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光昏昏,東邊幾顆明星乍現,草叢間的蟲子發出細碎的蟲鳴。
嬴政坐在屋內,燈光搖曳,在燭火照耀下他的神色複雜,一雙眼睛盯著桌上鋪開的白紙,雙眼的焦點卻一動不動。
許久,才緩緩開口:“叔父覺得如何?”
坐在嬴政對麵一直等著嬴政出聲的宗正提起心來,歎息道:“與陛下年幼時確有九分相像。”
宗正還清楚的記得幾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嬴政時候的場景,十歲的嬴政並沒有尋常這個年紀的貴族小孩臉上常見的嬰兒肥,他那時候已經很高了,俊美的五官淩厲輪廓分明,渾身帶著一層散不開的陰鷙。
而今日再見到趙不息,因為早有準備,所以宗正並沒有看趙不息的眼睛和臉上的表情,而是悄悄將趙不息的其他五官與自己記憶中的幼年陛下比對。
恍惚間,宗正還以為自己又看到當年那個自趙國歸來的王室質子。
得到自己想要聽到的答案的嬴政心情很好,他又問道:“叔父覺得朕將不息帶回鹹陽封她為公主可好?”
“這……陛下已經知道黑石子的母親的確是那位趙國公主了嗎?”宗正小心翼翼問道,心裏暗自叫苦。
自家陛下這個看上了就要搶過來的事情做過不是一次兩次了,可以往都是搶大才,尉繚、韓非這類大才,搶就搶了反正和他一個不問政務的宗正沒關係。
可這次要搶女兒就和他有關係了啊。宗正負責的就是一族之內的宗室事務,若是真認回來一個自家陛下的直係血脈,他負責的各類繁雜程序可是一步都不能出錯的,必須每一步都證據充足才行。
嬴政不悅的輕嘖一聲,顯然對宗正的回答很不滿意。
他說的話就是最正確的證據,難道他親口說趙不息是他的女兒還有誰敢跳出來說他說錯了嗎?
“此事稍後再議,你先下去吧,朕要休息了。”嬴政冷淡道。
宗正一聽自己的稱呼又從叔父變成了你,就知道陛下心裏不高興了,無奈,隻能苦著臉退了出去。
往後的兩天,嬴政總是時不時打量趙不息,越看越覺得像自己,心裏思量著要先探探口風。
趙不息肯定知道她娘是誰……就算那個趙國公主隱瞞身份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告訴,那也無妨。隻要趙不息願意,他就能將趙不息帶回鹹陽封為公主,旁人難道還敢質疑他嗎。
趙不息發現趙樸很不對勁。
具體表現趙樸這幾天偶爾就會對著她露出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還不隻是一次兩次,而是每天都有好幾次。
仿佛有什麽事情想要問她但是又開不了口的模樣。
也不是自己有反心被發現了啊。趙不息試探了趙樸幾次,發現趙樸並沒有發現自己想要造反這個大秘密。
既然不是自己的大誌向被發現了,那其他的事情都好說。
黑石的山坡上,趙不息和嬴政並肩站著,不遠處的田地裏,有幾個黔首正在演示著耬車的用法。
“趙公,此物名為耬車,可以大大加快黔首播種的速度。”趙不息居高臨下站在山坡上,指著山坡下田地上更在運作著的耬車道。
嬴政心不在焉的看了眼,輕輕點頭以示自己知道了。
連先前最愛的能換爵位的東西都不在意了?趙不息挑眉,發現嬴政的眉心又略微顰起,目光渙散,一副走神的模樣。
“趙公可是有什麽心事?”趙不息幹脆直接詢問。
替自己的大才們做心理輔導,這也是一個好主公的責任嘛。往史書上一翻,多少君臣離心就是因為雙方都憋著不說話,最後憋出的事啊。
趙不息幹脆做到草地上,拍拍身側的草地,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模樣。
“趙公,過來坐呀。”
嬴政猶豫的看了一眼趙不息,一言不發地坐到了趙不息身側。
兩個人緊挨著,彼此都能透過袍子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
“我年幼時,也不曾見過父親。”嬴政沉默許久,才幹巴巴開口道。
他要先探一探趙不息到底有多恨“從未見過”的生父。
趙不息了然,原來是被她的事情給勾起自己的童年陰影了啊。
也怪她那天非要和趙樸爭論自己的親生父親怎樣,勾起了同樣從小沒爹的自家大才的傷心事。
“我小時因為沒有父親,加上我……母親性情柔弱,隻會依靠男人,引來了許多事端,所以我小時吃了很多苦,很多人都會故意欺辱我。”嬴政很不願意稱呼趙姬為母親,在他看來,背叛了自己的趙姬不配被稱作母親。
嬴政輕歎一聲,左手無意識地緊攥衣角,側臉詢問趙不息:“你小時候有沒有人欺負過你,能吃飽飯穿新衣嗎?”
感受到嬴政心疼眼神的趙不息嘴角抽了抽。
在她印象中趙樸分明是一個沒有任何同情心、性格冷酷無情的人,怎麽忽然對她冒出這麽多多餘的同情來啊。
“我挺好的啊,不但自己能吃飽穿暖,還能帶著附近鄰居一起吃飽穿暖,我從小就是孩子王,隻有我欺負其他小孩的沒有其他小孩敢欺負我,我娘也很厲害,誰要是敢欺負我,我娘會殺了敢欺負我的人的。”
話剛說出口趙不息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好,趙樸的話中透露出他小時候過的並不好,自己說自己過的好這不是在炫耀嘛。
嬴政卻並沒有像趙不息想的一樣生氣,而是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那就好。”
嬴政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自己小時候受過的委屈,他慶幸多虧那個趙國公主武力彪悍,足以在亂世中護住他的女兒了。
嬴政又猶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氣,不敢看趙不息的眼睛,輕聲道:“那你恨你的生父嗎?”
這一刻,嬴政忍不住想要逃離,他害怕從趙不息口中聽到“恨”字。
……那將代表他還是成為了一個如他曾厭惡過的嬴異人一樣糟糕的父親。
“恨談不上,我就隻是站在我娘的立場上討厭他罷了……”趙不息撇撇嘴,有些心虛。
其實她娘那個戀愛腦根本不討厭那個渣男,每次她詢問的時候也是長歎一聲,一句小孩別管大人的事就打發了她。
“你娘很討厭你的生父嗎?”嬴政忍不住追問。
趙不息卻不願意再往深處說了。
“個人隱私,無可奉告。”趙不息板著臉,哼哼唧唧,“人人都有隱私,我也沒有問過趙公你家中親朋之事,趙公必然也有瞞著我的東西,常說君子之交應淡如水,趙公為何非要打探我這一缸水的深淺呢?”
說完也不等嬴政回應就翻身起來一溜煙跑了,留下嬴政一個人坐在原地。
嬴政愣了愣,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敢同他說話說到一半就自己跑了的人。
“這小謹慎鬼,嘴真嚴。”嬴政低聲抱怨了一句,心知想從趙不息這裏套到她母親的身份是不可能了。
趙不息跑開了以後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徑直來到了開墾好準備種棉花的田地邊上,一旁已經有幾個陳長這段時間帶出來的弟子在等著了。
棉花的最佳種植時間和麥一樣都是三、四月,如今種上正好還能趕上今年收獲。
如就是其中的一個,她跟隨陳長學習了半年的農家學問,是陳長所有弟子中學問最淵博的一個了,雖說還是遠遠比不上陳長,可也算優秀了。
趙不息再見到如的時候幾乎都要認不出她來了,趙不息還記得當初騎著馬連夜跑到黑石給她通風報信的如是一個容貌清麗、弱不經風的姑娘,而她現在麵前站著的卻是一個麵色微黑,身體強壯,一笑會露出一排白牙的姑娘。
如這次從懷縣來到黑石還帶著陳長新發現的一種野草,這種野草在生長的時候會產生一股略微刺鼻的氣味,對其他植物沒有影響,但是能很好的驅趕蚜蟲。
這種草被陳長命名為除蚜草。
棉花很容易遭蟲害,將這種草和棉花種子間隔種下可以有效防止蚜蟲害。
趙不息看著如和其他農家弟子將棉花種子小心翼翼地種下。她對於農活的熟練程度僅限於“能做”,比起術業有專攻的農家弟子差太遠了,於是隻能在田地邊上站著看,順便想一想該怎麽挖一條水渠將此處和主渠聯係起來。
棉花需水量比麥要大,她該召集一批人趁著棉花種子還沒發芽先把水渠和水車等配套設施修好。
趙不息整整一上午都沒有搭理嬴政,而是帶著如在黑石內外到處轉來轉去看田地,拿著本子和炭筆估算今歲的畝產大概能有多少。
現在懷縣附近的武德縣也算是她的勢力範圍了,隻要等陳平當上縣令之後將其中對她不滿的人暗暗拔除,武德縣就算完全歸於她屬下了。
至於陳平能不能順利當上縣令,能不能在一年內拔除縣內的刺頭,趙不息一點都不擔心。
此時的郡守對一郡之內的所有官員都有任免權,河內郡的郡守馮騰對陳平十分欣賞,必然會允許他擔任縣令,而憑借陳平的能力輕而易舉就能拔除武德縣內不老實的刺頭。武德縣歸屬於她,那自己就要考慮武德縣內黔首的生活如何了,起碼不能再餓死人……
一直到下午該吃午膳的時候,嬴政才等來了蹦蹦跳跳來找他一起吃飯的趙不息。
“趙公,一起用膳吧!”趙不息仿佛上午的不愉快沒有發生過一樣,熱情地招呼著嬴政和她一起吃飯。
將趙不息一舉一動都收入眼中的嬴政收回視線,也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和趙不息言笑晏晏著並肩前往趙不息家中吃飯。
二人說說笑笑吃完了飯。
嬴政用略帶薄繭的修長手指夾著手帕擦拭著嘴邊的飯渣,若無其事道:“我還以為黑石子生氣不願意再搭理我了。”
其實趙不息一走嬴政就後悔了,他不該那麽著急把目的表現的那麽明顯的,本來是想從女兒口中打探消息,卻因為目的太明顯反而讓趙不息生氣不搭理他了,得不償失。
趙不息看了一眼嬴政,用雙手托著腮胳膊撐在桌麵上,微微前傾:“唉,趙公是打算向我道歉嗎?”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嬴政不說話也不看趙不息,隻垂眸盯著桌子,仿佛上麵刻著什麽好東西一樣。
“好吧好吧,有的人心眼小還好麵子就是拉不下臉麵來道歉的,哪怕他其實知道是自己做錯了……趙公就應該學學我,不要讓情緒影響自己太長時間嘛。”趙不息聳聳肩,主動站起來兩步邁到嬴政身邊拉起他的衣袖。
嬴政淡淡瞥了趙不息一眼,決定心胸寬大一次不計較趙不息辱罵君父的大罪了。
身體卻很誠實的順著趙不息拉著他的衣袖的力道站起往外走。
“好啦,下次不許再問我娘的事了,我都沒問你父母的事情,你也別問我的……”趙不息拉著嬴政小聲嘟囔著。
“你生父也不能問?”
“他啊,他可以隨便問,反正我對他也沒什麽感情。”
嬴政又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