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夏天的末尾,天氣還很熱,田裏的麥子已經熟了。

幾隻黃鸝停在上黨郡郡守府中的榕樹上,嘰嘰喳喳。

樹下,一書桌一椅一青衣士人。

李左車伏在桌案上奮筆疾書,左手旁是他已經修訂好的幾本《廣武君略》,幾本兵書下麵還壓著一封露出半個角的書信。

李雲大步邁回來,一頭熱汗,才剛進院門就咋咋唬唬道:“叔祖父,你真要把你編的這些兵書都送給秦朝啊?”

“並非送給秦朝,而是送給不息。”正在編書的李左車抬起頭,淡淡道。

李雲撓撓頭,憨笑:“可現在小姑姑這不是成了秦朝公主了嘛,又在修那什麽兵書,我在朝中的故舊傳信給我說是陛下下令要小姑姑主編的。”

“四舍五入,咱們李家的兵法不就是獻給陛下了?”

李雲一屁股坐到李左車對麵,拎著水壺直接就著水壺壺嘴就往自己嘴裏灌,溫水混著汗水浸濕了衣襟。

李左車淡淡看了李雲一眼,“怎麽,你已經是秦朝的臣子了竟然還不想將兵書獻給秦朝?”

“那不一樣,我當年正在外麵和秦國打仗,半路上就聽說趙王那昏君把咱們全家都給殺了,我這不是一生氣就投了秦嘛……我這也沒拿自己當秦人看過啊。”李雲大大咧咧攤開腿,隨意用衣袍遮擋了一下□□,毫不在意道。

李左車沉默片刻道:“李家的兵法,自我之大父李牧到我和趙嫦,傳承了兩代,再往下,第三代就是不息,到底也都是給她的,既然給她了,那她再如何做便是她的事情了。”

“李家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守著這些無用兵法又有何用呢,再厲害的兵法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人啊,大父兵法再高超,最後也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亡於昏君之手,世上何來無敵的兵法呢。”李左車長歎一聲。

李左車並未再多感慨,隻是笑了笑:“不息寫信告訴我,她會將大父的名字放在兵書作者的第一頁。隻要後人還記得世上曾有一位曾多次擊敗過匈奴,保家衛國的李牧將軍,那這本凝聚我李家數代心血編撰而成的兵書就實現了它的價值。”

人生在世,不過是求名利,人已經不在了,再多的金錢也沒用,可流芳千古的名聲,還是很重要的。

因著上有嬴政旨意,下有千古流芳的美名吸引,趙不息收集兵書的過程頗為順利。

隨著六國的覆滅,天下大半的兵書都被秦軍虜到了鹹陽,藏到了鹹陽宮中,這些兵書來的更容易,趙不息拿著嬴政的手令就可以隨意進藏書閣瀏覽。

剩下的秦朝將領的家傳兵書,有一部分願意將自家兵書獻出來的,趙不息全盤收下,還有一部分依然抱著舊貴族的傲慢,認為家傳兵書是他們自家世代積累的財富,不能外傳,趙不息找上門之後各種理由搪塞的。

總之反抗陛下的旨意是不敢反抗的,隻能編些瞎話比如兵書在老家啊,我家祖上是黔首沒有傳下來兵書啊這個樣子。

趙不息倒也不惱,人家不願意就不要難為人家嘛。

畢竟願不願意為修書出一份力是很正常的事情,沒關係,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開闊的心胸和遠大的見識的,清朝一整個王朝都還鬧著閉關鎖國呢,秦朝年代更久遠,這些沒品位的東西很快就會意識到,他們的未來一切都會變得不順利的。

趙不息冷笑,心想等她的兵書修好了,這些將自家兵書獻出來當作素材的人家她就先一家給他們送一本內部先閱版。到時候其他的將領都學著各國名將兵家大家兵法的合訂本,讓這些敝帚自珍的東西被末位淘汰去吧!

如今資料收集已經差不多到了尾聲,隻剩下壓軸的兵書還沒有著落了。

趙不息準備先編三本兵書,入門版、進階版和名將版,入門版先在秦軍軍營之中推廣,讓每個百將都能通曉入門版兵書,而後進階版則是針對普通將領,裏麵是趙不息從這數百年來各國的名將流傳下來的兵書之中選取的基礎版,爭取讓將領學完進階版之後能有獨立率領一軍和指揮五萬人以下中小型戰役的本事。

至於名將版,則是精選各個頂尖名將的經典戰役匯集而成終極版本,專門用來培養將帥。

趙不息本來想用武安君白起的兵書來作為名將版的壓軸版。

可惜這個計劃剛開始實施就遭到了巨大的打擊。

趙不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嬴政:“爹,你說什麽?武安君沒有兵書傳下來?”

嬴政半靠在椅背上,一臉平靜:“沒錯,白起並沒有兵書流傳下來。”

“哎呀,肯定我大父的大父秦昭襄王太膽小了,怕人家白起功高震主,沒等到白起寫完兵書就把他給冤殺了……哎呦!爹你打我幹嘛!”趙不息捂著腦門,臉頰都鼓了起來。

嬴政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又敲了趙不息腦門兩下,“逆女!那是你祖宗,你這逆女豈敢妄言祖宗!”

那我罵趙王遷的時候你也沒跳出來說那是我舅舅啊,老趙家的祖宗能隨便罵,老嬴家的祖宗就不能說了唄。

趙不息暗自在心中腹誹。

嬴政看了趙不息一眼,無奈道:“白起的軍事天資無雙,他打仗根本沒有章法,昭襄王也曾問過白起要不要給後人留下兵法,白起卻說若是後人學他,則百戰百敗,是故並沒有著書。”

趙不息還是不死心,“那武安君的府邸還在嗎?我進去找找,萬一能有收獲呢?”

“白起的府邸倒是的確還留著……朕派人帶你去,你想去找一找就去吧。”嬴政這個倒是沒再說什麽。

嬴家的人都是有些愛才和別扭在身上的,秦昭襄王對白起也是愛恨交加。

白起活著的時候秦昭襄王對白起又愛又恨,愛他天下無敵,又恨他不聽君命,所以找了個由頭就賜死了白起,可白起死了以後,秦昭襄王又開始後悔了,暗戳戳讓秦人在各地建立廟宇祭祀白起不說,還又恢複了白起武安君的封號,默認後人稱呼白起武安君……

當然,明麵上肯定是不能說自己後悔的,君王怎麽會因為賜死臣子而後悔呢。可實際上,秦國在白起死後能到處都建有祭祀白起的廟宇而秦昭襄王沒有反應而是默許就隱約透露了他的意思。

而後如今,嬴政更是將白起的兒子白仲封在了太原,享受富貴。白仲的文武才能都十分平庸,也沒有建立什麽軍功,屬於是典型的虎父犬子,一向隻以利益來封賞臣子的嬴政能破例封賞沒什麽本事的白起之子,本身就已經代表了嬴氏對白起的微妙態度了。

趙不息想到此事就忍不住腹誹,嬴家的曆代君王,怎麽各個都這麽口是心非,還這麽傲嬌,知錯心裏後悔可嘴還這麽硬呢。

白起的府邸並沒有被他的子孫們收拾幹淨,而是依然維持著白起最後一戰在路途上被賜死之前的模樣。府邸中落了一層灰,陰暗而又保存完整著這位曾名鎮天下的名將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間的場景,房間各處的名貴盆栽中隻餘下了幾根枯枝,連敗葉都因為時間太長而化作了塵土。

隻有院中的雜草依然生長的茂盛極了,它們不需要專門的人照顧,也沒有多高的價值,給它們一個牆縫,它們就能生長的很好。

趙不息領著韓信,灰頭土臉地在書房和臥房之間鑽來鑽去。

竹簡倒是翻出來了好幾十斤,可確確實實沒多少和兵法有關的東西。

趙不息打了兩個噴嚏,撓了撓鼻子,滿眼望去,到處都是灰塵,在光的照射下細細碎碎飄在空氣中。

趙不息有些失望。

一扭頭卻看到本應該跟著她的韓信不知為何不見了,趙不息“唉”了一聲,從書房走了出去。

韓信正坐在院中,也不顧地上髒汙,而是捧著竹簡看的如癡如醉,連趙不息走到他身邊都沒有發現。

“這些都是武安君昔日的草稿。”趙不息的聲音終於將韓信從全神貫注的讀書狀態中拉了出來。

韓信仰起臉,仰視著站在他麵前的趙不息,淺淺一笑,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武安君的戰術當真是不可思議!”

趙不息低頭看了一眼被韓信捧在手中的竹簡,隻看到了上麵密密麻麻糊成一團的筆跡。

她沉默了,嗯,不愧是“韓白”?

唯有學神才能看懂學神的草稿吧。

趙不息的腳尖碰到了另一卷竹簡,這些沒有白起關於戰爭草稿的竹簡被韓信不甚珍惜的隨意拋到一旁。

“這是?”

趙不息彎腰撿起地上的竹簡,吹了吹上麵的灰,展開了竹簡。

【臣白起剖心之言,懇請陛下切莫起兵……臣之言皆剖心之言】

這是秦昭襄王五十年的時候,秦昭襄王一心想要攻打邯鄲,但是白起認為時機不對,所以勸誡秦昭襄王的建言。

可惜臣子有心,君王不聽。

秦昭襄王強行起兵攻打邯鄲,結果秦軍大敗損失慘重,而後秦昭襄王親自來白起府上強行令他出兵,還說“您雖然有病,可也要強迫自己替我打仗,你要是不去,寡人就會怨恨你”。

趙不息歎息一聲,又低頭隨意撿起了另外一卷竹簡。

這是白起重病之時被趕出鹹陽之前寫給秦昭襄王的,上麵句句都是肺腑之言,還回憶了當初和秦昭襄王年輕之時一同打獵,共同徹夜謀劃戰爭的回憶,希望秦昭襄王能網開一麵。

可惜這封信最後也沒能落到秦昭襄王手中。

將相不和,而白起的政治情商又遠遠不如範雎,範雎進讒言詆毀白起,而秦昭襄王更信任範雎,白起隻能死在了他忠誠了一生的君王賜死之下。

趙不息一時間竟然默然了。

韓信抬頭看到趙不息手中拿著的那卷竹簡是他方才看過的,仰頭提醒趙不息。

“主君,那一卷也不是兵書,那邊那幾十卷竹簡都隻是白起寫的奏章,沒什麽用處。”

趙不息看著蹭了一鼻子灰塵,整個人都髒兮兮的韓信,無奈搖搖頭。

“我知道這些都是武安君寫給昭襄王的奏章……這些奏章你已經看完了?”

韓信一臉無所謂:“我看了幾卷,對領兵作戰沒什麽幫助。”

“你看了這些奏章就隻想到了對領兵作戰沒什麽幫助?”趙不息哂笑。

她雖然一直都知道韓信的政治情商也不高,可看著前輩命絕之前寫的絕命信也沒有觸動,未免政治覺悟也太低了吧!

韓信側頭想了一下,認真道:“我覺得主君比昭襄王厲害,也比始皇帝厲害。”

“師父也是將領,可他就活到了現在,陛下也很相信他。我的主君比陛下還厲害,所以我沒什麽需要擔心的。”

韓信是真心誠意覺得趙不息比嬴政更厲害的,盡管趙不息覺得她爹最厲害,可奈何……對韓信有知遇之恩和教導之恩的人是趙不息,而不是嬴政。

趙不息也笑了笑,將手中的竹簡扔到一邊,狠狠搓了一把韓信的腦門。

“沒錯,你主君我當然比昭襄王更厲害啦!你也肯定會比王翦將軍活得更長的!”

趙不息心想,行吧,白起的兵書是的確沒有了,不過幸虧她還有備用選擇。

就是不知道張良什麽時候才能遇到黃石公了。

《太公韜略》可是薑子牙的兵書,薑子牙能文能武,綜合起來比白起還要更勝一籌。她放任張良在外麵,可不是因為忘了他……

七月一,已經是秋後。

六國餘孽的罪行曆經半年的時間終於在李斯領著廷尉府上下官吏的加班加點之下算清楚了。

腥氣的血染紅了東市之前的土地,數百的六國舊貴族被押上刑場人頭落地。

還有數萬的舊貴族以及他們的家人門客被送押送到長城去修建長城。

六國餘孽的哀嚎聲傳遍了天下,讓一些心存歹念的亂臣賊子聞之而膽戰心驚。

他們不知道為何他們藏的這麽好,可是還是有絕大部分都被嬴政找了出來殺死,經過這次屠殺,剩餘的六國之人皆是膽戰心驚,夾著尾巴不敢出聲。

可惜燕地太大,南邊又都是百越各族,想要找人宛如大海撈針,所以項羽一家依然流竄在外。

在泗水郡,一處依山傍水的清幽小院旁,有一個貌若好女的貌美青年文士正盤坐於溪邊撫琴。

琴聲幽怨而哀傷。

“主公,縣中貼了告示,說暴君已經把六國之人都給斬首了!”一個身著麻衣的男人匆匆跑過來焦急道。

張良依舊合眼撫琴,仿佛十分平靜一般。

他在得知秦始皇尋回了他流落在外的十五公主之後就知道了那些六國之人必定是活不了了,這個消息,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隻是那越加淒然的琴聲卻透露了張良並不平靜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