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要收天下之書,巨子也願意將墨家的藏書都交給朕?”嬴政眼中略帶一絲笑意的看著趙不息。

趙不息連猶豫都沒有猶豫:“當然啦,我先是您的女兒,大秦的公主,然後才是墨家的巨子嘛。”

“爹,我當上墨家巨子以後,已經將愛國寫入了墨家的宗旨之中。”趙不息給嬴政炫耀自己的忠誠,“還有那些不太對的天誌、明鬼一類的思想,要與時俱進,該改就改嘛。”

天誌,墨家的思想,認為上天是有意誌的;明鬼,也是墨翟提出的思想,認為世界上鬼神是存在的。盡管墨子的出發點是好的,希望人要順應天的意誌做事,要因為信鬼神而作善畏惡,但是含義太複雜了,絕大多數人沒法理解墨翟的深意而隻是認為神鬼和上天的意誌是存在的,反而過於迷信。

嬴政沉默片刻,在趙不息的注視之中才遲疑開口:“……這兩項思想主張,有問題嗎?”

哦,想起來了,自己親爹秦始皇才是這個天下間門最迷信的人啊,他不但相信有仙人,還被徐福騙了大筆錢去尋仙呢。

趙不息微笑:“沒什麽問題,女兒隻是覺得應該把愛國放在第一位罷了。爹,你現在就要去收墨家的書嗎?墨家的書先前都已經複刻了一份準備等墨家學宮建好以後放在墨家學宮中一份,如今學宮還沒有建好,那些書就先放在我的公主府中,要是您需要,我這就帶你過去。”

墨家的確也有很多書籍,隻是其中和墨家的思想主張有關的典籍占比不多罷了,大部分墨家的書籍都是和科學技術有關的。趙不息讀過了以後才發現墨家弟子們在這數百年中在科學技術方麵其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對力學光學等物理學方麵已經有了籠統的專門記載,差的也隻是一個具體的公式總結罷了,若是墨家沒有滅亡,說不準科學的光輝第一次閃爍的地方將會是她腳下的這片土地。

嬴政隨著趙不息來到了公主府的書庫中,隻是簡單翻看了幾本書臉色就愉悅了許多。

正如趙不息所說的一樣,每本和思想主張有關的書中都插入了許多“堅定熱愛秦朝”的內容,還有不少書中專門開辟了一部分說明大一統的必要性和郡縣製的正確性。

若不是嬴政對墨家的思想主張無感,他都想直接把這些書發給天下黔首當作他們的教科書了。

“不錯。”嬴政沒有誇讚趙不息什麽,隻是輕輕拍了拍趙不息的肩膀。

“墨家那幾個老家夥選了你當墨家巨子,朕聽聞墨家之人一向是學派大於朝廷,你這個新巨子倒是對墨家沒有什麽私心。”嬴政的語氣聽不出來喜怒。

趙不息仿佛沒有聽出來嬴政話語中的別有深意來,隻是得意地挺胸:“當然啦,我先是爹的女兒然後才是墨家的巨子嘛,肯定是國家利益高於學派利益啦。”

嬴政放在書上的指尖動了動,“若是朕要將墨家的所有書籍都收走呢?”

“那就都收走唄。”趙不息聳聳肩,“不過最好還是把和技術有關的那一部分書留下來啦,畢竟墨家機關術對思想沒有任何影響,隻會培養出更多的秦墨工匠給秦鍛造更多兵器,不過要是爹喜歡,那都收走也可以。”

無論是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統一思想。這是曆史必然的進程,無論是在這片土地的曆史上還是在其他地方的曆史上,這一段曆史都是必將經曆的,隻是在這片土地上做這件事的人是帝王,在其他土地上做這件事情的人是教皇罷了。

當然趙不息是不太讚成將所有書籍都收走的,但是若是站在帝王的角度看,一本本的分辨的確是太麻煩了,嬴政顯然也不是什麽民主的帝王,因為這種事情頂撞嬴政無疑是一件十分不合算的事情。

——反正有活字印刷術在手,墨家的這些書她也都已經備份了幾份放進了石罐之中埋入地下了。等到統一的思想在人心中穩定之後,天下人的思想觀念不再那麽容易發生改變,那時候才是這些還未經雕琢的思想珍寶重見天日的時候。

“我肯定站在您這一邊嘛。”趙不息對著嬴政揚起一個甜甜的笑臉,“我不向著自己爹難道還要向著其他人嗎?在我心中,爹大於墨家。”

嬴政沒有說什麽,不過趙不息從嬴政蒙了一層薄紅的耳尖已經看出來了嬴政的態度。

好幾年的相處下來,已經足夠趙不息了解嬴政了。

嬴政喜歡他周圍的人偏愛他,可又總是對太過熱烈的情緒感到無所適從,隻能擺出一副始皇帝的威嚴來麵不改色應對她。嬴政需要處理的政務還有很多,所以他隻和趙不息一同吃了一頓午膳就匆匆忙忙趕回了鹹陽宮。

還沒等趙不息坐下來喝杯茶,朱陽就匆匆忙忙找了上來。

朱陽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坐下以後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慌忙開口:“巨子,我從李斯那聽到了一個消息,陛下這就快要收天下之書聚於鹹陽,把那些書都給燒掉了。”

“要不要讓朝堂上咱們墨家的臣子上諫一下,好歹保下來咱們墨家祖師們留下來的學問啊。”

也不怪朱陽慌亂,在當今朝堂上,李斯的話很大程度上就代表嬴政的意思,如今既然李斯那裏傳出了確切的消息,那十有八九此事已經成了定論了。

趙不息這才知道為何嬴政會忽然過來找自己。

估計是先給自己一點暗示,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

趙不息十分平靜的給朱陽斟了碗水,平靜道:“你著急什麽?若是著急,現在也應該是儒家最著急,咱們墨家一共就這幾本跟教化有關的書,就算都收走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就算是就這幾本也是咱們墨家祖師們辛苦流傳下來的啊。”朱陽受到了趙不息平靜心態的影響,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隻是依然頗為在意。

“那你有那個本事更改我爹的決定嗎?”趙不息挑眉。

朱陽語塞。

誰能更改始皇帝的心意啊?始皇帝二十歲的時候都沒有人能更改他的心意,更何況始皇帝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呢?嬴政可不是什麽能被臣子影響的帝王。

趙不息抬頭掃了一眼朱陽:“這不就得了,你著急也沒有什麽作用,要是我爹真想把墨家的書都收走燒了,你又反抗不了,要是我爹沒有那個意思,那擔心它幹什麽呢。”

趙不息嘴角帶上了一點戲謔的笑意:“也說不準,是我爹故意讓李斯傳出來的這個消息呢。”

故意的?

朱陽畢竟也是在秦朝廷中順風順水的混了大半輩子的老油子了,被趙不息這麽一提醒,他先前因為著急而慌亂的心神才又平靜了下來,仔細回想了一下,仿佛抓住了什麽。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趙不息看到朱陽冷靜下來之後才又緩緩開口。

“我們墨家和儒家法家都不一樣。”

“你知道為何朝中一半的臣子,也就是所有的武將都是兵家弟子,可為何朝堂之上卻沒有多少兵家的聲音嗎?”

朱陽沒有說話,他側著耳朵,認真聽著趙不息說話。

趙不息輕輕指了指放在桌案上記載著的墨家機關術的書冊。

“因為兵家的根基不在朝廷上,而在戰場上。而如今,墨家的根基也不在朝堂上,而是在機關造物上。隻要不是失心瘋的統治者,都不會對上能製造攻城機械冶煉兵器鎧甲、下能製造農具修建各項民生工程的墨家下狠手的。而儒家和法家,他們的用處就是做臣子,就是給帝王出主意,所以他們才要爭奪朝堂之上的話語權。”

趙不息笑盈盈道:“墨家的學問,不是告訴你這個道理了嗎,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嘛。”

朱陽恍然大悟。

也是,陛下恨不得少府一天能打造一萬身鎧甲呢,隻要陛下還想要更多的弓箭和盾甲,那就影響不到墨家。

至於那些記載了墨家思想的書,隻要墨家人還好好的,總是還能傳下去的。

於是朝堂內外,盡管儒家和法家都已經快打起來了,可身為第三大學派的墨家卻還依然老老實實的修建自己的學宮,無論是其他兩家哪家的大臣向朝堂上的墨家弟子打聽消息,得到的都隻有一句“不知道啊,我們忙著建學宮,沒注意朝堂上的事情”。

倒是讓故意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朱陽的儒家法家兩家之人都覺得有些納悶。

他們彼此鬥一個你死我活,可不是給墨家看戲的。

盡管知道墨家現在已經能夠沒落的沒有威脅了,可到底也是除了儒家法家之外最大的一家學派,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若是能拉攏到自己這邊來那也能打打前鋒什麽的嘛。

直到七日後,朝堂上發生的一件大事轟動了整個朝野內外。

——公子扶蘇和陛下政見不合,被陛下發配到了邊關。

朱陽也在朝上,他告訴趙不息是因為陛下決定要收天下之書於鹹陽,儒家臣子死諫,氣得嬴政下令將數十個儒家臣子全族共兩千多人都發配去修長城,然後公子扶蘇勸諫陛下天下初定,若是用重法懲罰儒生會讓天下不安定。

結果當然是惹怒了嬴政了,嬴政一氣之下直接把自己大兒子發配去了邊關。

朱陽話裏話外還透露著慶幸,慶幸墨家沒有去摻和此事。

趙不息撇撇嘴,心想她爹哪是真震怒啊,震怒肯定是有,但是生氣到要把自己孩子發配去修長城肯定是不可能的。

還專門送到蒙恬邊上,蒙恬那可是嬴政的嫡係將領,有蒙恬看著扶蘇能出什麽事情才怪呢。

不過沒關係,管他是真生氣送去小懲大戒一番還是假生氣送去邊關和將領培養感情或是培養殺伐果斷的本事呢,反正現在扶蘇是不在鹹陽了。

“咱們墨家得趁著儒家受挫、法家忙著收書的時候快點趁機招生啊。”趙不息摸了摸下巴。

編書的事情倒是不急,天下這麽大,現在的交通又這麽不方便,想要將天下之書都收上來每個一年半載弄不完。

現在要緊事是趁著儒家群龍無首,法家誌滿意得的時候趕快苟發育啊。

朱陽精神一振,十分欽佩的看著自家巨子。

沒錯,儒家受挫,法家忙著收書,這豈不是他們墨家的大好機會?巨子,當真是一心為墨家著想啊。

接下來的數日,嬴政沒有召見過趙不息,也沒有召見過任何一個其他子女,趙不息也沒有趕上去找嬴政。

父女再次見麵,卻是在王翦的府邸中。

這位為秦戎馬征戰了一生的將軍,熬過了冬日,可卻沒有熬到春日桃花盛開,終究還是要撒手人間門了。

王翦躺在**,臉色卻比三天前趙不息見他的那次更加紅潤一些。

隻是紅潤的卻不太健康,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王賁沉默地跪在自己父親床邊,緊緊攥著自己父親已經瘦的皮包骨的手。

王離雙目紅腫,給嬴政和趙不息解釋:“大父今日一早就格外精神非讓我們給他穿上壽衣……大父說他就要走了,想再見陛下和公主一麵。”

這房間門中的人並不多,王賁和他的老妻、王離、韓信,還有接到信匆匆趕來的嬴政和趙不息。

王翦看到了嬴政和趙不息,渾濁的雙目忽然留下了一行淚來,顫顫巍巍伸出手想要夠到二人。

王賁讓出位置來讓嬴政和趙不息坐到床邊。

王翦先是拉住了趙不息,趙不息看著王翦,有點想哭,卻還是強行揚了揚嘴角,低聲喚了句:“仲父。”

“不息勿哭。”王翦每一句話都帶著十分沉重的呼吸聲,他拉著趙不息的手,凝視著趙不息,“得遇不息,乃老夫……之幸。”

趙不息不知道王翦說的幸指的是什麽,她現在也不在意。

可惜王翦現在也沒有力氣解釋了,他隻和趙不息說了一句話就移開了視線,雙目緊緊盯著嬴政,手也顫顫巍巍摸著嬴政的手。

“陛下……臣恐日後再不能為陛下征戰……”王翦兩行熱淚自眼角留下。

這是趙不息第一次從嬴政臉上看出驚慌

嬴政緊緊拉著王翦的手,低聲道:“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這是昔日攻打六國的時候嬴政曾對生病推辭帥位的王翦所說的原話。

王翦笑了一聲,又重重咳嗽了幾聲,呼吸的聲音像是一個老舊的破風箱。

“臣……不舍陛下……天下名將……無數,獨臣得善終,皆,皆賴陛下信重……君臣相得,臣雖死,無,無憾。”王翦的臉色已經十分蒼白了,嘴唇青紫。

可他依然死死拉著嬴政的手,一雙渾濁的老眼盯著他為止效命終生的君王。

“臣子孫……資質平平,恬,亦非名將……韓信……可為陛下掃平南北。”王翦臨死,惦記的依然是他的陛下,他陛下的江山。

嬴政聲音越加低沉,他緊緊握著王翦越發冰冷的手:“朕知道了,將軍好好修養,日後朕還要再用將軍為帥。”

王翦扯扯臉皮,似乎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他留戀的掃視了一圈圍在他周圍的他的子孫,他的弟子,他的君王,最後漸漸失去了焦距的眸子緊盯著趙不息。

王翦笑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舉起手。

“陛,陛下……”

而後溘然長逝。

他最後已經沒有意識了,他看到和嬴政幼時相似的趙不息,隻以為這是他的陛下。

嬴政和王翦見麵的那年,也隻是十五歲的年紀。和趙不息一樣大,一樣意氣風發,王翦死前隻隱約記得,他要和陛下一起成就天下無二的大事的。

好在最後嬴政沒有辜負他,給他全心的信任,讓這位為君王征戰一生的將軍見到了自己白頭,成為了自春秋到秦五百年唯一善終的名將。

“爹!”

王賁撲了上來,這個虎熊一樣的漢子,此刻卻泣不成聲。

從屋內到屋外,逐漸響起了細細密密的哭聲。

嬴政隻是怔怔的看著床榻上已經沒有了氣息的王翦,身體一動不動。

王翦對他或許也不隻是臣子。

嬴政是一統天下的君,王翦是為他征戰六國,盡滅五國的臣,也是他實現誌向的劍,他的劍鋒所指,王翦都替他打下來了。

嬴政沒想過王翦會死。

怎麽可能呢?明明經曆了那麽多場戰爭這老家夥都活得好好的啊,上年他還和自己討賞……嬴政隻覺得自己也渾身發冷。

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願看到王翦的死亡還隻是畏懼死亡本身,或者兩者皆有。

忽然一陣溫熱從嬴政的指尖傳來,嬴政木然低頭。

正對上趙不息滿含淚水的雙眼。

“爹。”

嬴政聽見趙不息喊了一聲,像是安慰他,也像是給她自己找個依靠。

“嗯。”

嬴政低低應了聲,攥緊了趙不息的手,嬴政先前冰冷的指尖又漸漸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