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的地點查出來了。”一進門,長公主坐在花廳裏,手裏麵捏著張畫,駙馬站在身後。

“是哪裏?”他鎮定地走過去。

駙馬找了位為公主府裱畫的畫匠,把瓷器上的畫一幅幅裱下來,然後按照不同的次序,一次次地組合,終於完整了畫。“你看這廟宇和山,不覺著眼熟嗎?”公主指著畫,仰頭看他。

“會這麽近?”他蹙起眉,細細地端詳。

“寧王當時也沒出京,不可能把財寶藏太遠,這是西郊,山多人雜,沒人會想到的。”駙馬說道,“我和你娘親今日實地去觀察了下,每一處風景都相似,不會錯。”

冷炎坐回椅中,臉上毫無波瀾,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既然勘察出來,那就事不宜遲,娘親這幾日謊稱身子不適,要去廟裏敬香,然後趁機讓人找出寶藏的入口,這可能要費點時間。”

他的回答出乎長公主的意料,她驚喜地問:“炎兒想通了?”

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還是要為他的使命而奮鬥,不然他不知活著有什麽意義。成王敗寇,交給老天去安排。“從即日起,爹、娘,我們就無退路了。”

長公主無比的興奮:“本宮盼了這麽些年,就盼著這一日,幹嗎要退路,我們的前程繁華似錦。江山,就該讓有才能的人坐,交給那個蠢才,隻會丟了南朝的臉。”

“兒子回王府,差人召回各州縣的便衣侍衛。”他看了父親一眼,駙馬怔了下,陪著他走出花廳。

“爹爹,這世上沒有百分百的成功,為防萬一,你還是想一個退處。一旦起兵,你帶娘親離開西京,不要告知我地點。若成功了,你們就回到西京。若失敗,你們就隱姓埋名,當沒生我這個兒子。”冷炎站在院中,環視著院中的草草木木。

自小,他沒享受過多少快樂,一直被娘親以帝王之範嚴加管教,就是這些草草木木,陪著他長大的。

“炎兒,還沒開兵,你怎麽能說這些喪氣話?再說,我們是一家人,不能分開的,無論成功與否,我們都應站在同一條船上。”駙馬說道。

冷炎幽幽說道:“防患於未然,聽兒子的沒錯。你們不在京城,兒子才能放開一搏。”

駙馬張嘴又要說話,冷炎已經走遠了,挺直的背影看上去特別地孤單。

冷炎回到王府,喚進貼身侍衛,“速去龍江鎮,讓項侍衛回京,龍江鎮的事不必再管。另外傳信各州縣,所有侍衛便衣回京,在夫子廟附近各自找一處住下來,我會與他們聯係,不可太聲張。”

“是,王爺。”貼身侍衛領命出去了。

總管走了進來,“今兒,有個西郊的侍衛回來稟報,說好像在萬福戲樓附近,看見一個人,與徐慕風有點相似。”

“知道了,不要驚動,由他去。”現在事情都浮在水麵,掖不住,一個失去手臂的將軍,和一隻螻蟻沒什麽兩樣。

“還有,賀文軒出京幾日了,去處不詳。”

冷炎站起身,負手向外麵走去。他之所以與賀文軒成為好友,是真的欣賞他的才華,愛惜他的性情。雖滿腹經綸,卻一身正義,向往自由,沒有世俗的愚忠之念,雖然習慣怪癖了點。他曾想過,一旦事成,一定要說服文軒入朝為相,助他治理江山。隻是誰想到,賀文軒竟然等不及的現在就入朝為官。現在出京,是替皇上辦事嗎?

冷炎本能地預感到,文軒是洞曉許多內幕的,就憑皇帝對他的信任,他是太子的太傅。不管他為何事,都不宜留著。冷炎知道,文軒若成了自己的對手,那簡直是個太可怕的強敵。

他冷聲說道:“找幾個高手埋伏在觀雲亭附近,發現賀文軒回京,當即處決。”

侍衛訝異地抬起頭,確定自己沒聽錯,這才領命而去。

第二天,冷炎如常地進宮上朝。散朝時,折身去了東宮。他想從宋瑾口中探探文軒的去向。迎麵走來幾個宮女簇擁著紫璿。紫璿氣得臉都泛青了,口裏麵還不住的罵罵咧咧,“本宮就去告訴父皇,他不學好,又玩女人,又玩男人,是個變態。”

“十六姨。”冷炎破天荒地以輩份稱呼道。

紫璿止住腳,有點意外地訥訥一笑,“炎兒來啦,用過晚膳沒?”她裝作一幅長輩的口氣問道。

“還沒有。誰惹十六姨生氣了?”冷炎關心地問。

“還有誰,不就是本宮的皇兄,你的皇舅。”紫璿噘起嘴,“賀哥哥給他找了個侍讀,他像得了什麽寶似的,藏著掖著,連個麵都不人瞧,這太蹊蹺。昨兒他還偷偷帶他出宮逛集市,也不帶上我。一定是他打著侍讀的幌子,把什麽人帶進宮裏,還硬扯上賀哥哥,本宮要向父皇告罪去。”

多年縱橫官場,冷炎對訊息的敏感異乎常人。昨天賞雨閣前飛鴻一瞥,那個單薄的身影,碩大的狐帽······賀文軒找來的伴讀······藏著掖著······東宮······呼吸之間,他像從冰窖到烈火,然後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眼眶又熱又脹,心口起伏得厲害。

夢姍,是你嗎?他幾乎肯定是的。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憐憫他的孤單。項榮說徐慕風跳河時,隻有宋瑾的畫舫沒有搜。賀文軒說皇帝說到瓷器時,宋瑾也在場,現在還是宋瑾······難道背後那個巨大的黑影是宋瑾,蠢笨好色隻是他的假相,實際上他是深藏不露。文軒入朝為官也是為他麽?

“炎兒,你又是搖頭,又是點頭,沒事吧?”紫璿不耐煩地問。

不管這些了,帆已掛上,任何風浪都不是阻擋。他現在隻要夢姍。“十六姨還是息怒吧,這個侍讀真是賀大人派來的,我曾見過,並非十六姨所想的那樣。”冷炎慢條斯理地說道。

“真的?”紫璿歪著頭。

“此人才華橫溢,賀大人怕忙於政事,疏了太子的學業,才找了這麽個人。”

“哦,那幹嗎不讓人見呢,真是的!”紫璿沒好氣地閉了下眼,“不看就不看,炎兒你要去看看別的皇姨嗎?”

“不了,我想去看看太子。”

冷炎繼續往前走,太監們怕是進去用晚膳,東宮門外沒人站著,他等了一會,還是沒人,便信步走了進去。然後,進了內殿。

夢姍裹著狐裘,手中捧著手爐,殿中還沒點燈,唯一的光明是夜空中的星光,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她隨意地瞥了一眼。

驟然間,好似天崩地裂,想都沒想,她下意識就轉過身,不曾想,轉得太快,腳下的積雪一滑,她“吱”地一聲跌坐到地上。

“跌疼了嗎?”冷炎心中一緊,衝上去欲扶她,但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強裝起冷漠的語氣。

夢姍咬著唇,沒有接話,忙不迭地撐坐起,忍著疼,進了屋。

“冬天路滑,以後要小心些,公子。”冷炎在背後輕聲道,也不知夢姍有沒聽到。

“誰在外麵說話呢?”宋瑾問著,走了出來,輕抽了口冷氣,“炎兒,你怎麽可以擅闖東宮?”

“我在外麵喚到嗓子沙啞,也沒個人應,這東宮的奴才們怕是要好好教訓下了,如此下去,太子的安全堪憂。”冷炎一臉正色。

“你剛和誰說話了?”宋瑾不理他的話,詢問地看向他。

“是位年輕的公子,裹在狐裘裏,沒看清楚,他是?”

“小王的侍讀,”宋瑾輕描淡寫道,“年紀小,沒見過什麽世麵,你沒必要認識。”

“那倒也是,我今日進宮向皇上稟報事情,順道來看下太子。現在見了,我該告辭了。哦,太子,許久沒見到賀大人了,他出京了嗎?”

“小王也不清楚,他是父皇的大臣,不會事事向小王稟報。”

“是呀,賀大人是朝廷新寵,春風得意中。”冷炎打趣道,又和宋瑾說了幾句,這才告辭。

宋瑾看著他走遠,回來了把一幫太監和宮女吼了一大通,這才進去看夢姍。

夢姍在抖,臉白得沒個人色。

“我······我覺著他好像認出我來了。”她驚恐地說道。

“不會的,他沒看清你,”宋瑾寬慰道,“如果他認出你,他不會這麽自如的。你不知道他陰冷起來,又多可怕。”

太子還是不太了解冷炎。他越是自如,越證明他胸有成竹。

“你放心吧,這裏是皇宮,即使他認出你又怎樣,難道他敢進宮抓人?最多我們在文軒回來前,不出宮好了。”

夢姍無奈地點點頭,也隻能這樣了。賀大哥,你快點回來呀!她合起十指,低聲祈禱。

很小的一個村莊,幾間茅草房,零零落落散在山穀間的一個平畦裏,若不是夜晚亮起的微弱燈光,很難發現這寂靜幽深的山中還有人煙。山裏麵比西京城暖和些,雪融得很快,隻在樹杈的隱密處,偶爾還能看到一點雪跡,其他地方,滿目都是枯黃的草色和樹幹,還有凍得幹裂的大石。

賀文軒跳下馬,揉揉眼角,想看清四周的一切。幾天幾夜的縱馬馳騁,就是一個鐵人也會累垮的,何況他這麽個文弱書生。但他心裏麵裝著夢姍,便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

耳邊傳來幾聲狗吠,賀東指著前方的一處亮光,“公子,是那家嗎?”

賀文軒眯著眼看過去,搖搖頭,“他就一人,不會住那麽大的房子,最東頭那間一定是。”那是間獨居的小茅屋,連個院落都沒有,孤零零的位於村子的最東端。

三人牽著馬走過去,門關著,裏麵傳來一兩聲幹咳,賀文軒抬手輕輕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一個皮膚蒼白、麵龐瘦如骷髏的老者走了出來,“你們找誰?”嗓音尖細,眼眸混濁。

“請問你是劉公公嗎?”賀文軒拱手施禮。

老者吃了一驚,退後幾步,從屋裏端出燭台,上上下下看了賀文軒幾眼,“進來吧,賀公子。”他淡淡地說道。

賀文軒怔了下,讓賀東賀西在外等著,抬腳走了進去。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悶味,混合著汗尿味的濁惡空氣,他抑製住嘔吐的衝動,瞧瞧看不出原來木質的長椅,放棄坐下來歇息的想法,隻站在屋子的中央。

劉公公尖聲尖氣地一笑,“幾年不見,賀公子愛潔的習性還是一點沒變。”他自顧坐在桌邊,桌上有一壺酒,幾碟小菜,顯然他剛才正在用晚膳。

賀文軒印象裏不記得這位公公,但他也不覺著意外,全西京的人記他一個賀文軒容易,他怎麽可能認識全西京人呢!“我聽徐將軍說公公出宮之後,便在這裏隱居養老,日子過得還算舒適。”賀文軒屏住呼吸說道。

“灑家在此不過是等死罷了,沒什麽舒適不舒適。賀公子大老遠地跑來,有什麽需要灑家效勞的?”在宮裏呆了大半輩子,劉公公早修練成個人精。

賀文軒不再繞圈,開門見山道:“我這次來是想向你老問一問蕭王妃當年出宮的真相,聽說你當年是蕭王妃宮裏的大太監。”

劉公公拿起酒壺,漫不經心地斟滿一杯酒,端到嘴邊,抿了一口,“賀公子,你這話,是為誰問的?冷王爺?”

“不是,是為我自已。”賀文軒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劉公公微微有一點訝異,“賀公子原來也是知情人啊!灑家在這世上沒幾天了,本來想把一些事爛在肚子裏,既然賀公子千裏迢迢過來,那灑家就直言相告了。隻是不知賀公子已知曉幾份。”

蕭王妃當初與一姓秦的工匠私奔出宮,帶走一套瓷具,共十件,上麵繪有一幅完整的山水畫,聽說涉及到一個驚世的寶藏。我目前就知道這些。”

劉公公放下酒杯,“怕不止這些吧,灑家不信冷王爺至今還沒舉動?”

“那些是後話,公公。”賀文軒一字一句地說道。

“其實賀公子已經知道了一大半,灑家沒有多少好說的了,都離宮這麽久,早是個外人。”劉公公突然賣起了關子。

賀文軒一笑,“公公此言差矣。當年因蕭王妃與人私奔,公公身受牽連,被打進死牢,後被皇上特赦,才得已重見天日。關於這些,公公沒什麽感想可說嗎?”

劉公公低下頭,有好一會沒講話,像是跌進了回憶的長河之中。

“想當年啊,蕭王妃被先皇寵愛,灑家跟著沾光,在宮裏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是大臣們見著灑家,都要客氣三份。誰想到蕭王妃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和一個下三濫的工匠私奔了,六位貼身的宮女、十位太監,全部被淩遲處死,獨灑家苛活於世。灑家在死牢裏過了四十多年,承蒙皇上想起,重新起用。那幾件瓷器是不是一幅藏寶圖,灑家不太清楚,但先皇對那幾件瓷器愛若珍寶確是真的。當今皇上讓灑家把消息故意透露給冷王爺,是想借冷王爺之手找到寶藏,如果真有寶藏的話,還有皇上想試探冷王爺對朝庭的忠心,另外還有一個目的······”

劉公公說到這兒,停了下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這事隻有灑家與皇上知曉,其他沒有任何人知道。皇上厲害啊,一箭三雕,又得寶藏,又逼冷王爺顯形,還又除去心頭的隱患。”

“什麽隱患?”賀文軒焦急地問道。

“賀公子,當今皇上有幾位手足,你知道嗎?”劉公公眼細成一條線。

“三位,但都過世了。”

“怎麽過世的?”

賀文軒心裏麵一緊,沒有作聲。

“不是被毒死,就是被栽個罪名給殺死的,對不對?”

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就對幾位親王大開殺戒,這些事發生的時候,賀文軒還沒出生呢,他聽父親有次提過。但他也不感到意外,曆史上,君王想坐穩江山,誰的雙手沒沾滿鮮血。

“賀公子你是個聰明人,現在該猜出皇上那心頭的隱患是什麽了吧?”

“不,不會的。”賀文軒脫口驚呼。

“有什麽不會的呢,不然皇上何苦還會為五十年前的一樁醜事而翻案?蕭王妃那時出宮,有一半是因為私情,有一半是為了肚子裏懷著的小王子。月份還小,她沒有聲張,但多嘴的禦醫還是把話傳到了當今皇上的耳中。蕭王妃多次意識到現在的皇上想加害於她,雖然那時他還沒有繼位,先皇年紀大了,國事已經為當今皇上所掌控,保護不了她,她隻能自保。五十年過去了,先皇一直耿耿於懷這件事,他借寶藏一事找出小王子,然後徹底除去,那就再也無人敢窺探他的江山了。懂了嗎,賀公子?薄情最是帝王家呀!”劉公公喃喃感慨著。

賀文軒感到腦子裏像一團漿糊,亂糟糟的,如果按劉公公所講,藍員外是王子,那麽姍姍不就是公主了嗎?天,她是真正的皇家血脈,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皇上的意圖,一點明,真的許多蹊蹺的事就一一找到緣由了。殺害冷炎侍衛的那一撥人果真是皇上派過去的。如果他猜測不錯,慕風一定也接受到這樣的使命,在識破冷炎的真麵目後,假借冷炎之手,血洗藍家。是慕風對藍雙荷的愛讓他沒有出手,所以皇上把他們接進皇宮,那隻是迂回之計,他們遲早還是被殺害的。

幸好他早有準備,把慕風夫婦轉移了出來。賀文軒驚出一身的冷汗。

一箭三雕,皇上這一計真的太狠太狠了。

賀文軒給劉公公留下了幾錠銀子,讓他添點過冬的衣衫和食物,真摯地道謝後,便告辭上路。

“賀公子,你是個大才子,又沒野心,皇上才愛惜你。但皇帝家的事少插手為好,所謂伴君如伴虎,賀公子讀過那麽多的史書,一定比灑家還明白。”他上馬時,劉公公坐在屋子裏嘀嘀咕咕了幾句。

賀文軒對著茅屋拱了拱手,臉色嚴峻地牽住馬韁,一夾馬腹,主仆三人就駛進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公子,我們現在是回京嗎?”賀東嗬著熱氣,問道。

“不,我們可能要延遲幾天回京了。”事出突然,希望姍姍不要亂想,但他必須要一次性把所有的事辦好。原以為藍家逃脫了一個大劫,卻不知另一重劫難正呼嘯卷來。

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賀文軒說完,**的馬像風一般向前馳去。

天逐漸亮了,雪開始悄融,鬆樹露出蔥綠,幾隻烏鴉正在地上尋覓食物,賀文軒一行三人的出現使這群鳥呱叫一陣便飛走了,但盤旋一陣,又呱叫著回來。

他們穿過一條石徑,來到一所大宅院前。院中擠滿了人,正中停著一個極大的棺木,棺木上了漆也鍍了金,幾個人把棺木抬起來,放在一輛有四根柱子的圓頂車上,這些柱子掛著白色絲幔,柱子上懸掛著彩色的花邊。車往前駛去,人群跟在後麵,呼天搶地哭喊著。

賀文軒牽著馬,退到路邊,讓車和人群好通過。

人群中皮膚黑黑的藍懷樹首先看到了賀文軒,他拭去淚角的淚,推推一身素麻衣的藍員外。藍員外抬起頭,一怔,但因此時在送葬隊伍中,不可以與路人交談,隻得淺淺點了下頭,用眼神示意賀文軒先進院歇息。

賀文軒恭敬地對他抬了下手,點點頭。

哭聲漸遠,三人走進宅院。宅院裏隻留下幾個老仆人整理淩亂的一切,還有準備葬後回來吃的齋食。

連夜趕路,三人頭發上都沾滿了寒霜,賀東向老仆們要了點熱水,侍候賀文軒簡單梳洗了下。老仆又送上熱騰騰的素圓子和熱湯,三人吃了點,感覺凍僵的身子才回暖。

墓地不遠,一個時辰後,送葬的隊伍就回來了,燒了點紙錢、叩了頭,所有的儀式正式結束,人群漸漸失去,大宅院裏安靜了下來。

藍夫人哭得兩眼紅腫,沒有多少力氣來打聽新來的客人是誰,就回房歇息去了。藍員外精神也不好到哪裏去,但硬撐著,和賀文軒一同來到花廳。

“隻知道藍蔭園大小幾十口,是賀公子派人救下的,卻從來沒與賀公子見過一麵,今日總算見著真顏。”藍員外站直了身,對著賀文軒欲行大禮。賀文軒慌地避開,連連搖手,“不敢當,不敢當,這些都是小生應該做的。”他扶著藍員外坐回椅中,親自沏了茶奉上。

藍員外欣賞地看了看賀文軒,指著對麵的椅子請他坐下。

“藍員外,這宅院住得可習慣?”這個地方,隻有賀文軒和幾個刑部的軍史知曉,是賀家的祖宅,距離龍江鎮一百多裏,屬於通州境內。

“這裏挺好,村民們對我們都很熱情,也不愛盤根問底,外來的人也少,很適合我們暫時避居。家母過世已七七四十九天,沒有辦法讓她與家父合葬,為了讓她入土為安,先暫且安葬在此,等日後再把棺木遷往······藍家的祖墳。”

賀文軒專心地傾聽著,“藍員外,你請放寬心,二小姐和三小姐現在西京,一切都很好。晚生今天來此,是來看望下藍員外,也是有事想向藍員外請教。”

藍員外疲憊地一笑,“我一直等著你開這個口的,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宴席,賀公子請問?”

“藍員外你把我當個晚輩看待就可,不需要這麽客氣,”賀文軒不安地抬起眼,“發生這麽多事,你老訝異嗎?”

藍員外搖搖頭,“不訝異,該來的總要來的,隻是沒想到會隔了這麽久,也怪我一時疏忽,不該做了那幾件瓷器。”

“你真的以為這發生的一切隻是為瓷器?”賀文軒挑眉問道。

藍員外酸澀地一笑,“賀公子,家母家父都已入土,有些事再提,會惹亡靈不安的。”

賀文軒站起身,神色很嚴肅,“不安的不是亡靈,而是生靈。藍員外,對於你的身世,你······”

藍員外擺手,打斷了他,“不要再說,我的爹爹姓藍,他還有另一個姓,姓秦。”

“藍員外,逃避不是個辦法,你如此堅定,可別人不會這樣想的?”

“他還要怎樣?”藍員外臉上突然露出一股凜然之氣,“我一天都沒在那個深如大海的院牆內生活過,遠遠地離開他們。以前,我覺著沒有兒子很遺憾,現在我覺著這是種幸運。他擔心什麽呢,我膝下三女,我隻是個普通的瓷商,能搶他什麽,奪他什麽,何苦逼我太甚?”

賀文軒靜靜地立著,很久,心裏麵卻波濤起伏。

藍員外原來什麽都知道的,但他選擇忽視,不,是徹底洗滌掉,他不想尋根問蹤,甘心做一個普通的瓷商,守著家人,在僻遠的小鎮,過最簡單的日子。

“在我記事時,娘親就把我的身世告訴了我,爹爹為了我,以後再也不敢生養,那點血脈比起爹爹的養育之恩,有多微不足道。我聽過便忘了,跟著爹爹學做瓷器,娶了我現在的娘子,生了三個女兒。我喜歡這樣的日子,純樸又快樂。我從沒有和女兒們說起這事,我希望她們過最平凡的生活。那幾件瓷器,若不是你說明,我根本不知道寶藏一說,娘親可能也不清楚。如果她知道,她不會從宮裏把它們帶出來。她隻是覺著那是爹爹的心血,舍不得丟棄。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該發生的事,早晚都會來。藍家這一劫,不是賀公子你,是逃不脫的。現在瓷器交出去了,我的心思也明明白白攤在這裏,他該把安寧還給我們藍家了吧!”

賀文軒不是藍員外口中的他,無法回答藍員外的問題,但是賀文軒心裏麵已經有了一個應對的決斷。

“賀公子,我一直很訝異,你我非親非故,你為什麽會這樣幫助我們藍家呢?”藍員外突然問道。

賀文軒俊臉通紅,很難為情地回道:“其實我對······夢姍愛慕已久,還請藍員外成全。”

“你認出她了?”藍員外訝異地問了一聲。

“呃?”賀文軒瞪大俊目,他和姍姍以前見過嗎?

藍員外朗聲大笑,“緣來,擋也擋不住的。想不到過了十年,你們真能續上這段情緣。說真的,她當初搭冷炎的馬車去西京尋她二姐,我真的替你婉惜,姍兒對你可是用心良苦。”

十年?用心良苦?賀文軒拚命地眨眼,腦子裏像被蒸過了一般,熱騰騰的。

“十年前,在觀雲亭,你該十四五歲吧,揮毫作畫,對景吟詩,我帶姍兒去西京求醫,你走過來,抱了抱姍兒,從那以後,她便把你記著了,拚命地努力,說要成為像賀大哥那樣的人。直到你們在茶館再次相遇,她又驚又喜,為了能留在你身邊,她故意輸棋給你。”藍員外蹙了蹙眉,“可是後來又是怎麽的,她回家後,總是說你變得太多,再不是以前的賀大哥。”

一語驚醒夢中人,賀文軒此時像個傻子樂嗬嗬地笑著合不攏嘴。他此刻才明白夢姍說的“我對你的心意一如往昔”是真話。她對他,從來都沒有變,六歲時喜歡著,在龍江鎮時喜歡著,隨冷炎去西京也是喜歡著。隻是他們一個傲慢,一個偏見,才好事多磨。

賀文軒抬手過頂,對著藍員外拜了三拜,“我以後絕不會再犯傻,不會再讓夢姍失望的。”

“我相信的,一個能讓姍兒記住十年的人,絕對不會差。”藍員外窩心地一笑。

這一刻,渾身的疲倦神奇地消失了,賀文軒的心快樂得像花兒綻放一般。

入了夜,客房內,他明明困得很,卻無法入睡,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這時候能飛到夢姍的身邊,緊緊地抱著她、親吻她,一遍遍地告訴她,他太幸運,太幸福。也不知有沒合眼,仿佛就眨眼間,天亮了。

賀文軒急著回京,與藍員外話別後,正準備走時,他看到了藍丹楓。

比起秋天時,她瘦太多,美麗的眸子溢滿了憂鬱,勉強對他擠出的一絲笑比哭還難看。他抿了抿唇,心裏麵湧出一絲愧疚,看得出,她對子樵還餘情未了。

“大姐。”他主動隨著夢姍稱呼。

藍丹楓俏臉一亮,友善地點點頭,叮囑道:“路上多多保重,讓三妹多注意點身子。”

“我想過不久,我會帶著她回來看望你們的。”如果子樵的心思和她一般,他會點醒子樵,讓子樵把握住機會。

藍丹楓笑笑,沒有多言,轉過臉,眼神茫然地不知看向何處。

三人上馬,揮手駛遠,掀起漫天的風沙。

天空又變成了鉛灰色,日頭淺白著,像個病入膏肓的人,藏在雲層間奄奄一息,狂風肆虐,天氣冷得滴水成冰。

“公子,還有二十裏便到了城門口。”賀東快速驅馬靠近賀文軒,“天色還早,我們吃點東西,再進城,可好?”為了早點回京,公子像沒了命般狂奔,十多天的路程硬是減少到六七天,路上能不吃就不吃,這樣下去,人會吃不消的。

賀文軒拉住馬韁,四下看看,官道邊有家小驛站,圍著驛站,有一家小飯館和客棧,他嗅了下鼻子,聞到烤羊肉的味。

“好吧!”今天就能見到夢姍,賀文軒不覺也放鬆了下來。

飯館裏,已經坐了一桌人,像是到處流浪的賣藝人,穿得花花綠綠的。飯菜還沒上來,賣藝的一位男子拉著一位姑娘,在店中夥計們的要求下,表演了一個小魔術。男子手中拿著把刀,手舉刀落,姑娘沒有閃躲得開,手掌硬生生地被砍掉在地上,鮮血撒了一地,姑娘雪白的臉和血蛭般的嘴唇成了顯明的對比。

夥計們驚嚇得大叫起來,直嚷著快找布巾給姑娘包紮一下。男人輕笑,搖手阻止人上前,隻見他手一揮,眾人還沒看清什麽,姑娘的手掌又完好如初,地上的血也不見了。

眾人這才感到神奇,拍手叫好。

賀文軒隻淡淡地瞟向那邊一眼,便轉過身喝著茶。賀東賀西也同樣作目不斜視般。

飯菜送上來,兩桌都有一盤烤羊肉,聞著就肉香誘人。

賀文軒沒什麽胃口,但為了增強體力,拿起筷子,夾了兩塊。正吃著,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右膝濕熱,低頭一看,長袍已被血漬浸濕了,而右腿也開始隱隱作痛。他警覺地望向另一桌。表演的姑娘眼光稍微往下轉了一圈,對著他嫵媚地一笑,繼續無事般的繼續吃飯。

“公子,怎麽了?”賀東察覺到賀文軒的異樣,低頭一看,腿上的血已經把地上的青磚染紅了。

賀文軒疼得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嘴唇開始發白。賀西快速地抽出寶劍,指向表演的男子,“是不是你刺傷了我家公子?”

“怎麽可能,我們坐在這裏都沒動彈。”表演的男子火大了,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賀東撕下一塊衣角,紮好賀文軒的傷口,然後抽出劍,與賀西並肩而立。

“這屋裏沒有別人,不是你們,又會是誰?”賀西毫不怯弱,“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表演的男子抓起桌上的碗“當”地一聲摔到地上,握著把刀,跌翻桌子,呼地站在賀西麵前,那表演的女子不知幾時,手上也多了把刀,其他人和夥計紛紛退開,嚇得東躲西藏。

賀文軒咬著唇,盡力保持清醒,注視著賣藝之人。不知怎的,明明隻是一個小傷口,血也止住了,他的意識卻逐漸抽離,眼前越來越迷糊。

不好,刀口上怕是用了迷藥,他突然意識到,卻已開不了口,身子一軟,慢慢癱坐下去。

那邊,賀東與賀西已經與賣藝的人激戰起來。賣藝的人隻會幾招江湖把戲,哪裏打得過真材實料的賀東賀西,不一會,漸落下風。賀東趁機連出幾招,賀西一個掃堂腿,轉瞬,就把兩人打倒在地,手中的刀震飛在一邊。

“兩位爺,饒命,小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動那位公子的,小的知錯了。”表演的男子一反剛才的凶悍,突地像變了個人,趴在地上連連磕頭,那女子也嚇傻了般,隻會哆嗦。

賀東用劍尖指著男子,“你為什麽要動我家公子?”

“小的是江湖賣藝的,賺的銀子都不夠糊口,偶樂就做點小搶小劫。公子進來時,身上那件灰色的狐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小的與妹妹就動了歹心,偷偷對著公子射了把飛鏢。”

“你個畜牲,還真是有膽。”賀東氣急了,一抬腳,對準男子的心口踢了過去,男子大叫一聲,躺倒在地。

“哥哥,哥哥······”女子爬過去,趴在男子身上,哭成一團。另外幾個賣藝的人也跟著嚶嚶地哭起來,直嚷著:“大爺饒命。”

賀西憤怒地瞪了他們一眼,收回劍,轉過身,一看賀文軒已昏迷在地,急了,劍尖突地向表演的男子刺去。

“爺,爺,那個隻是迷藥,”女子驚慌地忙出聲哀求,從懷裏掏出一個紙我包,“這是解藥,敷在傷口處,一個時辰後,公子就會醒來的。”

“你若使詐,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賀西接過藥包,回身扶起賀文軒,撩開長袍,小心地把藥塗在上麵。

賀文軒臉色灰白,受了這樣的傷,無法再騎馬。賀東怕賣藝的人說謊,見他們有輛裝著器具的馬車,便讓他們一個個都坐到外麵,給賀文軒躺著,自己和賀西跟在馬車後麵。

賣藝的人,偷雞不成蝕把米,一個個灰頭土臉,耷拉著腦袋,不時用眼瞄著賀東賀西,一點也不敢吱聲。

馬車緩緩地向前駛著,不久,便來到了觀雲亭。

賀東欲打馬上前看看公子有沒醒來,突然,不知從哪裏跳出來幾個手持大砍刀的蒙麵人,齊刷刷地朝賀東賀西砍了過來。

兩人撥劍,忙迎戰。

賣藝的人一見這情形,拚命地抽著馬,馬受了驚般,瘋狂向前奔去。

“不好,公子······”賀西眼看著馬車駛遠,急了,想追去,幾個黑衣人已把他與賀東團團圍住,“賀文軒呢?”領頭的男子冷聲喝道。

賀文軒是被痛醒的,他睜開眼,眨了幾下,疾馳的馬車顛簸得厲害,他感到腿痛越來越嚴重,不一會,又疼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先聽到更鼓聲,知道夜色即將降臨,意識也漸漸蘇醒。

四下張望,是在一間堆著雜物的小廂房裏,他用盡力氣傾聽,聽到前屋有人說話,有貓叫聲,也聽到有人在廚房升火,木柴遇火發出劈啪聲。

他聞到檀香味,逐漸感到饑渴和疼痛。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哥哥,那個公子怎麽辦,看他兩個下人的武藝,好像是有來頭的,我們不會惹個大麻煩吧!”是個女子的聲音,語氣間帶著一絲憂愁。

“反正已惹下了,能怎麽辦。那麽多人圍著他兩個下人,估計也活不了。這樣吧,等淩晨時分,咱們把他身上的狐裘扒下來,然後蒙上眼,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他扔到河裏去。”男子很嫌惡地回道。

“這大冷天的,會要了他的命的。”

“總比要了我們的命好吧,婦人之見。”

腳步聲漸遠,賀文軒這才緩緩地吐出口長氣,他忍著痛,撐著站起,試了幾下,還能走。他摸向房門,好怪異的,房門竟然沒上鎖。他悄悄地出來,看出這是個大的四合院,他在院子裏的小樹叢蹲了會,四周靜悄悄的。

有人提燈籠走過,是那位賣藝的女子。

他順著燈光,看到遊廊邊上有一個角門。女子在那兒站了站,扭身又往回走。

後院重歸黑暗。賀文軒又等了會,確定沒有一絲聲音。他試著走向角門,角門是半掩著,他打開,走了出去,外麵是條幽暗的小巷子。他沒有燈,隻能慢慢摸著往前走,感到被刺傷的傷口又開始出血了,裏麵有褲子很快沾成了一團。

他顧不上理會,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走到有燈火人家的街上。就著店鋪上掛著的燈籠,他看到“賞雨閣”三個大字,心內一喜。

姍姍,我終於回來了。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夢姍伏在書案上,畫上第二十七輪太陽。二十七日不見,便是八十一秋過去了,賀文軒走時,她年芳十六,如今該是九十有七,真是長壽。這麽大的年紀,白發如雪,牙齒掉光光,佝著腰,拄著拐棍,站在風中,癡癡地望著遠方,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等著那個不知還會不會回來的情郎,不知不覺把自已站成了一座石像。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擱下筆,這情景光是想象,心裏麵就酸酸的,如果是真的,如何能承受,她在風化成石像前,怕是早已心力交瘁而死。

相思的滋味,原來是如此的苦不堪言。無法訴說,卻又不能自控,隻覺著心裏麵空落落的,魂魄不知在哪一塊飄**,提不起精神做事。茶不思,飯不想,每天悶悶不樂,動不動就愁腸百轉,黯然淚下。他說隻去幾日,想不到卻是幾十日,沒有一點音信,這讓她怎麽能不胡思亂想呢?

“藍夢姍,又畫太陽啦!”

宋瑾現在不再客氣地稱呼她為“藍小姐”,而是隨和地直呼其名,若不是她反對,他更想喊她“夢姍,姍兒”。和她落落寡歡的心情相反,宋瑾的心情好得出奇。

夢姍今天不太想講話,沒抬頭,拿起筆給太陽描色。“昨天布置的《史記》看到第幾頁了?”

“相思病犯啦?”宋瑾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同時遞上一盤宮裏麵的貢糕,晶瑩剔透的,上麵鑲滿了各種果仁。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夢姍板起小臉,態度可是很嚴肅。

“父皇付賀文軒俸銀,又沒付你的,你幹嗎較真!”宋瑾翻翻白眼,“你抬起頭來看看小王,小王也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不比那賀文軒差,你何必舍近而求遠呢?”

“嗯,是不差多少,隻差一點身高。”夢姍一本正經地接話。

宋瑾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個子高有什麽好,天掉下來先砸死他們。”

“天若掉不下來呢?你連樹上的一枝梅花都摘不到,有什麽好?”夢姍忍不住笑了,再次放下筆,轉過身來,“不亂開玩笑了,太子,昨晚是不是沒看書?”宋瑾話一多,就是想轉移話題。

宋瑾摸摸鼻子,輕輕地哼了聲,“說真的,小王挺怕看《史記》的,一頁頁都血淋淋,每一個朝代,有善始卻無法善終,看得小王都不敢做皇帝。”

夢姍一時竟然無法反駁他,確實如此,縱觀曆史長河,不管是哪一朝,轟轟烈烈建國,最後終會淹沒於鮮血與塵埃之中。“我不是讓你看結局,而是讓你學學有德之君建國的策略,看看他們是如何任用賢臣,把國家治理強大。”

“小王也不要看。”宋瑾頭一昂,“什麽叫有德之君,隻不過比其他人多點城府,肚子裏的腸子多拐了幾個彎,滿腹心計。他們對那些所謂的賢臣,有利用價值的,就是一個臉,沒有利用時,就找個理由給殺了,秦始皇、漢武帝不都是那樣。小王可不想過得那麽累,當然也沒他們聰明。別人都羨慕小王生下來就是欽定的太子,可小王覺著這不是幸運,而是無奈。小王巴不得能有幾個兄弟,然後挑一個聰明的、能幹的、有心計的做太子,小王樂得做個逍遙的親王,吃喝玩樂,遊山玩水,不要整天憂國憂民。那些個大臣,表麵上誠惶誠恐,暗地裏卻是一肚子的詭計,小王哪裏鬥得過他們。小王做皇帝,那是綁鴨子上架。其實,小王覺著那皇位給賀文軒坐、給冷炎坐,才差不多。”

“太子,”夢姍驚住了,衝上來,一隻手慌地堵住他的嘴巴,“這話可不能亂講,若是被皇上聽到,你會害死賀大哥的。”

旁邊侍候的宮女和太監一個個也傻了眼,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他們的主子是不是吃錯藥了?

宋瑾輕輕拉開藍夢姍的手,“你以為小王是亂講的嗎?你的賀大哥是真正聰明人,這些年,遠離官場,生怕父皇扯上他,現在為了你跳到這潭深水裏。小王知道炎兒從來沒瞧得起小王過,他早就瞪著那皇位,唉,都是一家人,他要做給他唄,不知父皇心裏麵想的是什麽,鬥來鬥去,殺人很好玩嗎?”

“太子今天很健談呀!”虛掩的門外,一個軒昂的身影長身站立。立在一邊的總管神情扭曲著,指指外麵,又指指嘴,再看看旁邊的人,意思是他想通報的,可是來人不讓。

“太傅,你可回來了。”宋瑾一收剛才的幽怨哀惋,臉露笑意,忙迎上前。

夢姍身子怔了一下,沒有抬頭,神情淡淡的,捏起桌上的羊毫,在手中轉來轉去。

賀文軒對著她投來灼熱的一瞥,抬腳跨進門中。

“太傅,你的腿怎麽了?”宋瑾發現賀文軒走路時,傾斜向一側,另一側仿佛不勝其力似的。

賀文軒擺擺手,“不要說我的腳,太子,你剛才那一番話是你的肺腑之言嗎?”

宋瑾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支支吾吾,“小王······”

賀文軒從容地在書案邊坐下,狀似不經意地拿過夢姍手中的羊毫,手指相觸,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哆嗦了下。

“如果你真的有這種想法,我明天就要向皇上辭去這太傅一職。我不僅沒教出一個未來的君主,而且還讓他學會了逃避責任、貪圖私欲、胸無大誌。這太傅,我做得太失敗,不知皇上會不會懲罰於我?”賀文軒收斂起心神,故意歎息。

“太傅,太傅,”宋瑾忙搖手,“小王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隨口說了玩。你們都站著幹嗎,還不給太傅端茶,你們幾個,幫藍小姐收拾行李去。”他扭頭對著一幫宮女和太監吼道。

賀文軒像是沒看到他的討好,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子剛剛那口氣可不像是在開玩笑,你若真要把皇位讓給冷炎,那就和皇上說去,皇上一定會非常慎重考慮此事的。正如你所言,免得流血、殺人。”

宋瑾這下傻眼了,慌裏慌張地朝外看看,兩手一拱,對著賀文軒深深一躬,“太傅,學生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亂說。”他向一邊的夢姍直擠眼,想讓她幫著解下圍。

夢姍不知乍的,愣愣地在出神,耳朵根紅了一片,氣息加重。

“太子,”賀文軒坐正了身子,很認真地看著他,“不是我故意斥責你,你從出生那天起,就被上天賦予了與眾不同的責任,這是你無法選擇的使命。你不能逃避,不能回頭,不能相讓,唯一筆直地往前走去。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是滿腹詭計,他們有的是滿腔熱血,對朝廷、皇上有著你無法想象的熱忱與忠心。而這些人,會陪著你一路同行,所以你不必擔憂什麽。隻要你心裏麵裝著南朝,裝著天下蒼生,你就會是個好君王。我再加一句,太子你心裏一定懂的,你現在的太子之位,皇上為你所做的一切,已經沾染上了鮮血,你拭得淨嗎?”

以往,賀文軒很少這樣正式地和宋瑾說這些話,希望他能自己體會得出這些。今天,無意中聽到了他的內心感言,賀文軒不再迂回了。太子不是養在溫室裏的花,他必須要經曆風雨,才能扛起未來的重任。

宋瑾呆呆地注視著賀文軒深邃的晶眸,好半天,才問出一句,“太傅會陪小王同行嗎?”

賀文軒微微一笑,站起身轉向夢姍,伸出手,“姍姍,打擾了太子這麽久,我們該回書閣了。”

夢姍輕輕點點頭,遲疑了下,把手放進了他的掌心。宮女已經把她的行李收拾好,送進外麵停泊的馬車中。

“這些日子,多謝太子了。”藍天,暖陽,賀文軒衣袂飄飄,優雅地向宋瑾抬了抬手,然後掀開車簾,扶起夢姍跨進馬車。抬腿時,俊臉不自然地抽搐了下,嘴裏發出噝噝的抽氣聲。

夢姍忙回頭,他已恢複自如。

馬車壓著車道,緩緩向前滾動。新歲將至,宮中到處張燈結彩,道旁兩側,宮人們在修剪樹木,枝頭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福”字。夢姍趴在窗前,沉默不語地看著車外。

“怎麽了,姍姍?”賀文軒溫柔地執起藍夢姍的手,久別重逢,她怎麽表現得如此淡然,難道她不想看到他?此刻,他的心中,情潮如排山倒海一般,怒吼著、洶湧著,一浪高似一浪。剛剛在東宮,他用了全部心力,才可以自如地說出那一番話。如果沒有其他人在場,他會······賀文軒喉結動了幾動,凝視著藍夢姍的眼神又加熱了幾分,櫻唇、粉腮、星眸,窈窕的腰肢,俏皮的嘴角,和夢中一模一樣,她真的喜歡他已十年了嗎?

“二十七個太陽······”夢姍嘴張了張,吐出了幾個字。

賀文軒一下子就聽懂了,笑道:“看來西京城天氣不錯,日日都是晴,我可是隻見過十個太陽,八個陰天,還有九天在下雪。”

夢姍眼眶突然一紅,噘起了小嘴,“賀大哥,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呀,長你八歲?”

“南朝男子,十八算成年。你都成年這麽久了,為什麽還要做出讓人擔心的事?”這幾句話,她是哽咽著喊出來的,接著,眼淚如同掉了線的珠子,撲撲地往下直掉。

賀文軒吃了一驚,“姍姍,你聽我說,事情超出我的意外,我才·······”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是無奈的,所以才把幾日拖成了幾十日,”她帶著哭腔,幫他說完,“可是人回不了京,就不能寫封信報下音訊?”

大才子腦中靈光一閃,突地醒悟,“姍姍,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些,我隻想著早點把事辦完,然後就可以早點回來。”他忘了突然多出來的這幾十日,還有個人在牽掛著他,唉,後知後覺!

夢姍賭氣地身子一扭,抽回手,“是,是我自作多情,日日夜夜地亂擔憂什麽······”她轉得太急切,馬車剛好又在拐彎,她整個人一傾,咕咚一聲倒在了車內。

“噢!”她吃痛地捂著後腦勺,委屈地直撇嘴。

賀文軒忙伸手將她抱起,沒想到她突地圈住了他的脖子,發絲淩亂,雙頰嫣紅,眼中閃過一抹嬌羞,他一時看直了眼,“唔!”他渴盼已久的櫻唇貼上了他的唇瓣。

“賀大哥,我好想你,好想你!”她閉上了眼,舍不得賭氣,二個人獨享的空間裏,老老實實地把二十七天的相思全融在了這一吻之中。

少女的馨香充滿了他的口鼻,賀文軒心中一顫,張開了嘴,一點一滴,將自己的情意與溫柔,也毫不吝嗇地傳遞給她。這個吻不很激烈,而是非常小心,像失而複得般,無比珍惜著。唇齒相依,口沫相融,兩人心跳如擂鼓,強烈的情感便彼此無法呼吸,胸口幾乎都感到疼痛。

她緩緩移開芳唇,眨了眨眼,抿起因親吻而仍顯濕潤的唇瓣,撫摸著他的臉腮,目光專注、溫柔成絲,一滴淚在眼中滾來滾去,“賀大哥,真的不能有第二次,我這裏承受不了。”她指著心口,“我很害怕我們之間這一切又是一個騙局,像個夢般,眼一睜,什麽都沒有了······”

夢姍的傾訴動情到令賀文軒一時無法呼吸,也無法言語。“姍姍,是賀大哥遲鈍了、疏忽了,賀大哥忘了顧及你的感受。”他輕柔地擁她入懷,憐惜地拍著她的後背,“賀大哥以後懂了,賀大哥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他也屬於姍姍,要處處為姍姍考慮、著想,不再做讓她擔心的事。”

“你心口不一。”夢姍突然指責道,把身子往後挪了挪。

他有點不明白,看她低下了頭,不避嫌地撩起他的袍擺,看到了腿上包著的紗布,心疼地歎了聲,“受傷也不說,要讓我急死嗎?疼麽?”

賀文軒鬆懈了緊繃的線條,綻出一絲無比幸福的笑意,“賀西處理過了,沒事,過兩天就會好。”

“真的?”她質疑地看著他。

他閉了閉眼,肯定地點點頭,“賀大哥不會欺騙你的,姍姍。從此後,再沒有任何事讓我們分開。”他很想問她,他有什麽地方值得她喜歡十年,但現在好像不是時候,那個還是放在往後的歲月裏吧!

夢姍聞言,有好一會沒有出聲,小臉上罩上一層愁雲。“賀大哥,我希望是我猜測錯誤,我覺得······他好像知道我又回到了西京。”她細細地把在東宮的邂逅說了一遍。

賀文軒聽完,沉吟了下,柔聲道:“他知道也沒什麽,明天,我會進宮,把所有的事都作個了結。等我的腿好了後,我帶你去見你的爹娘。”

夢姍點頭,柔軟了眼神。緊緊依偎著賀文軒,兩人縱情深吻,先解相思要緊。

隔天,賀文軒是拄著拐杖進宮的。特意繞道由正宮門進去,許多官橋已在門外停歇,天氣晴好,大臣們都趕在年前把要事向皇上稟報,個個穿戴整齊,安靜地等候著奏事官的傳喚。賀文軒剛出現,大臣們就看見了。一大堆人擁上前來,噓寒問暖,表達自已的關心。

“沒事,騎馬不小心摔著的,小傷。”賀文軒是一貫的倨傲不凡,與人不親不疏。

“那賀大人可得注意著身子,冬天骨傷可不好愈合。”大臣們紛紛叮嚀道。

幾陣風一吹,不一會,深居皇宮的皇帝也聽說賀文軒受傷的事。於是,奏事官顛顛地跑過來,越過已等了個把時辰的大臣們,來到賀文軒的麵前,“賀大人,你是下官扶你進去,還是坐轎進去?”

看吧,這就是待遇,沒法子比的,大臣們心中暗道。

“本官還能走。”賀文軒衝眾人禮貌頷首,表情冷峻地跨過宮門。

沒走幾步,他的父親賀丞相迎麵過來,一把扶住他的肩膀,“怎麽這麽不小心?”

“小意外唄,不要太緊張。”賀文軒不著痕跡地抽出胳膊,多年以前,就不習慣與父親這樣的肢體接觸。

賀丞相皺皺眉,陪著他往議政殿方向走去,不時,瞟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昨天你娘親歡喜得大半夜都在說個不停,是不是書閣裏住了位姑娘?她聽書閣的門倌說的。”賀丞相生怕兒子拉臉,特意加了注明。

賀文軒俊容抽搐了下,“爹爹,這是在宮中,那些事回去再說。”

賀丞相陡地瞪大了眼,“真有那事?”蒼天啊,他兒子開竅了,不會潔癖如謫仙,也可以像個正常的男子?

“爹,皇上在等呢,我先走一步。”賀文軒一拐一拐地,匆匆向前。

賀丞相立在身後,先是震然,爾後咧開嘴,旁若無人地直樂,眼中浮現出孫兒繞膝嬉戲的場景。

賀文軒剛到議政殿前,門從內就打開了。議政殿的殿門上張燈結彩,四處布置了盆景和鮮花,也是一幅等待新春的喜慶氣。

皇帝剛剛接見了禮部尚書,正端著一茶碗,細細地品著。賀文軒進來,勉強躬身,皇帝忙擋住,差太監快快擺上一把椅子,讓他坐下說話。

“好了,那些繁文縟節都免了。朕真是不明白,你騎個馬都能摔成這樣?”

“皇上真的認為我是從馬上摔下來的嗎?”賀文軒抬起來。

皇上稍稍訝異地抬了下眼,又捧起了茶碗,慢悠悠地歎了口氣,“看來,他倒是想得挺長遠。”

“不長遠,怎麽能做大事?”賀文軒黯然地眨了眨眼,黑眸裏溢滿了可惜。

“朕知曉了,文軒這個委屈,朕很快就會討回來的。朕準備······”

“皇上,”賀文軒勇敢地打斷了皇帝的話,“可不可以先容我把事情稟報完,然後皇上再下結論?”

皇帝雖然有點不悅,但他就是欣賞賀文軒這股子狂放不羈。

“皇上,臣前些日子出了趟京,替皇上去見了位從未謀麵的故人。”賀文軒慢慢地開了口。

皇帝擱下茶碗,放慢了呼吸,儀容緊繃得嚇人,眼不自覺眯起。

“皇上心裏麵一定是在恨我的膽大妄為,其實我是為了皇上才如此放肆的。皇上,可記得三國時期,曹丞相的長子曹歪登基為帝時,擔憂才高八鬥的兄弟曹植欲奪皇位,命他七步之內寫出一首詩,不然就斬首。子建公沒有走到七步,便脫口吟出:煮豆燃豆,在斧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聞之動容,心懷不忍,放子建公出京。皇上,子建公乃一世俊傑,深受天下人的擁戴,威望不在曹丕之下,他都能如此。皇上的英明才能遠遠勝過他,又何必在意一個目不識丁、娶了位村婦、膝下隻有三位女兒的瓷商呢?”

皇帝愕然,表情多出一抹複雜的沉思。

“我和他聊過,他非常滿意現在的生活,守著妻子,盼望著女兒們能嫁得好夫婿,然後在瓷藝上發揚光大。西京城對於他來講,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所謂的寶藏,他一點都不知曉。他不願打擾別人,也不想別人打擾他們。皇上,蕭王妃已仙逝,所有的事都埋於塵埃之中。他說他的父親姓秦,後來改成了藍。穩固江山是很重要,皇上,血脈親情不更應珍惜嗎?”

“文軒,你心裏麵是不是在想朕很冷酷也很殘忍?”皇帝陰寒地瞪著賀文軒。

賀文軒神情自若地搖頭,“不,我懂皇上的心。皇上不是擔心他會如何,而是擔心有心人利用他,來做出叛國之事?皇上擔心太子本性純善,鬥不過那些人,所以想替太子把所有的後患都清除幹淨。”

“唉,”皇帝閉上了眼,沉默片刻,“朕若生得文軒這樣的兒子,該如何欣慰呀!朕這九五之尊之位,是踩著眾位同胞兄弟的屍體上,一步步走來的。朕是吸收了列朝列代的教訓,要想國泰民安,就必須先要朝廷同心、步調一致。朕知他是鄉野粗人,不必在意,可朕不得不去在意呀!”

“皇上,你事事替太子把路鋪好了,那麽請問皇上,有朝一日,太子登基為君,他也有太子,他若無能為他的太子鋪路,他的太子遇到有心人生事,皇上你該怎麽辦呢?”在天上幹瞪眼嗎?

皇帝呼地一下站起,臉色鐵青,鼻孔裏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賀文軒一點也不懼怕,繼續說道:“皇上的江山是皇上爭取來的,先皇並未為皇上鋪什麽路,但我大南朝卻也有現在的欣欣向榮之景,皇上,你心裏麵比誰都明白,沒有哪一位君王能確保江山千秋萬代地傳下去。用民間的一句俗語形容: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把他養大,讓他成人,就是盡職。皇上,文軒若有講得不當之處,請多多寬恕。”賀文軒把拐杖把邊上挪了挪,抬起手來施了一禮。

皇上長籲一口氣,閉上眼,又慢慢坐回龍榻之上。殿裏死沉的寂靜,西洋進貢的大鍾正走著,回音在殿裏顯得密集而沉重。

賀文軒抬起來,看到皇帝睜開了眼,平視著殿外,仿佛陷入了沉思。許久,皇帝的視線回到賀文軒的身上,深究地打量著他,“文軒,他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生活得很幸福?”

“以前是的,但現在流離失所,談不上幸福。”賀文軒一揚下巴,笑容裏多了絲狡詐。

“你在暗示這是朕造成的嗎?”

“沒有,我隻是在陳述事實。”賀文軒感覺皇帝的眼光冷冷地射在他頭上,爾後,皇帝突然往後一仰,對著天花板,歎息道:“你說的很對,沒有誰能確保江山千秋萬代延續下去,朕就是費盡心力,也不能如何。朕以強大的國家兵力,來對付一個村野山夫,確是勝之不悔過。好,朕看在文軒的份上,會收回旨意。你讓人傳信過去,讓他們回龍江鎮去吧!但文軒,你該如何回報朕呢?”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一步幾計,賀文軒輕笑搖頭,從袖出小心地抽出一張折疊的畫紙。“我早已準備好了。”他把畫紙打開,太監接過放到皇帝麵前。

皇帝低頭,轉了轉眼珠,“這就是?”

賀文軒會意地點點頭,“是的,皇上,就是這幅畫,你細細看,這畫中的景致就近在眼前。”

“哦?”皇帝眉深蹙著,“這畫看上去可不太象你的筆風,似乎細膩了些,婉麗了些,有點像······”他突然眼瞪得大大的,像被嚇住了。

“,能有什麽事逃脫出皇上的龍目呢?不錯,這畫出自······一位少女之手,她深得她祖母的慧傳,連外貌都極其相似,而且聰慧異常,有時我都要對她甘拜下風。”賀文軒也不隱瞞,說笑間,眼中不自覺流露出自豪和溫柔。

“你對她很心儀?”皇帝豁然抬頭。

賀文軒低下了眼簾,臉一紅,輕輕頷首,“是的,皇上。”

“那麽如果你們成親,按理講,你就會成為朕的駙馬爺了。”哈,那賀文軒不就永遠與宋家扯上關係了嗎,有了賀文軒相助太子,他還亂擔心什麽,“文軒,朕考慮再三,不能讓同胞手足流落民間,朕要召他進京,奉他為親王,然後賜他的三位女兒為公主。”他得意地揚起下巴,笑得眉飛色舞。

賀文軒還真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彎拐得也太快了,“皇上,你要讓五十年前的那件事成為南朝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嗎?”他委婉地暗示道。

皇帝摸摸頷下胡須,這倒也是哦,民間都好這些八卦。此路不通,另行一道。“那朕就把這位會畫畫的少女接到宮裏,認她為義女,賜公主稱號。她排行老幾呀?”

賀文軒當然知道皇帝在打什麽算盤,他拄著拐杖站起身來,“皇上,這些是小事,以後再說吧。你現在要忙大事,我就不打擾了。哦,皇上,藏寶圖現在這,後麵你與冷炎之間的事,我就不參預。我這陣子太辛苦,向皇上告個假。”

“假期多長?”皇帝問道。

“剛剛大臣們說冬天骨傷不好治,估計得休養好一陣呢。我若好了,就會進宮麵聖的。”賀文軒模棱兩可回道。

“最多兩月,不然朕再次下旨,讓禁衛軍回到龍江鎮。”好不容易,他也摸到了賀文軒的軟門,看這位大才子日後還神氣什麽。“還有,朕要見朕的親侄女。”

賀文軒笑笑,欠身退出議政殿。他才不會傻傻的讓藍家人回到龍江鎮呢,皇上翻臉如翻書,他早有對付之計。事情總算有個了結,皇帝與冷炎怎麽鬥,和他沒關係了。

如此雲淡風輕的冬日,是不是該帶夢姍去郊外踏雪尋梅呢?他走出皇宮,上轎前,突然察覺到遠處有一道目光射來,他扭過身,冷炎身著青色長袍,立在禦街的對麵,對著他一點頭,“嗨,文軒!”

“冷兄!”他微笑,微閉下眼,“你也進宮稟事?”

“不,我隻是路經此處,看到你,停下打聲招呼。”

“那冷兄一會忙不忙?若不忙,我們一同去看看子樵,聚一聚,如何?”說這話時,賀文軒心裏麵掠過一絲悲戚。

“有何不可。”冷炎挑挑眉,淡淡一笑,“要我扶你上轎嗎?”

賀文軒站在禦街的這端,冷炎站在禦街的那端,四目相對,相視一笑,眼中心思各異。風吹起,掀動袍擺,衣袂飄飄,一個斯文俊逸,一個冷峻卓然。經過的行人,不覺都看直了眼。

猶記得,年少時,兩人攜手並肩,打禦街經過,到皇學院入讀。賀文軒才氣漸現,冷炎身份尊貴,一路上,羨慕的視線一道道射來,兩人視若無睹,自顧談笑風生。十多年的友情,如小溪流水般,流到現在,原以為會一直向前,沒想到,卻在此刻分成了兩股,各奔東西。

冷炎沒有對賀文軒談過自己的抱負和向往,賀文軒對冷炎也沒以能吟詩賦頌的知音要求,兩人隻是同齡朋友相對,喝酒、品茶,遠遊,打獵,談天說地。

賀文軒想,如果這些發生的事牽扯上是別人,而不是夢姍,他與冷炎會落得現在這樣嗎?他很清楚,不會的。他從來就沒有什麽對朝庭盡忠盡孝的赤子之心,誰做皇帝,他都無所謂,隻要不傷害到他就行。

冷炎和太子相爭,他不會傾斜於任何一方。但隻要冷炎變化不大,他們的友情就會繼續。

他交朋友,是認同這個人,而不是他的身份。但若冷炎做了皇帝,他同樣也會拒絕入朝為官。

但仿佛老天要考驗他們的友情,這事涉及到了夢姍--此生,令他唯一動心的女子時,他不能袖手旁觀了;而冷炎為了自己的目的,派殺手刺殺他。賀文軒深深呼吸,他們的友情已經到了盡頭。

雖然沒有點明,但兩人彼此心照不宣。今日的聚會,將是為他們之間正式畫上一個句點,這是最後的午膳。

過了今天,再見就不需要臉上掛著麵具,他們會以真實麵目相對。

賀文軒坐轎,冷炎騎馬。為方便說話,賀文軒讓轎夫卷起轎簾,冷炎則放緩馬速。西京城一如往昔的熱鬧,為了迎接新春,各家商鋪前都堆滿了各式貨品,行人擠得街上都無法通行。

“不如我們步行吧!”賀文軒讓轎夫停轎。

冷炎跳下馬,把馬韁扔給身後的隨從,伸手欲攙扶賀文軒,賀文軒擺手,拄著拐杖,一顛一顛地穿過人流,往前走去。冷炎習慣地擋在他的前麵,把他與行人隔開。

“記得那家買牛肉餡餅的小店嗎?”冷炎停下腳步,指著一家門庭若市的餅店,臉上閃過一絲懷念,問道。

賀文軒一笑,“刻骨銘心呢!那時你十二,我十歲,我們和太子還有幾位皇孫一同從皇學院偷跑出來,太子說這家的牛肉餡餅做得好,買了許多。我看你們吃得香,忍不住也吃了一個,回去又吐又瀉,病了足足半月,差點把你和太子嚇死。”

“你天生潔癖,吃不來外食。”冷炎麵容鬆動,嘴角綻出一絲笑意。

“嗯,我這性子,一般人都忍受不了。可是我們卻做了這麽多年的朋友。”賀文軒深深看了冷炎一眼,心中一陣悵然。

冷炎別過臉去,“那是別人不知,與你做朋友,是人生一筆極豐厚的財富,那點潔癖沒什麽的。”可惜太短暫。

兩人突然都沉默了,直直地往前走著,眼神都沒相接。

萬福戲樓正在排戲,江子樵坐在台下,手托著下巴,眼神並沒落在台上。戲樓的夥計推推他,朝外指了指。

他回過頭一看,對視上賀文軒,他驚喜地一笑,正欲張嘴說什麽,眼一轉,看到了冷炎,笑容半路上就凍住了。

冷炎淡淡地傾傾嘴角,“子樵,怎麽,不歡迎我來嗎?”

“不是的,”江子樵瞟了賀文軒一眼,忙僵僵地一笑,“是我沒想冷兄現在會有空來我這小戲樓,很驚訝。”

“我其實很閑,倒是文軒現在是個大忙人,難得遇到。”冷炎說道。

賀文軒瞧著江子樵慌亂無措的樣,“子樵,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江子樵一愣,隨即明白這是賀文軒在給他找理由。他無奈地一笑,聳聳肩,“周晶昨天走了。”

“周晶?”賀文軒印象中沒這個人。

冷炎在一邊輕道:“是藍丹楓的表妹,隨子樵來西京學戲的。”

賀文軒這才醒悟過來,“她走了就走了,你幹嗎一幅魂不守舍的樣?”

江子樵領著兩人往戲樓外走去,“文軒你就少拿我打趣,我這不是魂不守舍,而是愧疚。她一個姑娘家,突然出走,也不知會不會遇到危險。如果有個什麽,我日後怎麽向丹楓交待。”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神情很是落莫。

“難道你還想再見藍丹楓?”賀文軒試探地詢問。

江子樵自嘲一笑,瞧見前麵已到一家雅致的茶樓,他朝裏做了個請的手勢,三人魚貫而入。

茶樓掌櫃認得江班主,忙不迭把三人讓進一個雅間,送上熱毛布、煮得燙燙的山泉水。

“離開龍江鎮該有半年了,我對丹楓的思念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變淺,反而是越來越濃,我也算是有紅顏知已無數,可我對誰都沒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感覺。冷兄,文軒,我想我該成個家了。我做好了準備,也有這樣的作心。過了年,我想去龍江鎮,不管用什麽辦法,我都要挽回丹楓的心。”

“你肯定她仍在等你?”冷炎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江子樵驚慌地看向賀文軒,“文軒,你說丹楓她有沒有嫁人?”

冷炎端起茶杯,嘴角閃過一絲冷笑。

賀文軒毫不介意,也不掩飾,他拍拍江子樵的手,“如果這是你命定的良緣,即使你們有誤會,有曲折,但終有一天,還是會走到一起的。”如他與夢姍,在曆經了磨難之後,不是守得春暖花開了嗎?而那種滋味,是任何一首詩詞、曲賦都地無法形容的。

“但願我與丹楓之間是良緣,而不是錯緣。唉,人為什麽在快要失去時才知珍惜呢?文軒,要不,我明天就去龍江鎮?”

賀文軒搖頭,“外麵天寒地凍的,戲樓正是最忙碌時,還是等到年後去不遲。”

“你最好聽文軒的話,說不定你去也是白去。”冷炎插了一句。

江子樵一愣,沒有發問,低頭喝茶。

賀文軒輕笑,“冷兄為什麽覺著子樵去是白去呢?”

冷炎幽幽地看向茶館廳堂,“個中緣由,你不比我更清楚嗎?”

“嗯,”賀文軒沒有否定,“我是清楚,冷兄你呢?”

冷炎一口一口抿著茶,神情非常的寂寥。

雅間裏,氣流不自覺都帶有一絲僵硬。

“你們兩個今天找我有什麽事?”江子樵打破了僵局。

“哦,我們幾個好久不聚了,今天無事,便一起約了出來喝杯酒。”冷炎放下茶杯,向外麵站著的夥計招招手,“去,把你們店裏的特色菜各上一盤,另外再上一壺上好的狀元紅。”

“好嘍,各位公子,請稍等。”夥計唱個諾,笑眯眯地出去了。

“西京人稱我們幾個為四大殺手,可惜今天少了慕風。”江子樵歎了一聲,眼睛瞄了下冷炎。

冷炎神色未變。

“慕風叛國,我們把他從朋友中清除,不談他,我們三個今天不醉不歸。”賀文軒說道。

“好,不醉不歸。”冷炎接話,對上賀文軒的眼神。

結果,一席足足吃了兩個時辰,隻有江子樵喝醉了,冷炎和賀文軒還能保持清醒,隻是出去時,腳步有些淩亂。

兩人把江子樵送回戲樓,折身向停轎處走去。

此時,天色已漸黃昏,寒氣加重,街上行人稀落,店鋪前的燈籠紛紛亮起,把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一個人站在轎邊。

一個人站在馬旁。

沒有誰先動,目光交織著,有惋惜,有唏噓,更多的是絕然。

“冷兄,我看著你上馬。”賀文軒扔開拐杖,口吻很凝重。

“不,我看著你起轎。”冷炎抿抿唇,臉被暮色遮住,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文軒,以後種種,對不住了。”他屏住呼吸,手攥成了拳,閉上了眼睛。

一份珍貴的友情,生生掐斷,心也會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冷兄,如果你已決定好接受一切結果,就筆直地向前。但我還是想說一句,冷兄,止步為好。”賀文軒不知是冷,還是別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朋友如手足,他隻能做到這般了。

他看得清,現在擺在冷炎麵前,是一個火光熊熊的大坑,一旦跳下去,將萬劫不複。

“一切晚矣。”冷炎喃喃道,抬起手,“文軒,上轎吧!”

賀文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掀開轎簾,“冷兄,多多保重。”轎夫抬起暖轎,晃晃悠悠地走向街頭。

冷炎一直看著,看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文軒,不要恨我。”他低聲輕道,隻是這句話,賀文軒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