揚。

又沒什麽陳設,又沒有什麽侍從,由是展蕭這裏倒成了公主府內最為冷清之處,往日尚不覺得,今日下雨,那種清寒之感尤甚。

李忘舒放下傘,走至裏屋,見他正坐在案前翻著卷冊。

“天快黑了,怎麽也不點燈?”

展蕭抬頭看她:“習慣了,一時沒想起來。”

他知李忘舒喜歡明亮,便起身來將燈都點上。

“福樂公主和皇子殿下都同意了?”

李忘舒點點頭,看著展蕭在她身邊坐下:“同他們說了那些舊事,又曉以厲害,他們年紀雖不大,但自幼長在宮裏,還是明白道理的。”

展蕭便笑:“公主好像也沒有多大年紀。”

李忘舒輕哼一聲:“那不一樣。”

展蕭知她有許多事不願說,便也不再問下去,隻道:“這次我見到霍前輩了。”

“怎麽樣?前輩怎麽說?”

“霍前輩對永安朝堂沒什麽興趣,他隻說宮中也有明鏡閣策應之人,隻要我們能把事情按在宮裏,就沒有問題。”

李忘舒有些不解:“明鏡閣的人,安插在宮裏?”

展蕭點頭:“怪不得霍前輩隱於山野還能知曉天下事,既連皇宮中之中都有我們尚且不知的明鏡閣人,更遑論其他地方?也怪不得先皇對帝令如此執著。”

如今想來,李炎已在帝位上多年,興許關於帝令早有了解,這才不惜派展蕭臥底保下李忘舒的命,就為了尋到帝令所在。

李忘舒又知李炎也有前世記憶,若非展蕭改變,恐怕當初瑤山機關內,便是她的埋骨之處了。

李忘舒思及此不免覺得脊背有些發涼。

她拉住展蕭的手,沒開口說什麽,展蕭便似感覺到什麽一般,輕輕將她摟入懷中。

“聖上也果然如公主所料,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我到車行,發現有人在跟蹤,想來是聖上手筆。”

“那你可有什麽事?”

“我就當沒有發現,依公主所說,先做出一副要跑路的樣子。”

李忘舒也輕輕摟住他:“眼見著就到了最後關頭,這闔府上下,恐怕也相信不得。今日我見聽珠雖仍有惶恐,但終歸跟著我一路至此,難免不是試探。再過兩日,待天氣更涼些,福樂便會與阿臻將這戲幕拉開。展蕭,雖有明鏡閣,但這到底是‘造反’的大事。你可一定要小心謹慎,便是我敗了,我也不願……”

展蕭抵住她的唇:“明鏡閣各部自明日起就會分散入京,我不會讓你輸的。”

作者有話說:

好戲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