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斯府邸內,一處書房中,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和李斯對坐侃侃而談。
一向臉上隻帶著客套笑容的李斯笑容也難得真情實感笑了起來,他仔細詢問著自己的兒子在外的生活,關心他吃住如何,妻兒關係如何。
除開丞相的身份,李斯也隻是一個疼愛自己孩子的父親罷了。
得知李由這兩年一切都好以後,李斯方才欣慰地捋了捋修剪的十分整齊的胡子。
“為父這次將你調回來,其中的用心也都在信中告訴你,由,接下來為父會想辦法將你塞到十五公主身邊。”李斯的麵色嚴肅了起來。
“你隻需要想辦法讓十五公主相信你,十五公主問你什麽,你要知無不言,若是有不知道的便來詢問為父。”
李由並不是什麽不知道變通的人,身為李斯最看好的大兒子,李由對朝堂上的彎彎繞繞也十分熟悉。
甚至他都沒有詢問李斯為何要讓自己這樣做,總歸父親是不會出錯的。
李斯十分欣慰拍拍李由的肩膀:“為父老了,你家的未來還是要你撐起來。”
李由看了眼自己父親已經花白了的頭發,堅決地點了點頭:“由必不辜負父親期望。”
“去吧,去見見你的弟妹,他們也很想你了。”李斯笑道。
權力和名聲固然誘人,可李斯最看重的還是他一家老小團聚在一起。
李斯相信自己的大兒子縱然比不上自己,可要保住李家下一代的富貴還是做得到的。
就在李斯心思流轉的時候,書房的門外忽然傳來了他的門客的聲音。
“主公,公孫利正在廳中等您。”
李斯眉心一跳。
今日上朝的時候他看到周稟主動請命要去邊關抵禦匈奴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妙。
他是知道前幾天趙不息趁著夜深人靜去換書的,那些允許令還是他親自批下去了。在給趙不息通過程序的時候,李斯就已經猜到今日必定有一場騷亂。
一書千金,無論是誰家中的藏書被人半夜破門而入強行“換”走都會有怨言的,趙不息的能力雖強,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李斯甚至已經做好了在趙不息被眾人刁難的時候讓李由去雪中送炭的準備了。
可按照李斯的估計,再怎麽樣也至少得鬧上個三五天吧,可沒想到當天公孫利就急匆匆來找他說周稟被趙不息差點逼死,最後還是淳於越出手才保下了周稟。
李斯頓時覺得不妙,趙不息來到鹹陽以後,做出的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下朝以後,李斯就讓公孫利時刻注意著這幾天儒家大臣的動靜,一旦發現有什麽不對就立刻來告訴他。
果然,一踏入議事廳公孫利就慌張的迎了上來:“丞相,大事不妙了!”
李斯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道:“你好歹也是四十多歲的老臣了,慌慌張張像個什麽樣子?”
公孫利哭喪著臉:“丞相,淳於越對嬴不息低頭了,那老東西竟那麽輕易就認輸……”
嘶~
李斯手上一重,薅下來幾根胡子,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絲毫不管,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公孫利,脫口而出:“怎麽會這麽快?”
而後又意識到了不對,補充了一句,“十五公主竟然能對付得了淳於越?”
公孫利隻以為是李斯也覺得儒家竟然被一個小女郎打壓下去了十分不可思議。
“可不正是,那淳於越為了保下周稟,代價竟然是他自己對嬴不息低了頭。您不知道,現在儒家那些大臣一個個都像是裝死一樣,嬴不息說什麽他們都當做看不見……”公孫利念念叨叨。
李斯皺起了眉毛,他打斷了公孫利的話:“你再將那日早上出版府門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細細告訴我。”
那日公孫利來找他,隻是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李斯以為隻是趙不息和周稟之間發生了衝突。
可如今看來這不像是趙不息和周稟之間的事情,反而像是整個儒家都對趙不息退了一步。
公孫利於是一五一十的將那天早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他所記得的在場之人的動作和說的話都告訴了李斯。
“麻煩了。”李斯的眉心越顰越深,他忍不住責怪公孫利,“那日淳於越說的話就是他認輸保周稟一命的意思,你怎麽還覺得隻是單純淳於越用藏書保住了周稟呢?”
公孫利赫然,支支吾吾:“這誰能知道淳於越竟然寧可保住一個弟子就對別人低頭呢……咱們法家和儒家不對付了這麽多年,儒家那群老頭子一向如倔驢一般,從不低頭啊。”
可以看出來,公孫利是真情實感覺得不理解。
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人罷了,儒家的弟子成千上萬,淳於越何必因為一個人而放棄這樣多的利益呢?
朝政爭鬥,爭的可不隻是麵子,還有利益。
李斯倒是能理解淳於越的想法,若是有生命危險的人是李由,那李斯用什麽來換李由一命他也都是願意的。
隻是如今……李斯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原本想要謀劃的雪中送炭是送不成了。
如今再去也隻能是一個錦上添花了,可錦上添花終究比不得雪中送炭啊。
“李由會代表法家去出版府參與修書。”李斯倒是當機立斷,既然雪中送炭送不成了,那錦上添花也需要跑在別人前麵才是,若是再耽誤幾天,說不定錦上添花都沒得添了。
公孫利顯然被李斯這句話給震驚到了,他震驚:“李由乃是您的長子,三川郡的郡守,如何能去嬴不息手下呢?”
李斯給公孫利解釋:“孔鮒的弟子叔孫通也在出版府……我讓李由去,正是因為要不落後於儒家。”
“難道你還擔心我的兒子會做損害法家利益的事情嗎?”李斯佯裝怒火。
公孫利連忙陪笑:“您說的對,叔孫通既然在嬴不息身邊,那我們法家也不能落後。”
反正李斯是要派自己的兒子去跟他又沒有什麽關係,甚至如今在法家之中,下一代的接班人唯有他和李由的呼聲最高。
本來因為李由有李斯這個好爹,這麽多年自己在法家中處處弱李由一頭。本來公孫利還以為李斯將李由從三川郡調回來是因為李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力不從心。而將自己長子從外地調回來給他造勢呢。
可沒想到李斯竟然要讓李由跟在趙不息身邊,跟在趙不息身邊就代表李由完全和其他的法家臣子脫鉤,正好給自己一個大肆收買人心的機會。
公孫利臉上強行壓抑卻終究沒有完全壓抑住的狂喜沒有逃過李斯的眼睛。
隻是李斯並沒有提醒公孫利,他隻是在公孫利走後輕笑一聲,向後將自己的後背靠在椅子上。
他倒是沒有意外公孫利有自己的小心思。說實話,法家的核心思想就是利益高於道德,由此衍生出的各種學問都是基於人重利輕義而產生的,用利益去操縱權勢,用律法的具體形式去操縱黔首的利益從而使他們聽命。
在這種思想影響沒有自己小心思的法家弟子才是奇葩。就連李斯自己都將他自己的利益置於法家的利益至上,又何況別人呢?
隻是公孫利還是不夠聰明。
一個學派能夠發展壯大,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麽呢?難道真的是思想主張有高下之分嗎?
李斯本身是荀子的弟子精通儒家學說,也精通法家學說,就他自己來看儒家和法家的學說根本就沒有高下之分,隻是同一件事情從兩個方麵去思考從而會讓人做出兩個不同的選擇罷了。
法家之所以能夠壓住儒家一頭並且超過儒家多少,而是因為嬴政喜歡法家。
有且隻有這一個原因。
所以說最重要的東西根本不是什麽虛無縹緲的話語權,而是掌權者的信任喜愛。
可惜這一點隻有極聰明的人才能知道。而公孫利,隻能說他不是蠢人,距離極聰明的人才還是要有一些距離的。
想到這裏李斯不由想起另一個他認為是極聰明的人來……
“老夫有一些事情要詢問禦史丞,你去請陳平過來。”李斯吩咐身邊的人。
李斯是丞相,統領百官,所以盡管他並不是陳平的頂頭上司,可要是想正大光明有理由的見陳平也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唉,這樣的聰明人怎麽就不是法家的呢?”在去請陳平的下仆離開之後,李斯不無可惜的歎了口氣。
這段時間李斯和陳平打交道打的不少,對彼此的了解也逐漸加深。
在李斯看來,陳平很有他年輕時的風範,聰明而不張揚,長袖擅舞還懂得討好主君的歡心。李斯敢斷論,陳平此子日後的成就必定不在他之下。
可惜這樣的聰明人竟然是學黃老的,道家那樣的學派……李斯搖了搖頭。
法家是很注重主觀實用性的學派,和道家的思想以頗為矛盾。不過李斯也並沒有小瞧道家,道家隻是不想爭鬥,並不是不擅長爭鬥,曆史上的道法大家可不少。
陳平得知李斯要見他之後也沒有詫異,隻是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從桌子上裝了一個略有些青澀的柿子和另一個已經成熟到橘黃的柿子跟隨李家下仆去見李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