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位於大秦最北邊的九原關,到了六月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

趙不息站在城牆上,眺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平原,平原中有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那些是深夜巡邏的秦軍。

因為斷玉關慘案,蒙恬痛定思痛,專門派了三千精兵分做十隊沿著邊界線日夜巡邏,防止再有匈奴翻山越嶺襲擊。

“大兄還在外麵領兵巡邏嗎?”趙不息側過臉問站在她身側的蒙恬。

這些天扶蘇仿佛不知道疲憊一樣,每天就睡兩個時辰,其他時間都在領兵沿著這一帶巡邏,一天就隻睡四個小時,其他時候都在進行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趙不息都怕扶蘇猝死。

蒙恬沉聲道:“扶蘇公子因為周關將的死十分悲憤,每晚都主動領兵在周遭巡邏,今夜也要等到深夜才能回來。”

“等大兄回來,告訴他讓他養精蓄銳,七日之後舉兵深入漠北,我軍自西向東,如今匈奴的軍隊大半都已經被牽製在了我們這邊,我已經寫信讓韓信夜發兵,自東向西奇襲匈奴……預計再有兩月,就能在雁門關外會師,直接撕下來匈奴七郡大小的地盤。”趙不息給蒙恬說著她的想法。

蒙恬安靜的聽著趙不息講述著她的計劃,腦中順著趙不息的思路演示。

趙不息耐心等待著蒙恬的思考,這段時間趙不息已經發現了,盡管蒙恬才是大將軍,可蒙恬卻每次下決定之前都會問一問她的意見,盡管不一定采用她的意見,可每一次都會來詢問她。

略一思索,趙不息就猜到了能讓蒙恬唯命是從的那個人也就隻有她爹了,盡管趙不息不知道嬴政給蒙恬下達了什麽命令,但是既然她有這麽一點小小的特權,那不用豈不是浪費了。

可蒙恬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趙不息驚訝了一下。

“公主對扶蘇公子很體貼。”蒙恬一臉欣慰道。

趙不息無奈:“我正和將軍商討戰事,如今將匈奴的地方都打下來才是第一要緊的事情,這些私事為何還要拿出來耽誤時間呢?”

蒙恬哂笑:“公主的這個計劃已經和臣討論過多次了,臣也認為十分完備,沒有什麽可以補充的了。一切按照計劃行事就行,又有什麽再值得商討的呢?”“倒是公主與扶蘇公子之間的兄妹之情,讓臣動容。”蒙恬悠然道。

這樣看來,陛下吩咐他讓他想辦法增進扶蘇公子和不息公主之間感情的任務應該算是完成了吧。

趙不息聳聳肩:“我聽說大兄自小就跟著周稟學習學問,他和周稟的感情肯定很深,現在周稟死了,大兄傷心悲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身為妹妹,我關心一下自己哥哥也正常嘛。”

其實趙不息還是很能理解扶蘇的感受的,扶蘇本身就是重情重義的人,他自己在戰場上廝殺悍不畏死可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自己視為親近之人死亡。

這點趙不息太有發言權了,在知道她要到邊關之後,溪本來也想要跟著她來,可趙不息最終也沒有讓溪跟著她來。

其他人好歹趙不息是知道一直能活到十年之後的,天命這個東西,平時趙不息是不信的,可事關自己親近之人,趙不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是害怕溪跟著她在戰場上出了什麽事情,所以任憑溪怎麽說,趙不息都沒鬆口。

“看著親近的人死去是一件很讓人悲傷的事情。”趙不息平靜道,“所以更要打下匈奴來,要不然以後還會有更多人會被迫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在他們麵前。”

蒙恬大概知道自家陛下為什麽會看好不息公主了。

趙不息不知道蒙恬心裏的想法,她拖著腮,看著遠處。

那裏有一個很小的身影,是啞娘。

啞娘知道自己很瘦弱,她的腰還沒有匈奴人的肩膀粗,想要報仇,她就要變得比匈奴人更厲害。

在所有人都睡著以後,偌大的校場上隻剩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不知疲倦的一次次舉起匕首刺著身前稻草紮成的草人。

她後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頭發末梢被汗水黏在臉上,肩膀也酸的仿佛灌了鉛一樣,可啞娘仿佛沒有察覺到一樣,隻專心一次次用自己手中的匕首刺著稻草人的喉嚨。

黑石子告訴她,她太瘦小了,力氣也小,揮不動刀劍長矛,但是瘦小也有瘦小的長處,她很靈巧,可以用匕首。

刀劍捅入身體,隻要沒插中要害那還能活,匕首隻要能精確捅中敵人的喉嚨,那敵人必死無疑。

至於兵器太短,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脅這些,啞娘不在意。

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留著一條命就是給小花一家報仇的,報仇以後,她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死就死吧。

校場的一旁,已經默默看了一會的呂雉忽然開口:“你這樣等不到上戰場,你的胳膊就廢了。”

啞娘懵了一下,下意識扭頭去看向聲音傳過來的地方。

身穿一身淺青色衣袍,麵無表情的呂雉映入了她的視線。

啞娘知道呂雉是跟在黑石子身邊的大人物,聽到呂雉的話,啞娘有些手足無措。

她不能在報仇之前就讓胳膊廢掉,可她要是不努力去練習,就沒辦法報仇。

呂雉看了啞娘一下,轉過身,隨即回頭讓啞娘跟上她:“我帶你去軍醫營帳,讓軍中的醫官給你配些塗抹胳膊的膏藥,有膏藥輔助,你的胳膊會舒服一些。”

呂雉很少說這麽長的話,她這兩年話越發少了,表情也更加威嚴冷漠。她在東海郡開製鹽廠,發展勢力,中間免不了有看輕她的人,擺一張冷臉,手下敢看輕她的人就少一些,久而久之,呂雉也習慣了冷著臉。

不過呂雉也知道自己麵前的女郎不會說話,所以她的話就多了一些。

啞娘有些局促不安地跟著呂雉穿過校場,穿過一頂頂帳篷,來到一個通體白布縫製的帳篷前,帳篷外的旗子上印著一個字,不過啞娘不認識字。

“這個字念‘醫’,白布帳篷是軍醫專屬的帳篷,戰場上受傷的士卒都要在這裏醫治。”呂雉指著那個“醫”字教啞娘。

養醫千日,趙不息為的就是在戰場上能有足夠的醫療資源治療受傷的士卒。

在醫療資源極其匱乏的這時候,不打仗的時候尋常人想找個大夫看病都不容易,更別提打仗的時候在戰場上了,往往幾千個甚至上萬個士卒才給配一個軍醫,打起仗來也隻有將領才能用得起軍醫,尋常士卒死就死了,也管不過來。

這時候戰死沙場的士卒固然多,可因為流血過多、傷口感染而死在軍營中的士卒數量卻還要比戰死沙場的士卒數量更多。

好在趙不息從還不知道自己是秦始皇女兒的時候就開始培養醫家弟子了,這麽多年一直沒斷過,養出了三千多個醫家弟子,和秦軍士卒的比例能達到一百五比一,雖說到了打戰的時候依然手忙腳亂,可到底勉強能保證人人能有軍醫救治了。

因失血和傷口感染而死的士卒足足下降了七成。

不過事情總是不完美的,這些醫家弟子數量上是夠了,可質量上……在沒有抗生素,要靠經驗積累的這時候,學三五年醫也就是剛入門,質量上差一點。

呂雉也知道自家主君手下這些醫家弟子大多都是些什麽水平,所以專門挑了其中最有水平的一個帶啞娘過來。

帳門一掀開,一股濃烈的酒味就衝了出來。

然後白芷才從一堆瓶瓶罐罐裏麵抬起頭來,看到了是呂雉帶著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子進來以後,白芷歉意笑了笑,指了指一側的幾個木頭椅子。

“這裏麵味道有些難聞,你們先坐一下。”

酒精這種醫學手術必需品趙不息當然一早就和墨家醫家的長者們一起搗鼓了出來,當然因為條件原因,在這個連釀酒工藝都比較落後的時候,趙不息弄出來的“秦朝版酒精”和後世的醫用酒精質量上也差了那麽“億”點點。

不過人都要死了也沒必要追求什麽完美質量,這次趙不息帶著醫家弟子到北方邊關來,也把她弄出來的半成品酒精給帶上了,效果還是很顯著的,酒精的使用顯著的降低了士卒傷口感染率。

呂雉坐下以後直接指著啞娘開口道:“麻煩你看看她的胳膊,她每日都在校場上訓練超過七個時辰,胳膊恐怕受不了。”

白芷湊過來把啞娘的衣袖掀開,順著筋脈捏了捏,皺皺眉,抬起頭詢問啞娘。

“這裏疼嗎?”

啞娘點點頭,歉意地指指自己的喉嚨,啊啊了兩聲,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白芷了然,知道了眼前的姑娘恐怕是不會說話,便也不再問,隻自己捏了幾遍,又把蠟燭端過來借著燭光仔細看了幾遍。

“肌肉有些損傷……我給你配些藥膏吧。”白芷沒有問啞娘為什麽要如此拚命的訓練。

艾老教她的第一堂課就告訴過她,許多病人的病,看似是自己作出來的,可實則多是世道逼出來的,醫者,隻要治病救人就好了,旁的勸了也無用。

白芷一開始不懂艾老這句話的意思,後來到了邊關沒幾個月就懂了艾老話中的意思。軍中很多士卒都是孑然一身的,往往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的這些士卒在戰場上最拚命,最不怕死。

白芷昨天還給一個腸子都被捅出來的漢子包紮,那八尺高的漢子恢複了意識之後第一句話就開始哭他的妻兒,那漢子的妻子和不到兩歲的孩子都死在了匈奴的刀下,這漢子在外幹活逃過一劫,可回家以後看到的就是死不瞑目的妻兒,第二天這漢子就投了兵,出生入死十幾年,運氣好都活了下來,可一直也不退役,還每次衝鋒都衝在最前麵。

那漢子昨天昏迷之前還以為能去見他的妻兒了,可沒想到被白芷救了回來,醒了之後第一句話是哭他的妻兒,第二句話就是問白芷他什麽時候能好,能再上戰場殺敵。

白芷不知道啞娘經曆過什麽。

她也不會問。

白芷隻是默默配好了藥膏,遞給啞娘,“每日早晚各塗抹一次,然後每三日來找我泡一次藥澡。”

啞娘惶恐地接過藥,用手勢比劃著她需要付多少錢。

“不要錢,軍中的這些藥材都是黑石子免費提供的。”

白芷回答,可她麵前的啞娘卻愣住了。

啞娘試著又比劃了兩個手勢。

白芷自然而然道:“我能看懂你的手勢……軍中那些重傷到糊塗的人比劃什麽的都有,久而久之,我自然什麽手勢都能懂一點了。”

啞娘看看帶她過來的呂雉,又看看給她配藥的白芷,最後低頭看看自己手中握著的這小罐趙不息免費提供的藥,眼眶忽然紅了。

這一刻,啞娘忽然覺得似乎她也不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