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黑石的黔首三五成群哼著不成曲的小調背著農具往家裏走。
嬴政揣著連□□和趙不息走在小道上,為了不撞見太多人,趙不息特意挑了一條偏僻的小道。
沒辦法,誰讓她黑石子趙不息在黑石就是這麽受人尊敬呢,一路上誰見了她都主動過來和她打招呼。
趙不息得意地炫耀著,嬴政在一側給了她一個白眼。
嬴政一下午心裏都在想著一件事,這件事他不知道該不該提出來。
他想知道趙不息的父母到底是什麽人,自從第一次見到趙不息開始,嬴政就覺得趙不息出奇的麵善,但是他又確認自己沒有見過趙不息。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曾見過趙不息的長輩,可是,趙不息的長輩是誰呢?
他們肯定是不在人世了,要不然黑石也不會是趙不息這麽一個稚子做主,這樣年紀的小孩,若是父母還在人世,正應該是承歡膝下的時候,趙不息小小年紀就要領導黑石,不像是還有父母的樣子。
若是趙不息的父母不在人世,那他們是怎麽去世的呢?疾病、饑荒……還是在秦趙鬥爭中被牽扯身亡的呢?
蒙毅已經打聽過了,趙不息的母親是幾年前去世的,可是她的父親,卻沒有人知道是誰。
要是趙不息的父親是被秦軍所殺或者更幹脆點,是趙國邯鄲的貴族,被自己下令活埋了……那趙不息和自己之間,豈不是有血海深仇?
嬴政的心思百轉千回,麵上的表情卻看不出一絲變化,甚至還能分心和趙不息聊天。
隻是隨著離開的時間越來越近,嬴政心頭的困惑越來越重。
算了,等回到鹹陽以後派人去查吧。
“趙公,你有什麽不好開口的問題想要問我嗎?”趙不息忽然話題一轉,從連弩的技巧轉到這一句上來。
趙不息早就看出來了,趙樸總是心不在焉,還時不時仗著身高優勢偷看她兩眼,本來趙不息覺得趙樸忍不了多久就會問。
結果一直等到現在,這都能看到她家了,再不問,下次見麵少說得三個月後,這人,也太別扭了吧,話到嘴邊都說不出來。
還是得本黑石子來主動。
不是吧,這你也能看出來?嬴政詫異挑了下眉角。
趙不息抱起雙臂,學著嬴政剛才的模樣也挑了挑眉毛。
我當然能看出來啦,我可是賢人黑石子。
行吧。
嬴政甚至讀懂了趙不息的表情。
“你的父母……”嬴政一向很果斷,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並不如平時一樣果斷。
他問了,得到的答案會是什麽呢?趙不息很可能是原趙國的貴族之後,她那素未蒙麵的父親,說不準正是慘死於秦卒刃下。
趙不息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除了她的母親是趙國亡國公主這點不能說,其他沒什麽好瞞的,反正整個黑石除了她之外,其他見過她娘也都隻以為十年前來到這裏生下孩子的女人是個普通寡婦,至於她爹……
“我娘的事你也能從旁人口中知道,我就不細說了。”趙不息頓了頓,“至於我爹嘛。”
嬴政的心悄悄往上提了一些。
“我爹,死的可慘了,他是得了癡呆症,然後整日傻笑,最後一屁股掉進泥坑裏淹死的。”趙不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她根本不知道她爹是誰,小時候她娘還在的時候趙不息倒是問過,但是她娘不肯說,總是說趙不息是她一個人生的,後來被問急了就說她是從山上撿來的。
純純糊弄小孩。
不過趙不息推測那個男人應該是個渣男,自己娘被騙身騙心,受了情傷後才帶球(也就是她趙不息)跑到黑石這個偏僻村子來生活。
趙不息是有依據的,偶爾她問她娘自己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的時候,她娘雖然搪塞她的時候多,但是偶爾也會說一點真話,她娘那時候百感交雜眼神複雜的看著她,告訴她,你的父親是無人能比的英雄。
看看,多厚的戀愛腦濾鏡,連“無人能比”這種詞也敢往上套。
還有一次,趙不息問她娘那個男人是不是拋妻棄子了,她娘歎息著說從來沒有人把她當做那個男人的妻子。
當然,更重要的是,趙不息曾經撞見過很多次她娘望著遠處哭泣。
趙不息問“是因為那個男人嗎?”,她娘沒否認。
由以上幾點,趙不息推斷出了她那個從來沒出現過的爹——呸,勾引她娘的小白臉,估計一開始是看上她娘趙國公主的身份,後來見著趙國亡了就拋棄了她娘。
正好算起來她娘懷著她的時間就是趙國亡國的日子,更加佐證了那個渣男怕被連累拋妻棄子的事實!
嬴政:“?”
嬴政認真觀察趙不息的表情,試圖找出她糊弄自己的證據。
可惜,趙不息臉上的悲憤不是假的,所以嬴政隻能暫且相信了“傻子摔進泥坑淹死”這個無論怎麽聽都很荒謬的說法。
其實也不是沒有先例。晉景公還是一代雄主,他還是掉進糞坑淹死的呢。
嬴政熟讀史書,很快就找到了比趙不息說的死法更荒謬的史實,隻是心頭還有一層壓不下去說不出的怪異感。
“唉,那邊那棵槐樹下的墳包,就是我父母的。”趙不息踮起腳,指著遠處地平線外隻露出半個樹冠的槐樹。
嬴政顰起了眉毛,嘴角無意識拉緊成一條直線。
那種說不出的古怪感,更濃厚了。
“阿嚏!阿嚏!”嬴政忽然打了兩個噴嚏。
趙不息笑著打趣道:“怕不是有人在背後議論您呢,我曾聽老人說,一個阿嚏是有人想你,兩個阿嚏是有人罵你,說不準是有人背後在罵趙公啊。”
話題又扯到了另一個方向。
嬴政邁入自己的院子前遙遙又看了遠處那棵在夜色中朦朧成一團黑霧的槐樹樹冠,眉頭緊皺又鬆開,鬆開又緊皺,顯示出其主人並不平靜的內心。
這應該是個好消息,趙不息父母的死和自己沒關係,現在不去鹹陽或許是其他原因,但是不管怎樣,總比和自己有血海深仇強。
他是真的挺喜歡這個小姑娘,憑她的本事未來未必不可封侯拜相,若是有仇不能用就太可惜了,現在搞清楚了沒有什麽血海深仇自己應該高興才是。
但是,嬴政悶悶不樂,他不知為何高興不起來,尤其是回憶起趙不息父親那個荒謬的死法……嬴政就湧出一股無名怒火。
真想把那個墳給刨了啊。
嬴政都被自己忽然湧上的這個荒謬想法給嚇了一跳。
這個時候講究死者為大,刨人家墳無異於結下血仇,也就全家被冤殺的伍子胥幹過刨墳鞭屍的事,就這樣都被諸子百家逮著罵了幾百年。
他和趙不息無冤無仇,怎麽會忽然升起這種想法。
嬴政歎了口氣,強迫自己回想朝堂政事,許久才和衣睡下,這夜,他又做了一次那個看不清臉的逆女把自己氣的心口疼的夢……
翌日,眾人都早早洗漱,趙不息帶著黑石眾人將花椒、紙等物裝在了驢車上——馬和牛這時候都是很寶貴的牲畜,黑石也沒幾隻,能送給嬴政等人的隻有兩頭毛驢拉的驢車了。
送別的時候,趙不息十分舍不得,拉著嬴政的衣袖送了三裏遠。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今日分別,趙公珍重。”趙不息鬆開了拉著嬴政衣袖的手。
嬴政忽然笑了起來。
“學書固然知理,可要磨練心智,還是要行路。偏安黑石一隅,可做不成大事。”
趙不息點點頭,表示讚同,她也的確該出去走走了,黑石太小了,沒有人才,她得出去尋訪人才。
但是,沒有“節”,在秦寸步難行。她前幾年趁著天下初定到處混亂的時候溜出去過一次,但是現在秦定鼎天下已經有幾年了,各處的製度執行也漸漸完善,恐怕想逃過規定不太容易。
嬴政似乎是看出了趙不息的顧慮,臨走前忽然轉過頭來,低聲道:“我回鹹陽會給將節送過來。”
看著趙不息瞬間燦爛的表情,嬴政輕笑一聲,摸了摸趙不息的發頂。
秦的軍紀嚴明,數千秦卒站在那裏,就仿佛一片壓抑的黑雲,每一個人表情都十分嚴肅地執著長兵。
“趙樸”變回了嬴政,他又變得很少笑,整日在車架中批閱奏章。
除了跟在軍隊後那兩隻與秦軍畫風格格不入的小毛驢外,一切都顯得十分冷硬,從秦卒到秦皇。
鹹陽宮中也一樣嚴肅,這座曆史悠久的宮殿今日迎回了它的主人。
始皇帝坐於高堂,他的身上穿著玄黑的帝袍,袖口用金線繪著日月,百官列於下側,肅穆莊重。
“王綰,將朕帶回來的漚肥之術推廣到各個郡縣。”嬴政聲音平淡,“今年,你隻做這個,務必盡快,少府隨你調動。”
王綰恭敬的應道:“唯。”
大朝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才結束。嬴政會到後宮時已經餓了,膳廚已經準備好了飯。
嬴政吃了一口,心下不悅。這路上的飯不好吃就罷了,畢竟是趕路,可這宮中的廚子做飯怎麽也這麽不好吃,朕的廚子分明是六國最好的廚子。
勉強吃了幾口,嬴政擱下了筷子,對一側的趙高吩咐:“去讓膳廚做份魚湯,放一點椒燉。”
“唯。”趙高領命,就在他轉身欲出殿時,身後傳來了嬴政平靜的聲音。
“朕帶回來的那幾箱紙和椒,朕決定賣給你了,明日送一千金來鹹陽宮。”
趙高出了一身冷汗。
憑他對陛下的了解,這千金指的絕對是實打實的黃金而不是銅,可……按照他的俸祿,他連千兩銅錢都應該拿不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