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趙不息就收拾好了禮物,乘坐著馬車,帶著溪和陳平去拜見範增了。
範增就居住在懷縣縣城的一個小院中,據趙不息手下的人稟告,他這幾日正在到處打聽神醫的消息。
這個小院是趙不息特意給範增安排的。在趙不息為懷縣黔首出頭告倒了樓先縣令,又在黑石以工代賑善待受災的黔首之後,毫不客氣的說,整個懷縣都對趙不息萬分敬仰,懷縣內的風吹草動,沒有能瞞過趙不息的。
趙不息第一眼看到範增就覺得他是法家的,範增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在這個平均年齡四十幾的時候,他已經算是高壽了,可他並不如一般老人一樣有遲暮之氣,反而目光銳利,身形雖然削瘦,但是腰杆十分挺拔,胡子花白稀疏但是打理得十分整齊,不苟言笑,給人第一感覺就是嚴肅。
在打開門看到趙不息的時候,範增疑惑地挑眉,似乎是沒想到在距離楚地千裏之外的趙地還有人會來拜訪自己。
“聽聞範先生大才,不息特來拜訪。”趙不息遞上了手中的雉。
按照禮節,士與士第一次上門拜見應當帶著“摯”上門,趙不息為此還特意抓了隻肥美的野雞。
範增仔細打量著麵前的稚子,身高雖已過六尺,可麵容稚嫩,依然看得出是個小孩,五官精致,滿是天真爛漫。
“你就是黑石子吧,為何來拜見老夫?”範增一邊說著,一邊側身將院門讓開,讓趙不息幾人進來。
不過從他對自己的稱呼是“你”而不是敬稱上,趙不息感覺到了範增其實並沒有把自己看在眼裏。
這時候往往用敬稱來稱呼比自己地位高和同自己等同地位的人,而“你”這個稱呼往往用於熟悉的朋友之間或是長輩對晚輩、上者對下人之間,尤其她還從範增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屑。
在趙不息思考範增對自己是什麽想法的時候,範增也在思考這位黑石子來見自己有何目的。
他來懷縣不過三日,就已經從別人口中聽到無數次“黑石子”了,賣餅的女子、送菜的男子、左鄰右舍的鄰人……都在稱讚著這位黑石子是多麽的賢德。
但是範增對這種賢德之人並不感冒,這位黑石子讓他想起了舊日楚國的春申君,昔日就是這個春申君大力促使了楚國與秦國互結盟約,讓楚國上下安心於暴秦的盟約保證下,蒙蔽雙眼認為秦國不會對楚國動手。而且那位春申君也是好養士,聲名在外,養的門客個個都是逞強好鬥、奢侈浮華之輩。
有春申君在前,範增自然對黑石子這個和春申君一樣聲名在外的“賢人”沒什麽好感了。
趙不息還想和範增套一套近乎,可惜範增看起來並不吃這一套,無論趙不息說什麽他都冷著一張臉對趙不息視而不見。
這人,難怪明明有才華還蹉跎年華到了五十八了都半隻腳邁進棺材了都沒人願意重用他呢。哪個貴族願意天天對著這麽一副驢脾氣熱臉貼冷屁股啊,天底下有才華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人家幹嘛不去找那些說話好聽的人重用他們呢,趙不息暗自腹誹。
範增的行為已經不隻是冷淡,而是算得上無禮了。人家帶著野雞禮數周全的來拜見你,你對人家愛答不理的,這脾氣啊,真是……無話可說。
趙不息嚐試從多個方麵切入話題,可惜她一向無往不利的說話技巧在麵對板著臉一個字也不多說的範增時毫無用處,從天下大勢到黔首安寧,從衣食住行到寶劍名馬,範增都表現的毫無興趣。
趙不息最後隻能選擇硬著頭皮上了:“不知範增先生在何處高就?”
範增頓時說不話來,臉色漲得通紅。他在哪裏高就?先前楚國未亡時他到處奔波謀官,結果被貴族直接趕出了郢都,而後他又想找一個能推翻楚王和那些有眼無珠貴族的勢力,可惜項燕將軍對那個昏庸的楚王忠心耿耿,抗秦失敗自殺,而後秦統一了天下,範增年紀太大無人用他,加上範增總有一顆反抗暴秦的心,更是無人敢用他。所以,直到現在範增都還是一屆白身。
“若是先生現在還沒有在別處高就,不知先生可願留在懷縣輔佐縣令治理一方?”趙不息看出了範增的窘切,主動岔開話題,邀請範增加入她的團夥……呸,是加入她的團隊。
範增嗤笑了一聲,聲音不算大可在場幾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跟在趙不息身後的溪眼神凶狠,憤怒地就要抽劍,主辱臣死,她不能接受任何人輕視她的主君。
趙不息按住了溪欲要拔劍的手,她並沒有生氣,起碼臉上沒有生氣,笑嗬嗬說道:“時間也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有什麽事情下次再說吧。”
顯然,範增對趙不息的識趣還是很滿意的,他緩和了緊繃的臉色,起身送趙不息三人出門。
臨走的時候,趙不息忽然叫住了範增,“先生若是想要求醫,可以到黑石來,現在有一位醫家的長者就定居在黑石。”
範增的臉色大變,他認為趙不息這是在威脅他想要治好病必須聽從她的吩咐,“爾等認為老夫會因為爾等的威脅就妥協嗎?老夫話撂在這裏,老夫就算是死於毒瘡,也絕對不會受人脅迫!”
這下就連脾氣一向很好的陳平也顰起了眉峰,不悅的看向範增。
嘿,你說巧不巧,最後你還真是死於毒瘡的。趙不息本來也有點生氣,可聽到範增的賭誓之後又哭笑不得起來。
趙不息聳聳肩,搖了搖頭:“艾公從不拒絕找上門求醫的人,並不會因為我的原因而拒絕您,您可以懷疑我的誠心。但千萬不要懷疑一位醫者的仁心。”
話罷,也不等範增回複,就徑直帶著溪和陳平登上馬車,往黑石方向折返了。
“主君,請您允許我去殺了此人。”
溪跪坐在趙不息的麵前,臉上滿是慍怒。
對溪來說,趙不息是她的主君,是她的恩人,是她的信仰,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輕視趙不息。而今天範增的行為,已經觸碰到了溪那條名為“趙不息”的底線。
陳平也憤憤不平低聲罵,“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他罵的就比較有文化了,意思是說老鼠還有皮,人卻沒有禮儀,沒有禮儀怎麽不去死呢。
趙不息倒是很平靜,劉備請諸葛亮都請了三回呢,她現在的名聲雖然和那時候的劉備差不多,但是範增可比諸葛亮傲氣了不止一倍。
這次沒請到下次再來就是了,她趙不息是很講道理的人。
一行人沒有回黑石而是直接來到了縣衙,現在的縣令是陳長,他也的確如他先前所說的一樣貫徹了黃老道家學說,到任後並沒有對政策做什麽大刀闊斧的改革。
隻是提拔了一些官吏,然後告訴他們要嚴打治安,除此之外其他不太過分的事情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
像是誰穿的鞋子花紋錯了這類事就當看不見,不用專門將人抓起來論罪。
貫徹了這樣的治理理念之後,陳長驚喜的發現自己現在雖然治理的是一個縣,但是卻比先前治理一個小小的學堂都要輕鬆。
趙不息找到陳長的時候他正在地裏刨土,陳長接納了趙不息的建議向上申請以工代賑在懷縣多挖幾條溝渠便於來年灌溉,可這挖在哪裏還是需要他和墨家弟子商量畫工程圖的。
哪裏耕地多,哪裏缺水,哪裏的土質便於挖掘……比起治理一方,陳長還是更喜歡蹲在地裏和泥土、莊稼呆在一起。
聽到陳平帶著點怨氣訴說今日趙不息去請範增,範增如何沒有禮數之後,陳長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們沒把老夫供出來吧?”
趙不息鄙夷的看著毫無義氣可言的陳長,“沒有,我和範增說我是聽說了他的名聲才上門拜訪的,一個字都沒提起陳公。”
陳長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擦了擦汗,“沒說出我來就好……”
“那個範增如此無禮,若是下次主君拜訪他,他還是如此態度,那我也必要和其爭吵。”陳平憤憤不平。
陳長隱蔽的看了看自己猶子修長但是毫無力量感的身軀和儒雅的氣質,輕咳了一聲。
“範增是子夏之儒,子夏之儒。”
“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陳平氣憤道,“我早就該猜到此人是子夏氏之賤儒!”
到是趙不息一下子明悟了陳長的意思,也隱蔽了看了眼書生氣十足、一看就很不能打的陳平。
“子夏,就是卜商,傳下公羊學派的那個,公羊學派,‘九世之仇猶可報乎?百世之仇猶可報!’的那個。”趙不息輕咳一聲提醒到。
子夏這一脈和其他幾個儒家學派還不太一樣,其他幾個儒家學派雖然也學君子六藝,可重點還是放在研究學問發揚學說上,可公羊學派不一樣,他們很好的傳承了孔子和子夏的另一麵。
他們很能打。孔子就不必說了,帶著三千大漢數百乘戰車遊**六國時常“以物理服人”,子夏也是能獨自殺死猛獸、敢威脅國君的狠人。子夏之儒就完美傳承了他們祖師的這門手藝……潛意思就是說陳平要是真的和範增打起來,說不準不出一炷香時間,範增就要背著陳平跪下來求醫。
畢竟秦律規定毆鬥使人致死是大罪。
陳平:“……”他好像還真的打不過五十八歲的老頭。
陳平緩緩扭頭看向溪,溪沉穩地點點頭,言簡意賅,“我這就派人傳信給黑石,調撥十個好手。”
“哈哈哈,何至於此……我是很講道理的人啦,既然今日範增先生不答應,那我就明日再登門拜訪嘛。”
趙不息打著哈哈。
可惜第二日別說勸服範增了,趙不息三人甚至連範增的麵都沒有見到。
守門的童子麵露難色的看著上門拜訪的趙不息三人,“請黑石子見諒,我家主君一大早就出門了,不在家中。”
趙不息手中還拎著雉,聞言可惜道:“那可真是不趕巧,我明日再來吧。”
守門的童子看著三人遠去的背影,一直等到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轉身關上了門。
過了一會,大門又緩緩打開了一條縫,守門的童子探頭出來四處看了一圈,這才將門全部打開,穿著褐色麻布長袍的範增大步踏出門往集市方向去了。
遠處樹下排排蹲著的趙不息、溪、陳平三人齊齊翻了個白眼。
“我就知道他肯定在家。”趙不息吐槽一句,站起來拍拍衣角上蹭的泥土。
“明日再來。”
不就是三顧茅廬嘛,她難道還能比不上劉邦的重重重孫子?
第三日,趙不息特意挑了夕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提著野雞來拜訪範增。
“黑石子,真是太不湊巧了。”守門的童子撓撓頭,“我家主君又是一早就出門了,現在還未歸家。”
“天都已經快黑了你家主君還沒有回來嗎?想來天黑之前範增先生一定會回來的,我就在這裏等待他吧。”趙不息問道。
守門的童子有些驚慌地下意識想往院內看,半路又想來什麽生生把脖子扭了過來,支支吾吾:“我家主君說他外出訪友,興許要明日才會回來。”
你一個楚人在趙地訪什麽友?陳長?陳長早就不知道鑽到哪塊地裏去了。
趙不息臉上依然帶著笑意,眼底卻一片冷意。
“好吧,那我明日再來。”
等到走出半裏路之後,趙不息冷笑一聲,“走,咱們回去。”
溪了然地指指遠處停放的幾輛馬車,示意自己是否需要過去,趙不息微微頷首。
隻有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陳平看看歡欣雀躍地溪和麵無表情的趙不息,不知所措,隻好跟著趙不息折回去。
陳平隻見趙不息順著牆邊十分嫻熟地摸到了範增屋後,腳下踏著牆上的凸起,雙手一稱就順滑地爬到了屋頂,而後更是熟練地小心揭開一片瓦,將耳朵附了上去。
陳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發現自家賢德的賢人黑石子依然聚精會神地趴在旁人屋頂偷聽。
這……陳平忽然知道自家叔父為何到了黑石之後性格忽然變得不靠譜起來了。
趙不息順著縫隙往屋內看,果然看見範增那個老頭正安安穩穩跪坐在桌案後寫東西,根本就沒有出門。
守門的小童推門進來。
“主君,她們已經走了。”
“走了就好,這黑石子年紀小小胃口卻不小,竟想要老夫做她的門客……你去收拾行李準備車馬,明日一早我們就離開懷縣去下相投靠項公。”範增不屑道。
他連昔日的楚王和春申君都看不上,別說趙不息一個孺子了。在範增心中,他看得起的人隻有昔日的楚國名將項燕一人,可惜項燕一心為楚,不願自立反抗暴秦。好在項燕將軍雖已身死,可他的後人項梁還在,項梁也是位勢要造反推翻暴秦的好漢子,範增對他還是十分欽佩的。
屋頂上的趙不息聽的雙目冒火,一股怒氣直衝腦門。
好啊,原來是想去投靠項羽。
剩餘範增又說了什麽趙不息已經沒有興趣了,她靈巧地順著牆壁滑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出。
趙不息帶著陳平略微往遠處走了走,確保自己說話不會被範增聽到以後就開始大發雷霆。
“這個不知好歹的範增……我非要活埋了他!”
趙不息低頭皺著眉頭轉來轉去,心下一狠,低聲道:“既然不能為我所用那也絕不能為敵人所用……溪,溪!”
聽到趙不息的呼喚後不遠處正帶著十數人往這邊趕過來的溪連忙加快了腳步。
同樣聽清趙不息剛才說了什麽的陳平大驚失色,顧不上上下尊卑,一把扯住趙不息的衣袖。
“不可啊主君,賢德的人怎麽能因為士不投靠自己就要活埋了他呢?這要是傳出去了您的名聲可就都毀了……”
陳平扯扯趙不息的衣袖,湊近了低聲道:“您如果真的想要活埋範增,請一定要找個別人看不到的深山老林,要不然萬一此事外泄,對您的名聲太不好了。”
“我們可以先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屍體拉到城牆附近埋了,嫁禍給秦人,反正秦人經常做出活埋這等事。”
趙不息瞪大了雙眼,上下打量著陳平,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陳平還在迅速從記憶中找替罪羊,碎碎念著,“要不然別活埋了,這對您的名聲實在是太不好了,直接丟到黃河中喂魚,或是綁了扔到深山中喂虎狼……”
可以看出陳平的確是認真在考慮能殺了範增還不讓趙不息名聲受損的可行性。
“我就是說著玩的……”眼看著陳平已經擼起袖子躍躍欲試了,趙不息弱弱開口道。
“我就隻是打算把範增綁架到黑石罷了。”趙不息本來以為自己欺負老頭已經很過分了,沒想到自己的大才陳平才是真的果斷啊。
她就是想著就算範增不能為自己所用,也絕對不能留給項羽而已。她有沒有範增重要嗎?說重要也重要,但是不是必不可少的,沒了範增她還可以去想辦法把蕭何張良弄來,而且她已經有陳平了,陳平成長起來之後不比範增差。對她來說,更重要的是項羽沒有範增。
君不見有範增之時項羽屢戰屢勝,鴻門宴上差點就能殺了劉邦了,沒了範增之後沒多長時間項羽就兵敗自刎烏江。
趙不息這次來不是隻有三人,自從前日從陳長口中得知範增學的是下馬講道理上馬講物理的公羊學派之後趙不息就命溪從黑石調了十數個門客過來,各個身高八尺,精通劍術。
範增正在書房中給項梁寫信,他已經褪下了外袍,隻著一身白色裏衣,隨身帶著的長劍也已經端正放在了外屋。
他跪坐在桌案之後,借著燭光寫信,專心致誌,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自己。
——在這趙地,他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無冤無仇的,誰能想到自己被某個小心眼的“賢人”給惦記上了呢。
一陣微風拂過書房的門,月下一行身著黑衣的不速之客正一個接一個翻過院牆。
範增警覺地抬起頭,豁然站起。
“是誰?”他厲聲道,腳下立刻往外屋奔去,想要拿起自己的佩劍。
數個已經翻進來的黑衣人對視一眼,沒想到範增一個老頭竟然如此敏銳,他們還沒靠近就已經被發現了。
“咱們人多直接強綁!”一人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