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東,一座占地數百畝的公主府施工場地正如火如荼,三千征夫興致高昂地推著推車,拉著排車,揮舞著鋤頭,正在深坑之中打地基。
這些是第一批役夫,他們會在此幹十天的活然後第二批征夫再來輪換,三千人同時開工,預計兩個月就差不多能修建完公主府。
先把主體建築修建好,剩下的什麽花園裏的花花樹樹啊,書房裏的藏書啊,大廳中的擺件啊,日後再慢慢添置。
嬴政從馬車上走下來,一眼就看到了頂著竹條編成的竹帽遮陽,正拿著一遝施工圖和朱陽湊在一起在工地上穿梭,時不時指指點點一番的趙不息。
蒙毅十分識趣的主動上前告訴了趙不息自家陛下過來了。
趙不息一回頭就看到了正站在樹下,身著便衣,一臉淡然模樣的嬴政,雖不知道為何才三天沒見她爹就找自己找到了公主府的施工現場,可趙不息還是抖擻起精神,一溜煙跑到了嬴政身邊,頭上頂著的竹編遮陽帽都沒有摘下來。
“爹!”
看到一身塵土的趙不息過來就想往自己身上撲,嬴政麵露嫌棄,腳下輕移,輕鬆躲開了趙不息,“你看你身上髒的,別往朕身上撲。”
趙不息低頭看了眼自己沾滿了泥土的袖腳和被染成土灰色的鞋尖。
“修房子的地方就是有很多塵土嘛。”趙不息哼哼唧唧。
她過來監工又不是隻頂著個名頭坐在一旁樹蔭下麵監工的,而是真的跟著朱陽學一點工程知識,下工地監工的,偶爾看到有重的巨石木頭什麽的還會上去搭把手,衣服上自然就沾染了不少泥土。
嬴政假裝聽不見,他在有條件講究這些的時候還是有一點潔癖的。
“這是在打地基?”嬴政轉移了話題,看著麵前的深坑,有些疑惑,“朕瞧著你這個坑怎麽挖的比阿房宮還深呢?”
修建宮殿府邸一類的土木之事嬴政並不了解,可嬴政也是去看過他新修的阿房宮的,阿房宮如今也隻是打地基的階段,嬴政看了一眼沒有多留意,隻是今日看到趙不息正在修建的公主府才把當初他看阿房宮的畫麵又回憶了起來。
嬴政又湊近了幾步,看的更真切了一些,道:“阿房宮的地基的確沒有這個深,朕隱約記得地基的深度是和房子的高度有關係,你這是要修建多高的牆啊?”
趙不息心虛地低下了頭:“就比一般的牆高一點點而已。”
一看到逆女這副心虛的模樣,嬴政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這個小女兒和她的兄姐們都不太一樣,論起調皮來,從扶蘇到胡亥三十二個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比得上趙不息一人。
心中存了警惕,嬴政頓時認真起來,在施工場地上環視一圈,很快又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嬴政看著自己麵前這一堆十分長且粗壯的木頭,沉默了。
他記得自己見過這個模樣的木柱,不過不是在鹹陽宮或者某個人的府邸中,而是在軍營裏。
“你要建箭樓?”憑借著自己過目不忘的能力和極強的信息搜索能力,嬴政很快就找出了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見到過這個類型的木柱。
趙不息心虛地對了對手指:“隻打算建造一點。”
嬴政嘴角抽搐了一下,迅速理解了趙不息話的潛意思。
一點等於不止一座,而且依照這逆女的性格,不止一座,指的是十座以上。
“你打算修建多高的公主府府牆?”嬴政揪住了趙不息的後領。
趙不息嘻嘻笑:“肯定是在秦律的允許範圍內的啦,爹,你放心,我熟讀秦律,肯定不會違反秦律的。”
“隻是兩丈五高而已,比鹹陽宮兩丈七的宮牆還要矮兩尺!不僭越!”趙不息理直氣壯。
嬴政無語的看著趙不息:“逆女,兩丈五高的府牆加上十幾座箭樓,若不是朕知道你的公主府是建在鹹陽城中,隻看你的架勢,朕都要以為朕是將你的公主府劃在了長城之外,讓你抵禦匈奴呢。”
“你的兄姐們府邸府牆才一丈高,你修建兩丈五高的府牆又打算幹什麽壞事呢?”
趙不息扭扭捏捏道:“我是為了防範賊盜嘛。”
“防範賊盜?且不說鹹陽到底有沒有膽大包天的盜賊敢潛入公主府偷盜,單單隻說你修建的這座公主府,這到底是公主府還是雁門關?朕看著莫說是盜賊了,便是朕的近衛營沒有一個時辰都攻不進去。”嬴政輕笑一聲,並不信趙不息的鬼話。
好在趙不息還有一個殺手鐧理由。
趙不息理直氣壯:“那也不能怪我,都得怪你!”
嬴政被這逆女氣笑了,哂笑:“這也能怪朕?”
“當然怪你,我類父嘛,你喜歡修長城,我喜歡修公主府的府牆,這都是一脈相承的!”趙不息理直氣壯。
嗯,這話聽著倒是很順耳。
嬴政滿意了,也就不再追問趙不息公主府的事情,他對自己的子女一向寬容,尤其是對趙不息更是還多幾分讓她流落在外多年的愧疚感。
不過是獨立特行一點的公主府罷了,不算什麽大事。
“換身衣服,朕帶你去朕的草場跑馬。”嬴政吩咐道。
趙不息看了眼工地,她在這裏其實也沒什麽大用,有朱老和墨家弟子看著這裏也用不上她,她跟著朱老上工地純純是因為她想學一點土木知識,不過也不著急這一天。
“這有那個墨家巨子盯著,用不著你擔心。”嬴政也看出了趙不息的想法,他淡淡看著朱老在灰塵紛飛的工地中精力十足亂竄的模樣,“前段時間還重病連床都起不來,如今倒是精神十足。”
趙不息得意:“那是因為我妙手回春嘛。”
悄無聲息的將嬴政的那一絲不滿給化解掉了。畢竟要嬴政修建阿房宮的時候這老頭病得起不來床,輪到趙不息修建公主府了,朱老就龍馬精神的親自上工地,怎麽想不太合適。
不過趙不息這麽自戀將其歸功於自己,嬴政心中剛升起的那絲不滿頓時消失了,他鄙夷看著趙不息:“一點也不謙虛,年紀不大,臉皮倒是厚。”
趙不息嘻嘻一笑:“類父,類父嘛。”
嬴政氣呼呼:“逆女!”
這個不許說類父!
陽光正好,五月下旬的草場也正是草木茂盛的時候。
黑色和赤色的駿馬並肩奔跑著,宛如兩道閃電,在寬闊的草原上奔馳著,蔚藍的天空和翠色的草場交相輝映,遠處的河流潺潺的流水衝刷著河邊的鵝卵石。
好馬相當於後世的名車,甚至比後世的名車更加珍貴。
嬴政有很多寶馬,每一匹都是天下僅此一匹的限量版,他也愛跑馬,騎在馬上飛馳,聽風在自己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隻是一般來陪嬴政跑馬的人都不敢和他比賽,大臣們畏懼他,子女們服從他,每次都是嬴政贏,久而久之嬴政就覺得沒意思了。他是喜歡天下人都敬畏他,可那是在治國上,跑馬需要的就是比賽的刺激緊張感,沒人敢贏他,跑馬就沒意思了。
不過現在嬴政又找到了跑馬的樂趣。
趙不息可不會讓著他,這逆女隻會在他落後的時候笑話他。
不過好在嬴政最後還是憑借這幾十年的駕馬技術贏過了趙不息。趙不息滿臉不服氣,迅速給自己找到了借口:“這次輸是因為這個草場我第一次來不熟悉,等我多熟悉幾次輸的肯定就是你了。”
滿頭大汗的嬴政斜斜瞥了趙不息一眼,身為贏家他心情頗為愉悅:“下次贏的人必定還是朕。”
“哼!”趙不息重重哼了一聲,知道自己這次比賽輸了說再多狠話也沒用,隻有下次贏了以後才有資格說狠話,心中已經開始琢磨起怎麽才能快速提高騎術了。
她不服輸,哪怕對手是她爹也別想讓她認輸。
嬴政看著趙不息一副不服輸又無可奈何的模樣,頓時覺得心情更愉快了,在運動加上勝利的身心放鬆下,因為朝堂上的爭吵而產生的不悅一掃而空。
嬴政看了看四周沒有其他人,幹脆直接坐在了草地上,還拍拍身側的空地示意趙不息也過來坐下。
待到趙不息坐下之後,嬴政才開口:“儒家和法家又開始吵架了,吵得朕心煩。”
“還是因為焚書之事?”趙不息頓時明白了為何嬴政今日忽然要帶著她出來跑馬了,估計是在朝堂上被氣到了。
嬴政瞥了趙不息一眼,倒也不奇怪趙不息能猜到是因為焚書的事情。儒家和法家兩家人從上歲年末一直吵到今歲年中,上到朝廷大臣下到鹹陽城中的兩家弟子,都在辯論吵架,趙不息知道此事不足為奇。
“儒家和法家那些大臣,吵得朕頭疼。”嬴政臉色陰沉了些許。
趙不息給嬴政出主意:“要不派人把他們綁了偷偷拉到城外打個半死?”
“因言而治罪,那是昏君行徑。”嬴政屈指略用了些力氣敲了敲趙不息的腦門,“朕是暴君,非昏君。”
嬴政知道自己刑罰苛刻,治民嚴酷,對敵殘暴,他也從來因為別人喊他暴君而憤怒,他的成就功蓋三皇五帝,那些沒腦子的家夥就算罵得再凶,史書上也不會留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將永遠篆刻在史書中。
當然別人罵他暴君背後罵就罷了,若是當麵罵……劉邦入關之後輕減秦律原話就是“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罵皇帝是要滅族的。
可嬴政不能容忍自己有昏君行徑,愚蠢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罵名。因為大臣爭吵朝政而治罪,那是昏君行徑。
“這不就行啦,你覺得頭疼的時候就想一想‘我是明君,我不生氣’,然後微笑就好了嘛。”趙不息給嬴政傳授經驗,“爹,其實你還可以找一個罵你罵得最凶的人,專門在史官麵前讓他勸言你,你就一直微笑,這樣史書還能記載你善於納諫的美名呢。”
這都是什麽偏門主意?
嬴政被趙不息給他出的鬼主意給逗笑了,“若是真有這麽個大臣敢次次跳出來和朕做對,朕恐怕忍不了多久就真把他給殺了。”
法家重規矩,嬴政秉承以刑殺為威,可沒那麽好的忍性。
“你認為朕應不應當焚書呢?”嬴政漫不經心問。
可他的腰杆挺得比方才要直上許多,暴露了他其實十分重視趙不息的回答。
畢竟朝堂上他那些已經成年參政的兒女,以扶蘇為首,都十分反對李斯的建言獻策。
卻也不想一想,李斯是跟隨了他幾十年的近臣,若是沒有他的默許,李斯難道會揪著這個問題這麽多月不放嗎?
自己寵愛的兒女反對自己,比起臣子反對自己更讓嬴政憤怒。
“當然應該焚書啊!”趙不息脫口而出。
嬴政一挑眉,緩緩側頭直視趙不息,一字一句道:“你認為朕應當收天下之書於鹹陽,而後焚書?”
趙不息肯定點頭。
她曾經也覺得始皇帝焚書是破壞了思想文化,雖說目的是為了統一思想,可卻極大破壞了思想文化。怎麽能焚書呢?
可知道親身感受過,趙不息才發覺,始皇帝焚書的確是做的不對,可也沒有那麽不對,是具有兩麵性的。
在這個時候,書籍可不是需要出版社審核之後才能出版的,這時候寫書全憑自己意願,想寫什麽就寫什麽,書籍水準高的能如《論語》《春秋》《韓非子》一樣,水準低的甚至敢數算書寫一加一等於三,教人識字的書錯字連篇,大力吹鼓絕食可以長壽……
這些水平低的書甚至後果還不是最嚴重的。
先秦殉葬“文化”盛行,巫蠱“文化”也盛行,甚至還有以殉葬為貴族標配的變·態風俗,貴族死的時候不殺幾個人殉葬都覺得丟人。
《墨子·節葬》記載“天子殺殉,眾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十,寡者數十。”雖說秦自秦獻公廢除人殉製度已經上百年了,可有些東西不是說廢除就能立刻消失不見的,哪怕是在後世基礎教育都普及的情況下冥婚這種變·態“風俗”都還存在,更別說先秦時候了。
在這種還十分野蠻的“文化”熏陶下,很多書都和邪書沒什麽區別。趙不息在黑石搜集書讀的時候,看過的書中有吹鼓用九十九個嬰兒殉葬最好的書,有說用人肉和處女血煉丹藥就能延年益壽的書,還有大肆扭曲先賢思想,說墨家任俠就應當旁人偷你一文錢,就要拔劍殺對方複仇的書……
趙不息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不會被這些書中的東西鼓動,可並不是所有人都已經建立了完成的人生觀的,若是給一個剛剛學會識字的人看這些書,那他就會認為殺人是對的,用嬰兒殉葬是對的。
“是個會寫字的人都能寫書,天知道天底下這種歪門邪書到底有多少。”趙不息總結,“那又不可能派人一本本分辨,那樣工作量也太大了,最好的方法肯定是全將天下之書都收到鹹陽來,再慢慢讓諸子百家的博學大家分辨了。”
不過趙不息覺得嬴政想要焚書肯定不隻是因為這個理由,她爹十有八九是想要“愚民”,糊弄黔首。
嬴政大笑:“哈哈,不息不愧為朕之麒麟女,果然聰慧。”
他的麒麟女比那些頂撞他的逆子們強多了!
趙不息得意:“我當然是最優秀的啦!”
不過趙不息也能理解為何其他人想不到這個方麵。公子公主嘛,出生就含著金湯勺,給他們看的書肯定都是經過各家大賢審核過的高水準好書,那些用嬰兒殉葬人肉煉藥的邪書都到不了他們手中,更別提閱讀了。
在這些公子皇女眼中,估計他們隻以為嬴政想要焚書,就是把《論語》《春秋》這樣的書都給燒了,當然會跳出來拚命反對焚書了。
“不過——”
就在嬴政正高興的時候,趙不息話鋒忽然一轉。
趙不息蹭到嬴政身邊:“爹,其實我覺得,這些書收上來以後,可以讓百家大賢們審閱這些書,把水準高的那些書給留下來。”
“朕也沒打算都燒了一本不留。”嬴政輕笑,“本來朕就打算將有用之書留在鹹陽宮儲存的。”
“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把經過審核的這些書都再賣給天下人。”趙不息輕聲解釋。
嬴政不讚同,瞥了趙不息一眼:“朕剛才還誇你聰慧,你怎麽又犯了心軟的毛病?那些貴族讀了書就會琢磨著作亂生事,若是他們日日生事,那天下何時才能安寧?”
趙不息嘟囔著:“那倉頡造字之前連文字都還沒有呢,各個部落不還是打來打去也沒見安寧。那野獸也不識字,更不讀書,不也自相殘殺,狼群中的狼也天天想著把狼王趕走自己做狼王啊。”
嬴政被趙不息說的啞口無言。
“爹,你知道為什麽懷縣的每一個人都願意聽我話嗎?”趙不息反問嬴政。
嬴政嗤笑:“天下之人可不是都如懷縣之人一樣好糊弄的。”
因為趙不息是賢人所以懷縣的黔首們才都追隨她?這話糊弄糊弄黔首還行,嬴政是不相信的,沒有爪牙的綿羊成不了山林之主,唯有擁有鋒利爪牙的猛虎才能威震百獸。
趙不息伸出食指來用力搖晃:“不不不,怎麽能說我是糊弄他們呢?我隻是給他們免費上課而已。”
“黔首和貴族讀其他書會想著作亂生事,那我們讓他們多讀忠君愛國的書不久好了?”趙不息輕輕向嬴政拋出了她的誘餌。
“我們應該教化天下人,讓他們學習正確的思想嘛。”
嬴政的興趣頓時被趙不息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