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剛剛和兄長一起返回家中,才下馬車就又被氣喘籲籲追上來的士卒給叫了回去。

他一頭霧水地快步走到自家陛下身前,不知道自家陛下為何這麽著急傳他進宮。

嬴政正端坐在桌案後麵,桌麵上擺滿了白紙黑字的信紙,他正低頭翻看著。

看到蒙毅進來之後,嬴政這才抬起頭吩咐道:“你帶幾個好手前往黑石,將黑石村外那棵槐樹下的‘趙不息之父’的墳刨了,把裏麵的東西帶回鹹陽。”

蒙毅:“?”

饒是他一向鎮定也忍不住毛骨悚然的看向把刨人家親爹墳墓說的宛如午膳該吃什麽一樣隨意的自家陛下。

先不說他蒙毅是公卿不是盜墓賊,就是……這也不能刨人家祖墳啊。

多缺德啊。

“陛下,伍子胥與楚平王有殺害全家的仇恨所以刨了楚平王的墳,您與黑石子有什麽仇恨要刨了她親生父親的墳墓呢?”

蒙毅勸道,他不僅僅是嬴政最忠誠的臣子,同樣也是大秦的公卿,不能因為崇拜嬴政個人而任由君主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嬴政看了看蒙毅,這才後知後覺趙不息可能與嬴氏宗族有關一事隻有他和宗政二人知道,更別說趙不息有可能是他女兒一事,天底下更是隻有兩個人知道,蒙毅知道的還是自己曾告訴過他的“腦子有問題親爹一頭栽進泥坑淹死”的故事。

換句話說,蒙毅的版本落後了兩個版本了。

可現在也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趙不息的母親就是那個可能逃出去的趙國公主,證據鏈還差最關鍵的一點,這一點連不上其他都隻能算是猜測而不是事實。

嬴政心中思緒萬千,麵上臉色平靜,看不出一絲變化。

“朕自有道理,那墳墓之中絕對不是趙不息的親生父親。”

蒙毅見自家陛下堅決,也隻能半信半疑接受了自家陛下的命令。

陛下做的事情總是有道理的。蒙毅心想,隻是他能力不夠看不出來道理罷了。

在臨踏出鹹陽宮的時候,蒙毅腳步微微一頓。

不對啊?陛下是肯定不會做錯,可為什麽要派他去刨人家墳啊?

我是卿,不是盜啊!這時候蒙毅正好和同樣被嬴政傳召過來的趙高擦肩而過,趙高對著蒙毅笑了笑,蒙毅也點頭示意。

就在擦身而過的瞬間。

蒙毅心想,為什麽陛下要把刨墳這種事交給他呢,分明趙高這種諂媚之臣和刨墳這種事更合適啊。

趙高則心想,不知陛下和這個蒙毅之間到底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這一年來陛下親近蒙毅都快超過親近自己了……分明打小伺候陛下的是自己。

哼,他蒙毅不就比自己多一個為秦國出生入死的爺爺、出生入死的爹、出生入死的哥哥嗎。

但是表麵上,二人還是十分和諧,一微笑,一點頭,誰看了不得說一句關係和諧,共同為陛下效忠啊。

趙高和蒙毅的關係不太好,曾經有一次趙高犯了大罪,蒙毅負責審理此事,他按照秦律判了趙高死罪,還是始皇帝顧念情分赦免了趙高。

當然趙高也一直記著仇,在曆史上,嬴政一死趙高李斯扶持了胡亥登基,趙高上位之後屢次進讒言陷害蒙家兄弟,最終蒙毅也死在了胡亥旨下。

不過現在嬴政還在,所以趙高還隻能在心裏罵蒙毅,連向嬴政進讒言都不敢。

嬴政可不是胡亥,嬴政固然寵幸趙高,可若是趙高敢插手他的事情,用不到等到第二天趙高就會被活埋進土裏了。

“朕給你一車雪玉糖,你去賣了,多賣點錢。”嬴政隨口,交代了幾句,就讓內侍帶著趙高去領載著白糖的馬車了。

趙高跟隨著內侍匆匆離開。

趙高固然是因為得到嬴政的寵愛才能升到中車府令這個位置,可他能夠得到嬴政的寵愛可不僅僅是因為他說話好聽,趙高的辦事能力和他的說話一樣好聽。

趙高府中,有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正搓著手彎著腰,整個人呈現出一副十分恭敬且局促的姿態。

他是被趙高命人喊過來的糖商,趙高手下有許多人,依附他的官吏、依附他的商人,還有許多三教九流、雞鳴狗盜的能人。

尤其是商賈,自古錢權不分離,依附趙高的有許多商賈,各行各業都有。

趙高身穿一身深藍絲袍,笑眯眯地自後堂踱步出來。

看到趙高之後,這個商賈腰彎的更厲害了,顯得更矮了一截,他忙不迭行禮:“小人見過中車府令。”

趙高大喇喇坐下,一揮手:“老夫這次將你喊過來,是送你一場富貴的。”

“此乃雪玉糖,乃是陛下親口誇讚過的糖,老夫就將這些交給你販賣了。”

趙高指著桌子上家仆端上來的一碗潔白如雪的白糖,示意這糖商可以嚐一嚐。

糖商小心翼翼的堆笑著伸出手指沾了些白糖,剛放入口中他臉色就一變。

他就是賣紅糖的,自然對糖的好壞十分了解,這糖隻一入口,他就知道比他吃過的所有糖都要好,再加上這如白雪一般的外表……糖商心動了。

“這是老夫自家的東西,你該賣多少錢自己估量吧。”趙高忽然出聲。

糖商心裏一冽,知道趙高的意思是告訴他要高賣,於是笑容可掬地連連點頭。

他能不能賺錢不要緊,可若是讓趙高不滿意了,這就不是錢的問題了,而是他能不能在鹹陽安穩待著的問題了。

送走了糖商之後,趙高坐在位子上,忽然一笑。

陛下還是信任他的,雖然他不知道陛下交給他販賣的寶劍、白糖是哪裏來的……可他知道是去往哪裏的啊。

有陛下的寵幸,他才是中車府令,沒有陛下的寵幸,他趙高就什麽都不是。

趙高起身,登上了去往鹹陽宮的馬車。

聽到有人進來,嬴政也沒有停下手中批閱奏章的筆,連頭都沒抬一下。

“糖弄完了?”

“啟稟陛下,臣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了。”

趙高微微弓著腰,聲音不大也不小,正好能讓嬴政聽清楚。

“不錯。”嬴政稱讚了一句。

有些事情蒙毅能幹,有些事情趙高能幹,而他要做的就是將不同的事情派給不同的人去做。

例如昨日他讓蒙毅去刨墳的時候蒙毅覺得不對就會勸誡他,換了趙高,肯定隻會拍他的馬屁,一句逆著他心意的話都不會說。

而事關錢財的事,也隻能交給趙高,蒙毅性情耿直沉默,從不接受商賈的禮物,和商賈不打交道,趙高則是八麵玲瓏,尤其手下門客成分複雜,什麽樣子的都有,買賣的事就要交給他最好。

嬴政嘴角微微上揚,他這樣善於用人的大才,豈是旁人比得上的。

【……大才者,萬中無一……豈是誰都能被稱作大才……你送給我的禮物不錯……】

黑色的墨字在嬴政筆尖下一個接一個流出來。

以往趙不息給他寄過來的信嬴政總是矜持的回一頁紙,或者就簡單一句“我知道了”。

可這次嬴政足足回了八頁紙,比趙不息寄給他的那封信頁數還要多上兩頁。

又過了數日。

日子更接近十月一了,這也意味著新年就要到了。

趙不息正忙著寫字,大紅的紙,黑色的字,一個“福”字隨著趙不息的筆尖泅出。

這是往年都有的慣例,趙不息每年都會寫許多福字送給黑石的黔首,一戶一個。

隻是今年她的領地擴大到了整個懷縣,原本黑石數百戶人家她隻要一天就能寫完,可現在懷縣有三千多戶人家,她一天寫五百張也要六天才能寫完。

陳平提出要和她一起寫,趙不息拒絕了。

往年黑石的黔首拿到她寫的福字後都喜笑顏開,眼睛都亮了。

他們認為隻要把黑石子親手寫的福貼在門上,明年的日子就一定會越來越好。

今年除了趙不息會寫福給黔首們之外,他們還收到了另一份“福”字。

虎子是黑石學堂的學生,他的父母生他的時候聽說山上有一隻猛虎肆虐,所以給他取了“虎”做名字,希望他能和猛虎一樣強壯,後來大人們都喊他虎子,他的名字也就由虎變成了虎子。

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貧窮的黔首,住在野豬裏,索性野豬裏地方偏僻,連年打仗都沒有波及到這裏,所以他一家才能世世代代延續下來。

今年收成不好,地裏的糧食都被蟲子吃了,虎子的父母曾多次在夜裏哭泣,都被虎子聽見了。

好在他們有賢人黑石子,黑石子替他們出頭,趕走了原來的狗官,還將他們村裏的孩子帶走包吃包住。

虎子才五尺高,他也和其他玩伴一起被黑石子帶到了黑石,他在這裏過著隻有故事裏的貴族們才能過上的日子,每頓都能吃飽,晚上住在磚石壘的房子中,白天還有先生教他們識字。

漸漸的,虎子懂了一些道理。他知道自己能過上這麽好的日子都是因為黑石子的賢德,他要努力學習識字算數,努力學習如何種地、如何打架,每日都堅持跑步做操,隻有這樣日後他才能過得比自己的父母好。

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學堂的先生們給他們放了假,他們可以回家過年。先生們還給他們發了紅紙,讓他們自己寫“福”字帶回去。

虎子也寫了兩張福字,寫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比起讀書寫字,虎子其實更喜歡拿著木刀和同窗打架。

可當他把這兩張紙遞給自己的父母的時候,他的父母卻忽然愣了,然後抱著他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從你大父的大父那輩起咱們家裏就沒一個識字的……要不是黑石子咱們一家今年都要餓死啊,哪裏還有今日……你識字了,長大了就不用靠老天爺吃飯了。”虎子的娘抱著他,淚水浸濕了他肩頭的毛衣。

虎子看著自己爹娘都在哭不知道為何也忽然很想哭,他就哭了,一抽一抽的哭。

他邊哭邊說:“放假的那天學堂裏開會了,我看到了黑石子,她站在那麽高的台子上。”

“黑石子讓我們回家告訴爹娘‘自己寫的福字才是最靈的’。”虎子雙眼通紅,鼻涕糊了一臉。

他的父母身體顫抖著哭得聲音更大了。

“虎子,你要記得黑石子的恩德啊,她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啊……”

虎子攥緊了拳頭,他心頭一股熱血直往上湧,他想起了自己吃的每一頓飯,自己身上暖和的毛衣,看著抱著自己淚如雨下的父母。

虎子說:“我以後要當黑石子的護衛,誰要是敢打黑石子,我就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