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了被方士欺騙的事之後,嬴政的心情逐漸平靜。

他其實是很寬容的一個人,從來都不和死人計較。

“陛下,宗正拜見。”一個內侍走進來稟告道。

宗正為掌管皇帝親族或外戚勳貴等有關事務之官,掌皇室親屬。

現任宗正也就是贏氏族長。

“臣拜見陛下。”宗正是個兩鬢斑白、笑得十分慈祥的老者,走路不急不慢,麵對嬴政也不見絲毫惶恐。

嬴政站起身親自攙扶起宗正,他親緣淡薄,但對於贏氏的這位宗正還是十分尊重的。

幼時他自趙歸秦,當時的宗正還是現任宗正的父親,就是他確認了自己贏氏血脈的身份,將自己的名字記入秦國宗廟。

當時照顧自己的就是那位老宗正的兒子,也就是現任宗正,自己一口的趙國口音被其他公子嘲笑,每每都是現任宗正安慰自己,幫助了自己許多。

可以說,嬴政是被這位宗正看著長大的,一直到後來他父親子楚早亡,已經是個小少年的嬴政被推上王位,這位宗正才功成身退。

“叔父來找朕有什麽要緊事情嗎?”嬴政笑問。

宗正被嬴政這樣尊敬對待也不惶恐,仍舊慈愛的看著嬴政——也唯有他,敢將滅亡了六國的鐵血帝王還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了。

“我打算去一趟邯鄲,趙氏宗族的宗廟我得去一趟……”宗正對朝堂之事毫不關心,但是對贏氏宗族之事可謂是事事上心,這次來找嬴政就是為了告訴他自己要去趙氏的宗廟去一趟去考察一下贏氏和趙氏數百年前的那點關係。

趙國邯鄲……嬴政沉思了片刻,開口道:“朕入秋後也要去一趟趙地,那時宗正就隨朕一起去吧。”

嬴政心裏還惦記著雜交小麥的事,早就打算好了等到秋收的時候再去一趟黑石……順便也去看看那個自己看重的自戀小孩。

想到自己臨走的時候趙不息舍不得的樣子,嬴政嘴角不知不覺間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裏正詫異的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嬴政,卻沒有問嬴政為什麽要去趙國,隻是又一拜後就離開了主殿。

他很有自知之明,正是因為他幾十年來從來不仗著長輩的身份對嬴政指手畫腳,所以嬴政才會一如既往尊敬他,將他視為長輩。

偶爾裏正也會忍不住唏噓,當年那個小男孩是他親手帶入這座鹹陽宮中的,當時他去接自趙國回來的質子嬴政的時候,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美豔的趙姬,而是當時隻有八歲的稚童嬴政。

那是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八歲的嬴政成熟的完全不像是一個稚童。從那天起,他就跟在這個趙國來的稚童身邊,看著他學會秦語,看著他在年幼之際就被扶上王位,看著他隱忍成長一步步奪回王權,看著他一統六國,完成了曆代先君的遺願……

可惜嬴政的子女中並沒有人能夠再給他當年初見嬴政時的那種震撼感。

走出這座古樸大氣的鹹陽宮後,裏正望著無邊的天哂笑一聲。他怎麽會忽然生出這個念頭來呢,果然是人老了就容易多想,嬴政這樣的帝王,自古以來也就這麽一個啊,秦國有這樣的王能夠一統天下已經是曆代先君保佑了,他又怎能貪心的希望下一代的繼承人能比得上始皇帝呢?

…………

數日後,趙不息帶著陳長拉著一馬車的丹參又來到野豬裏。

“陳公,別忘了我們先前說好的事情。”趙不息在下馬車的時候微微停了一下,低聲道。

陳長露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無可奈何點點頭。

野豬裏的裏正昨日就收到了消息,一大早就帶著黔首們在這裏等候,看到趙不息的瞬間就老淚縱橫。

“黑石子,多虧了您的賢德我們才能有條活路啊。”老裏正拄著拐杖撫摸從馬車上搬下來的裝滿了丹參的箱子。

老裏正這幾個月因為蟲害的事情擔憂的整夜睡不著覺,這次和上次趙不息見到裏正的時間間隔隻有數日,可是上次見麵的時候,裏正還沒有拄著拐杖。

其實就算野豬裏今年的糧食顆粒無收,老裏正家也能活下去,裏正屬於官職,秦官府是給發俸祿的,加上老裏正的兒子也在擔任其他地方的亭長,他們一家有兩份俸祿,足夠應對冬天了。

趙不息攙扶著老裏正,因為黑石和野豬裏相鄰的緣故,趙不息和老裏正每年都要見麵。趙不息很小的時候,她娘帶著她來野豬裏,那時候她還在慶幸多虧自己是出生在黑石而不是野豬裏,尤其是在趙不息成為了黑石子之後,她就更加慶幸自己不是出生在野豬裏了。

她第一次和老裏正見麵的時候,老裏正還抱過她,後來她年紀漸長,老裏正再也抱不起來她,就變成了她扶著老裏正。

上年她過年到老裏正家中拜訪他的時候,這個老頭還麵色紅潤的給她抓了把肉幹,可是現在,趙不息默默感受著撐在自己肩膀上的力,老裏正瘦的隻剩下皮包骨頭了。

“您要保重身體啊。”趙不息忍不住開口。

老裏正哈哈笑了兩聲:“我隻是老了,其實身體還很健壯呢,不息不用為我擔憂。”

野豬裏的黔首們分到丹參後就隨著陳長往田裏去了,陳長正向他們傳授丹參的種植技巧。

趙不息和老裏正落在後麵,老裏正臉上的皺紋很深,憂愁依舊繚繞在他的眉頭。

幾十年的生活閱曆給這位老人帶來了更深廣的經驗,比起這些隻看得見眼前的普通黔首,老裏正想得更遠。

有豇豆和丹參,這個冬天野豬裏不至於撐不下去,但是也不是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豇豆可以飽腹卻難以儲存,隻能現吃現摘挨過秋天,丹參可以換錢買糧食,但是他們第一次種丹參能收成多少還不一定,況且還要想法子賣出去,再想法子買糧食……還要看看能不能先還趙不息一些錢,人家買丹參來也是花錢的總不能貪了人家的錢不還。

趙不息認真道:“其實我還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我想要在黑石設立一所學堂,打算在周圍幾個村子招收學生,學生無課的時候要跟隨大人幹活,他們可以在黑石免費食宿。”

老裏正驚愕的看向趙不息,嘴皮哆嗦著,許久才長歎一聲,對著趙不息就要拜下:“黑石子,真是賢人啊!”

收學生還包食宿,老裏正活了六十多年也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好事,隻是略加思索,老裏正就想到了趙不息這麽做的原因。

野豬裏現在沒有糧食,這個冬日過的必定緊巴巴的,說不準會餓死多少人。趙不息將稚子帶回黑石,這就是減少了野豬裏嗷嗷待哺等著吃飯的嘴,救下了幾十條人命。

趙不息連忙在老裏正彎腰之前就將他扶住不讓他向自己鞠躬,她皺著眉頭:“我是因為在能力範圍內才出手相助,您才是真正的無私為野豬裏奉獻……隻是我幫助的不是您,無需您向我道謝,若是要表達感謝,也應該是受到我幫助的黔首向我行禮。”

在陳長教授完丹參的種植方法之後,裏正就向野豬裏的黔首們宣布了稚子可以去黑石包食宿學習的消息。

眾人紛紛湊到趙不息身邊拜謝,有的甚至熱淚盈眶,大哭了起來。趙不息沒有拒絕他們的拜謝,因為她的確救了他們的命。

秦的律法規定六尺以下算做未成年人,六尺以上才算做成年人,秦朝的六尺換算一下也就是一百四十厘米。

趙不息帶走的稚子也是六尺之下的孩子,雖然這麽做對於長的高的人不太友好,但是的確是在沒有身份證的時代裏快速將稚子和成人分開的方法了。

“喂,你身高已經超過六尺了!”趙不息眼尖的看見一個身高明顯超過六尺線的人正往馬車邊上走,她指出了那個人,身後跟著的門客立刻將其揪了出來。

是個男孩,臉上還滿是稚嫩,被揪出來以後立刻驚慌失措的看向自己的父母。

人群中一對夫婦衝了出來,兩個人身上穿的都是打滿了補丁的短衫,蒼老的臉上滿是泥土,婦人跪在趙不息腳下哭泣,抽泣道:“求求您,我兒子還不到十四歲,他就是長得高了一點,求求您將他帶走吧,給他一條活路吧,我們給您磕頭……”

他們都知道黑石富裕,孩子帶到黑石就能吃上口飯,能活下去,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呢?事實上,擠在稚子堆裏心存僥幸的孩子不止這家孩子一個,隻要是覺得自家小孩身高和六尺差不多的都把自家的小孩塞到了隊伍裏。

可惜趙不息不吃這一套,這家人是可憐,這個小孩也的確可能真的不到十四歲,但是規定就是規定,六尺以上就是成人,秦征勞役的時候可不會因為身高到了六尺但是年紀還不到十四歲就不征他。

“六尺一的人能過去,那六尺二的人求我是不是也能過去?那六尺三、七尺高的是不是我也得給帶走?”趙不息毫不客氣,“我要是帶了他走,那家裏有七尺高小孩的人就會心想,都是差一點,六尺一能跟著走憑什麽七尺不行?”

說完,趙不息也不管他們的反應,直接揮手讓門課把這個超過身高的人給拎了出去。

稚子們依然排成一排通過劃在樹上的那條六尺線,隊伍卻悄然短了一小節,趙不息掃視了一眼,發現剩下的稚子每一個都是身高在六尺之下的了,原本那些比六尺略高一些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趙不息歎了口氣,倒也沒生氣,她讀過書的人和這些黔首們生氣做什麽呢,說到底,這些人也隻是想自家的孩子能過的好些啊。

一側將這一幕收入眼中的陳長若有所思。

為無關之人買丹參辦學堂的是她,將人揪出來任憑人磕破了頭依然無動無衷的也是她。

這位黑石子,趙不息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