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不息收到趙樸的那封信開始,趙不息就開始扒著手指算日子。

還在河邊開了塊地準備種棉花,棉花很消耗地力,而且很消耗水源,肯定是不能在種糧的地上種的,可河邊就無所謂了,大不了種一年休息兩年。

再給地施上雙倍的肥,棉花不比麥、稻那樣的作物需要良田,棉花隻要保證光照充足、水源充足、肥力充足就夠了。

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地,整個秦朝的人口才三千萬,大片的荒地等著耕種,比起冬天凍死的人數,棉花種植消耗的地力不值一提。

剛剛過去的冬日,懷縣凍死了好幾個人,這還是趙不息家大業大靠著煤礦,雖說挖出的煤炭數量少,可到底也能給窮人分一點,可即便是這樣,大雪的時候依然有破茅草屋被雪壓倒,凍死了許多買不起厚衣服和被子的窮黔首。

即便是這樣懷縣凍死的人在整個河內郡也已經算少的了,整個河內郡這個冬日凍死了五百多個人,河內郡十八個縣除懷縣之外都有數十人凍死。

而且上年冬天隻下了一場大雪,還是比較暖和的冬天了,往年雪多的時候甚至一縣之地就能凍死數百人……

懷縣凍死的七個人中有一個趙不息還認識他,名叫王樹,是個參加過秦趙戰爭的老士卒,在戰場上丟了一條腿,可好歹活下來了,趙不息年前還帶著門客給他送了一袋麥讓他過冬,他還笑著告訴趙不息等到明年秋天收獲了就還黑石子的這一袋麥。

可最終他也沒等到秋天,在春天還沒到的時候他就凍死在了睡夢中,身上隻蓋著一層茅草,趙不息送他的那袋麥還剩下大半袋。他活過了那場滅國之戰,卻死在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冬夜裏。

趙不息不知道趙樸能帶來多少棉花種子,她希望能多一些,在她的廣積糧技能下能豐收一年,明年再都種下,希望後年就能拿一部分出來縫棉衣。

在趙不息日複一日的期盼中趙樸終於來了。

嬴政坐著馬車,直接從懷縣的馳道駛上了黑石的新馳道,隻用了半個時辰就從懷縣地界邊緣到了黑石。

這次跟著他來的還是蒙毅和宗政……以及上百個侍衛,到了懷縣地界後,侍衛輕車熟路地往小樹林裏一鑽開始紮營。

嬴政則坐在馬車中,垂著眸子,右手中指上勾著一個布袋,指尖微動,任由布袋繞著他的手指晃**。

馬車中很安靜,嬴政不說話另一個人也不敢開口。

宗正坐在嬴政身側,分明剛剛開春,天氣還很寒冷,他卻仿佛很熱一樣坐立不安,時不時抬手用手帕擦擦汗。

他在心裏叫苦連天,不是,這怎麽還要喊著他啊,朝中宗室中見過陛下小時候的人雖然少,可也不止他一個啊,為什麽一定要讓他摻合這種理不清的麻煩事啊。

“不息母親的身份還沒有查明。”嬴政忽然開口,眼神卻並不看宗正,而是繼續盯著手中的布袋。

“朕派人去查了,黑石內沒有人知道不息親娘的名字,隻知道她姓趙,是個逃難來的孕婦,能識字有一身好武藝,其餘的來曆之類一概不知。”

宗正沉默不敢說話。鹹陽宮內宗卷細致,他才能順藤摸瓜查到趙國公主這事,出了宮又沒有記錄,他也不知道那位趙國公主會跑到哪裏去啊。

嬴政的眼神更深沉了,語氣複雜:“這世上或許隻有一個人知道此人是不是當年逃出去的趙國公主,那就是嬴不息,朕也不知道不息願不願意告訴朕她母親的事情。”

宗正心裏腹誹,您這都已經喊上“嬴不息”了,人家的姓都改完了,您心裏都有決定還那麽非要在意那點證據做什麽。

反正就是個公主,您想認就認唄……

馬車內又陷入一陣肅穆的平靜。

嬴政遠遠就看到了那個在黑石村牆外等著他的熟悉身影。

“趙公!!!”

趙不息欣喜地翻身上馬迎了上去,紅衣黑馬,如同一團颯遝的火焰衝著這邊來。

十幾息後就衝到了嬴政的馬車旁,趙不息狠狠一拉韁繩,玄兔兩隻前蹄高昂,嘶鳴一聲刹住步伐,大紅的袍腳在風中緩緩落下。

嬴政眼神複雜的打量著自己的女兒,這是他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看趙不息。

“比上次我見到的時候長高了不少。”嬴政想說些什麽,可終究也隻緩緩吐出了這麽一句。

趙不息的眼睛在陽光下亮亮的,她爽朗一笑,得意道:“可不就是長高了,我四個多月長了半尺呢。”

因為身高猛竄臉上原本的嬰兒肥也少了很多,臉上的輪廓更明顯了一些,隻一雙眼睛,還是圓滾滾的杏眸,衝談了五官的淩厲感。

嬴政怎麽看怎麽覺得趙不息長得像他。

“喏,你要的棉花種子。”嬴政眼神變得有些柔和,將指尖勾著的布袋拋給趙不息。

趙不息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接住了布袋,笑的更快樂了。

“我早就盼著你來啦!”趙不息反手將布袋塞進馬身上掛著的袋子中。

這話聽著就很舒服了,嬴政瞥了趙不息一眼,淡淡道:“我看你不會盼著我來,是盼著你的棉花來吧。”

趙不息理不直氣也壯:“都想,都想。”

這就承認了?嬴政挑眉,他以為趙不息還會再扯幾句好話糊弄他呢。

到了黑石,嬴政住的依然是他一直住的那個院子。

嬴政和趙不息揮退了侍衛和隨從,二人並肩走在黑石的小路上,田地裏的麥苗才剛剛冒頭,一條條的小水渠穿插在大塊的田地之中。

“水渠挖的不錯,黑石的地已經快要趕上關內肥沃了。”嬴政蹲下捏了把地裏的泥土,讚賞道。

在從黑石回去之後,嬴政得知了莊稼竟然是能通過人為幹涉讓其產量越來越多的,就對農家的學問有了興趣,惡補了幾個月後,嬴政現在對農事也有些了解了。

起碼看土地肥力和濕潤度還是能看出來的。

趙不息得意道:“當然很好了,這可是當初跟著鄭國修過鄭國渠的墨家大賢和農家大賢一起親自規劃的渠道,保證懷縣大部分的土地都能在水渠的灌溉範圍之內。”

唯一不穩定的就是供水源黃河了,秦朝時期黃河可不太老實,隔一段時間就要泛濫一次,這也是促成秦朝末期各地民不聊生的原因之一。

不過危害最大的黃河地上河要直到東漢才會形成,現在的黃河雖然不老實,可河水還算清澈,水災的規模並不大,治理也是能治理的。

嬴政又沉默了,正當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詢問趙不息母親一事的時候,趙不息忽然一拍腦門。

“到了該催範公吃飯的時辰了……趙公先等我一下,我得先派人去催促範先生吃飯,要不然他又會沉迷處理公務而忘記吃飯了。”

趙不息說著,對著十幾米外跟隨他們的一個門客招招手,待他過來後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個門客點點頭,一溜煙往遠處跑去。

想來是去催促那個“範先生”吃飯的。

嬴政沉了臉,半晌沒出聲,許久後才高傲地略微抬了抬下巴,“那個範先生就是你三顧茅廬請的大才?”

剛剛趕過來要尋找趙不息正好和門客撞上一起折回來的範增正好聽到了這句話,腦門上冒出了一串問號。

三顧茅廬,請的大才?是誰?

嬴政也看到了和方才那個門客一起折返回來的老頭,他的眼神高傲的落到了範增身上,下一刻,嬴政視線直勾勾盯在了範增腰間。

那上麵掛著一個香囊,尋常的香囊並不足引起嬴政的注意。

可那不是普通的香囊,那個香囊和嬴政今日特意掛在腰上的香囊款式是一模一樣的,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還有一點是……

為何這老頭腰上的那個香囊要比自己的這個好看那麽多?

嬴政看看範增腰上掛著的繡著大氣“範”字的香囊,又低頭望望自己腰間繡著醜鴨子的香囊,臉更黑了。

逆女!虧他今日來想著來見她特意把這個醜香囊找出來掛上。

於是嬴政看著範增的眼神越發不友好,他淡淡瞥了範增一眼,卻並不搭理他,而是對著趙不息扯扯嘴角。

“這便是那位你三顧茅廬請來的範先生?”

趙不息尷尬撓了撓頭,看看一頭霧水的範增,又看看把不爽寫在臉上的趙樸。

“哈哈,好像我是三顧茅廬上門去請來著。”

就是後來沒請到,改成強搶了而已。

範增表情複雜的看了眼趙不息,欲言又止。好在他是現在是趙不息最忠心耿耿的門客,聽著趙不息的瞎話,範增也維持著微笑。

沒錯,他就是自家主君三顧茅廬請來的門客。他是當日和自家主君暢談天下大勢之後一拍即合,心甘情願隨趙不息來到黑石的,什麽月黑風高深夜綁架,他從沒經曆過。

嬴政沉默片刻,沒說什麽,甚至轉過了身往一側走了幾步,貼心的給趙不息和範增留出了談話的空間。

趙不息這才扒拉著範增附耳低聲詢問有什麽事。“陳平寫信說武德縣的貴族曹氏願意歸順您,曹氏的族長願意推舉您推薦的人為武德縣令。”範增看起來比趙不息更高興。

這短短數月就又拿下了一個縣作為造反發展根據地,這造反效率不比現在還在逃竄連安身之地都沒有的項梁高效多了!

趙不息低聲道:“曹氏家族這一代族長老邁,下麵的子孫都不成器,老族長是位有遠見的長者,必然會找勢力依附……讓他們舉薦陳平做武德縣令吧。”

二人又輕聲聊了幾句。

“範公,這幾天你就不要總是來找我了,有什麽事你自行決定就好。”趙不息壓低了聲音,偷偷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嬴政。

範增會意:“那位就是您在鹹陽合作那位貴人吧。氣勢威嚴、深不可測,必定是一位位高權重的貴人,此人絕非願屈居人下之人,卻礙於秦朝的戶籍製度隻能在鹹陽做一商賈,實在可惜。”

“若是能將他拉入夥,則我們成大事又多一大才啊。”範增樂嗬嗬撫摸著胡子道。

趙不息頷首:“我也是這麽想的,隻是趙公身在鹹陽生為秦人,此事還需徐徐圖之。”

範增點頭讚同。

待到範增走後,嬴政才緩緩走過來,趙不息以為嬴政又要詢問自己“吾與範增孰強”,哄人的草稿都已經打好了。

誰知嬴政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那個香囊,是單給我一個人的,還是你別的大才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