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一時間心情複雜,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自己被敵人抓住的苦悶多些還是被敵人賞識的感慨多些。
“公主應當知道,我是六國舊人,絕不會再為公主所用的。”
趙不息歪歪頭:“秦朝朝堂上一大半的大臣都是先前的六國之人啊,廷尉李斯先前就是楚國上蔡人,現在不也快做到丞相了?”
秦國本身就是有名的自己不生產大才,隻是大才的搬運工,秦國自商鞅到範雎到李斯,都是其他六國入秦之人,尤其是魏國,單單是國相都給秦國送了三個,商鞅、張儀、範雎,都是魏國人。
張良被堵的沒話可說了。
“強扭的瓜不甜,公主強行將良拘到此處,良也不願背棄自己的意願為秦效力。”張良後退一步,舉袖道。
趙不息眉毛一皺,叉著腰:“強扭的瓜不甜那也是我的瓜,不強扭我連不甜的瓜也沒有!”
“哼哼,我告訴你吧,這個門客,你想當就當,不想當也得當。”
趙不息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反正就算我不能擁有你,那也不能讓你逃竄在外。要不然你就老老實實給我當門客,日後封侯拜相,還能光複你張家,要不然你就老死在公主府,我給你養老送終!”
張良無奈,可看著趙不息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又生不起氣來,隻能無奈道:“你也太不講理了吧。”
“我爹是暴君,我就是暴君的女兒,未來的小秦二世,秦二世當然不講理了,誰家皇帝還要講道理的?我告訴你,我就是王法。”
趙不息得意洋洋,“你就算是叫破喉嚨,也沒有人會來公主府救你的!”
張良沉默著看著趙不息:“你果然還是不甘心隻做一個公主啊……你這麽告訴我,就不怕我告密嗎?”
“你是六國餘孽,我是秦朝公主,你能和誰告密?誰難道會相信一個六國餘孽告密說秦朝公主想造秦朝的反嗎?”趙不息狡黠的看著張良。
“而且就算我不說,難道你猜不出來嗎?以子房之智,恐怕早就猜到我的野心了吧。”
看著趙不息滿是狡黠的臉,張良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個下午,趙不息抱著琴來送給他,那時候趙不息就是這麽笑眯眯的。張良輕歎一聲,他倒是寧願趙不息上來就對他嚴刑拷打或者唾罵一番。
可偏偏趙不息對他還是這麽親近,連威脅也透露著溫和。
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一樣,她和自己依然是知己好友,明主賢臣。
可張良知道有些東西就是回不去了,就如同他拋入溪水中的琴一般,再也尋不回來了,就算是找回來,那也是一把被水泡壞而再也彈不響的破琴。
張良低聲歎道:“公主送我的那把琴已經被我拋入水中,再難尋回,公主與我的情誼也如那琴笛一般,再難有合奏的那一日。良雖有幸得公主看重,卻如那被拋入水中的琴一般……啊哈?”
張良驚愕的看著麵前那完好無損的琴。
他不是已經將它扔到水中了嗎?張良不信邪地把琴翻過來,那代表他身份的“良”字刻章還完好的篆刻在琴底。
的確就是他的琴。
剛把琴從自己身後掏出來的趙不息得意地衝著張良挑眉。
“唉?子房剛才說什麽?”趙不息掏掏耳朵,“琴在此,笛也在此,你我的情誼也沒什麽改變嘛。”
“這把琴……”
趙不息聳聳肩,自然而然道:“我撈上來的啊,你剛扔下去不到半柱香,我的人就給撈上來了,我彈了彈,雖說泡了一下,可時間不長,曬幹之後琴音依然清冽。”
趙不息一副十分老成持重的模樣抱著胳膊搖頭:“唉,你們這些文人,就是心思敏感,喜歡傷春感秋,腦補一些有的沒的東西。要我說,你直接投了我,接著做我的門客,明主賢臣,我們接著共謀大事嘛,等我登基之後,照樣給你封侯拜相,你也能光複你張家,百年之後在地底下見到你爹也能挺直了腰杆子說話。”
張良看看自己麵前完好無損的琴,又望了望一臉理所當然你就該接著給我當門客模樣的趙不息。
一時間饒是善辯如張良,竟然也無話可說。
趙不息看到張良的表情,心知他還沒有被自己打動,輕嘖一聲。
“沒事,這種事情總得要猶豫幾天的,當年韓非被我爹從韓國請來的時候也是一副堅貞不屈的模樣,你多適應幾天就好了,我相信子房比韓非要識趣多了。”
趙不息意味深長道:“畢竟韓非姓韓,而你隻姓張嘛。”
堅貞不屈這是什麽形容詞啊!張良還沒來得及細想趙不息話中的意思,就被趙不息派人送到了一處小院中。
院子之中還沒來得及種上草木,隻有院角處移栽了一棵光禿禿的樹,因著剛移栽過來的原因,上麵連葉子都稀稀疏疏的。
“先生,你既然來了就好好在此呆著,莫要再生逃跑的心思。”押送張良的樊噲甕聲甕氣道。
張良沉默地抬頭看了眼就建在自己院子旁邊的箭樓,箭樓上還能看到幾個提著弓箭和弩的甲士。
又想起了自己這一路上見到的光禿禿一個躲藏之處都看不到的道路兩側和十步一崗的侍衛。
……莫說他張良隻是個人,就算是隻鳥,也難飛出這公主府吧?
誰家的公主府會建造的比軍營防守還嚴啊!
趙不息坐在書桌後麵,翹著二郎腿手中拿著從張良那裏搜出來的《太公兵法》,如癡如醉的看了起來。
不愧是薑太公傳下來的治世之書啊。
趙不息看了幾頁,覺得薑太公不愧是輔佐文王武王建立周朝、能文能武的名相,一生的經驗之談果然豐富。
看時間還早,趙不息幹脆理了理身上因著坐姿不雅而略顯雜亂的衣裙,起身拿著《太公兵法》往公主府內部走去了。
這裏已經設立了一個占地十幾畝的墨家分部,裏麵數十個墨家弟子正忙來忙去,熱火朝天的忙碌著。
在一個陰涼的角落,十幾個墨家弟子正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專心致誌地篆刻著手中的木頭。
看到趙不息過來,為首的墨家弟子墨清起身迎接趙不息,墨清是一位中年男子,麵相憨厚,先前學的是陶匠,因著活字印刷項目需要,趙不息就將他提拔成了這個雕刻小分組的組長。
“用來澆灌的模具準備的怎麽樣了?”趙不息懷中揣著《太公兵法》,側頭詢問墨清。
墨清聞言神色頓時激動起來,他臉色激動的微紅道:“陶模具已經燒製好了,今日下午正準備澆灌第一批銅字模板。”
礙於技術原因,銅字模板並不是直接篆刻出來的,而是木匠現將小篆刻在木塊上,在用陶土倒膜,而後用燒製好的陶土模具再倒膜,用銅水澆灌定型得到粗糙的銅版字模具。
這些粗糙的銅板字模具還要經由墨家工匠仔細打磨光滑,保證每一條凸起的筆跡都一樣高,才能製作出一批成型的模具。
趙不息在得到嬴政的允許開始準備修兵書和醫術的時候,就開始弄活字印刷技術了。
隻是其中的步驟繁多,錯了一步都不行,隻能慢慢磨。
失敗了數千次以後,這才燒製出了一批合格的陶土模具,今天下午,就要正式開始澆灌銅字了。
到了這一步墨家弟子們才齊齊鬆了一口氣。
澆灌銅字和他們澆灌兵器的步驟差不多,後麵的步驟就不難了。
最難的就是燒製陶土模具這一步,一個字的筆畫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小篆的筆畫又多,燒製起來每次都會出一些意外。從剛開始的陶土不行,印不出這麽細的筆畫到後來改進了陶土可燒製的時候筆畫太細一燒就碎……
數百個墨家弟子從到晚一刻不停的試了足足數個月,失敗了數千次才得到了勉強能用的模具。
可科技的進步就是如此,數千上萬次的失敗才能換來一點點科技的進步。
哪怕是趙不息已經憑借著先人數千年的經驗指出了大體的研究方向,可是在這個方向上每前進一步依然十分艱難。
在趙不息和包括朱陽在內的一眾墨家弟子的注視下,銅水緩緩注入了陶土模具內。
冷卻,定型,砸碎陶土模具將銅版字露出來……
在陶土模板被砸碎的瞬間,趙不息聽到了不止一聲的心疼抽氣聲。
站在朱陽身側的墨清就忍不住心疼地側過了臉。
為了燒出來這一套合格的陶土模具,配出來合適的陶土材料,他這幾個月裏數不清有多少個晚上沒合過眼,陶土的顏色甚至將他的指甲也染成了土褐色,這一套陶土模具就像他的孩子一樣,灌注了他數不清的心血,可如今卻要被敲碎在自己眼前。
可墨清也知道,他們要的不是陶土模具,而是澆灌出來的銅板字,外麵的這層陶土模具是必須要砸碎的。
“好好好!”朱陽忍不住親自上前去拿起一塊銅版,看著那雖還有些粗糙,可已經十分清晰的銅字,眼淚忍不住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趙不息從懷中掏出手帕扔給朱陽,提醒道:“先打磨,打磨完了好印書。”
朱陽這才反應過來,喜笑顏開地連忙點頭:“是該先打磨,得先印一本書看看。”
說罷,也不顧自己年紀和身份,竟然親自搶過了身旁一個小弟子的工具,低著頭親自打磨了起來。
趙不息站著看了一會。
還真別說,朱陽年紀雖然大了,可手上的基本功還是很紮實的,打磨的速度比一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快。
因著要先印一本書看看的原因,所以並沒有一次先把所有的銅字打磨出來,而是趙不息先照著《太公兵法》,將書中出現過的幾千字先挑出來打磨。
多虧秦朝嚴苛的工匠追責製度,墨家這些工匠都是打磨兵器的老熟練工了,一手拿著刻刀,一手拿著銅字,看著哪裏多凸起了一塊就是一刀下去,打磨速度越來越快。
因著心情的激動,一眾墨家弟子竟然沒一個提出要睡覺的,隻有中間趙不息看不下去先把幾個年紀大的墨家弟子趕去睡覺了,可還沒過幾個時辰,那幾個墨家弟子又都趕了回來。
甚至還帶來了知道了消息急匆匆趕過來的範增陳平等人。
天色微微亮,整個院子都是燃燒盡的蠟燭,蠟油流了一地,卻沒有人收拾。
就連九十多歲的艾老也趕了過來,看著銅字被放進固定的木頭模具中被排好。
然後沾上一層油墨——這油墨從趙不息造出紙之後就開始研究了,經過了數年,終於研究出了能印在紙上而不洇開的油墨。
正如先前所說,科技進步的每一步都艱辛極了。
沾上油墨的銅字被印在了紙上。
這一刻,所有的呼吸都暫停了一瞬間。
直到銅板被拿起來,眾人頓時一擁而上,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麽尊卑老幼了,都擠著往前想要一睹成果。
多虧趙不息天生神力,才能從人群中擠進去。
若是同樣天生神力的項羽知道趙不息竟然隻把力氣用在擠人上,恐怕會呸一口,大罵浪費。
趙不息看到了這頁整整齊齊,一條筆畫都沒有漏印的《太公兵法》第一頁,頓時眉飛色舞。
她高高舉起這頁印滿了油墨的紙。“活字印刷,成了!”
在場眾人頓時發出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
多虧公主府占地大,才沒吵到附近此時正在睡夢中的人家。
在場的眾人都是通讀諸家典籍的人,自然知道活字印刷術的出現意味著什麽。
尤其是朱陽,這位一生都秉承著墨家“愛利百姓”思想的墨家巨子。
在墨家三派之中的兩派,相夫氏之齊墨隨田單為忠義赴死而消亡,鄧陵氏之楚墨也隨天下一統秦律森嚴而式微之後,這位僅存的相裏氏之秦墨的首領,本以為自己一生再也無法光複墨家,隻能任由秦墨從墨家弟子變成單純秦朝工匠的老人,更是激動的臉頰都在顫抖。
他要怎麽將自己滿肚子的墨家學問傳承下去呢?朱陽不知道,他盡可能的多收弟子想要傳承自己的學問,可惜僅憑他一人之力就算收再多的徒弟也無法光複墨家。
而且他的徒弟們大多隻願意學習實用的墨家技術而不願意學習墨家的思想。
朱陽知道大一統的秦朝不需要墨家兼愛百姓的思想,有囊括四海野心的帝王也隻會對非攻的思想嗤之以鼻。
墨家的根基在黔首,而如今的黔首根本讀不起書。
本來朱陽以為除了技術之外的墨家的文化思想隻能隨著自己入土了。
可如今,朱陽卻看到了新的可能。
趙不息正得意地舉著這頁注定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張紙,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們要加緊印書!我要讓天下到處都是我們印出來的書……早晚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能識字!”
朱陽眼神慈祥的看著趙不息,仿佛在看著他自己此生已經無法再實現的信仰,看著墨家的未來。
兼相愛,交相利,尚賢,尚同。
尚同,大一統思想與言語口徑,阻止混亂的同時要符合有利於百姓的標準,這是墨家十條核心思想中的一條。
朱陽在得知儒家和法家在朝堂上爭吵的時候也是認真考慮過這一點的,可遺憾的是儒家和法家的思想都和他秉持的思想不一樣。
不過如今的朱陽,卻看到了能完成墨家尚同目標的可能性。
朱陽在心中思考,墨家似乎也到了該摻和一下焚書之事的時候了……他這個老頭子覺得,由不息公主主持焚書修書就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