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心髒之地,一座西式三層樓庭院,鬧中取靜,默默矗立其間。

米白色外牆上茂盛的爬山虎攀緣而上,碧綠蔥蘢,教人難以透過枝葉,一眼望進庭院裏去,隻能抬眼看見庭院一角,繁茂青翠的枝椏,越過牆頭,伸到院外來。

路人自庭院外的人行道匆匆經過,或者好奇,或者無視,於這座靜謐於市中心的庭院,都不過是風景。

庭院裏小橋流水曲徑,如同微縮的蘇州園林,在寸土寸金的都會,安然悠閑得教人嫉妒——如果,沒有車道上,那個穿一身黑衣,戴黑色頭盔,跨在銀灰色摩托車上的騎士,那就更完美了。

有中年女士穿絲綢廣袖的居家服,從門廊裏走出來,向正打算發動摩托引擎的黑衣騎士揚一揚手中電話,“武倥,那邊的電話。”

黑衣騎士健軀一震,一踩離合器,頭也不回,衝向庭院大門。

有人自隱蔽處閃身出來,一左一右替他拉開雕花鐵門,目送他騎著摩托車,箭一般消失在視線裏。

中年女士無聲歎息,將電話貼在自己耳邊,“他上班要遲到了,來不及接電話……”

小武躲在後巷裏,默默吸煙,後門另一側,外送小弟捧著一本夜大學的教材,埋頭苦讀。

小武十分佩服。

他從小不愛讀書,更痛恨同年級學童動輒拿他名字取笑他:武倥?是悟空罷?你是孫猴子,那你媽媽是石頭還是母猴子?

他常常為此與同學扭打在一處。

他是學過拳腳的,比同齡男童出手快且狠,時時將對手打得鼻青臉腫。

老師十分無奈,的確對方拿他和他母親取笑,有錯在先。

作為監護人,小阿姨每次被請到學校,向其他家長賠禮道歉,回到家裏,總會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次日又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跟前。

他一直想,如果媽媽有小阿姨這樣堅韌強悍的精神與意誌,是否,不會那麽早就結束她年輕的生命?

可惜這個問題,他今生都得不到答案。

隻是日漸疏於學業,慢慢學會抽煙,學會逃課,學會與長輩對立。

小武彈掉煙灰,瞥一眼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外賣小弟,自嘲地笑。

有人求知若渴,卻得不到一個進高等學府就讀的機會,他打架滋事,抽煙逃學,連他自己都不以為能讀高中考大學,他那神通廣大的父親,卻將他安排進重點名校讀高中。

他記得從小阿姨嘴裏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氣得笑起來。

那個人拋棄在機關招待所做服務員的母親,娶了能令他青雲直上的高幹千金,從此步步高升,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有恃無恐了麽?所以開始行使他“父親”的權利了麽?

小武將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裏,慢條斯理地將煙蒂在一旁鐵皮垃圾桶上碾滅,然後彈指拋進垃圾桶裏去。

回店裏去時,經過外賣小弟身邊,小武頓一頓腳步,淡淡說,“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去休息室看罷。”

外送夥計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卻隻看見他慢悠悠走進後門去的背影。

晚上下班,小武回到大宅裏,偌大三層樓的小洋房,一片靜謐,隻得偏廳的燈亮著柔和的光。

小武猶豫,腳跟一擰,還是拎著頭盔,走向偏廳。

偏廳裏,早晨送他出門的中年女士,正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沙發對麵的茶幾上,另擺著兩隻酒盅。

聽見腳步聲,中年女士轉過臉來,朝小武招招手,“武倥,陪小阿姨喝一杯。”

小武有些無奈,走過去,坐在中年女士一側,按住她正打算再倒一杯酒的手,“少喝點。”

中年女士笑一笑,“老爺子說,他打算趁來開會的機會,給你媽媽上柱香。”

小武英眉一挑,“告訴他,我們不歡迎他。”

中年女士咯咯笑,“我在電話裏對他說,如果他不介意讓全國上下都知道他當年那段始亂終棄的風流韻事留下的孽種,那我也不介意他來祭拜你媽媽的亡靈……”

“鄭明諶!”小武冷了聲音。

“看,即使再恨他,到底也還是你父親。”鄭女士半伏在沙發扶手上,似笑非笑,“放心,我說得極婉轉,務必不教他麵上難堪。”

小武歎息,傾身沒收鄭女士手裏的酒瓶酒盅,連同茶幾上的兩隻酒盅一道,統統收走,又調了一杯溫蜂蜜水,遞給她,“醒醒酒。”

鄭女士接過酒杯,小口小口啜飲。

小武靜靜坐在她身旁,望著她容顏秀麗的側麵,想起她辛苦將自己撫養長大的艱難。

母親與父親的過往,他是自小阿姨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來的,無非是年輕有為的機關幹部,到本埠調研學習,遇見機關招待所裏年輕秀美的女服務員,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山盟海誓,春.風數度,臨別時,信誓旦旦對女服務員說:你等我,我回去向組織上申請,等申請一批下來,我們就結婚。

年輕女服務員癡癡苦等,眼見肚皮一天天大起來,那個發誓要與她結婚的機關幹部,卻一去杳無音。

二十年前,未婚先孕是何等不容於世?

走在路上,會得被人戳脊梁骨,喏喏喏,那個女人老不正經的喏,沒有結婚就大肚皮,也不曉得是誰的孩子,真不要麵孔。

左右鄰居退避三舍,人人拿異樣眼光X射線般將母親從頭掃到腳。

機關招待所領導尋母親去談話:這孩子是誰的?你講出來,組織上會為你做主。

可是母親不敢說,不能說,她怕影響那個男人的前程。

多可笑!

在她為了他的前程三緘其口,獨自麵對巨大壓力時候,他卻已經在京城娶了如花美眷,一路高升。

哀莫大於心死,母親悄悄辭去招待所的工作,帶著仍在讀初中的小阿姨,搬離那個熟悉的弄堂,在一戶來埠工作的外國人家中做保姆,生下他一周以後,已經開始下地打掃衛生,為雇主一家五口燒飯做菜漿洗衣物。

小武想,她的身體,大抵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埋下健康隱患,又要照顧他,又要工作掙錢供小阿姨讀書,蠟燭兩頭燃,終於在他十歲那年,走完了她坎坷短暫的三十二年人生。

已經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的小阿姨,成了他的監護人,一力承擔起撫養教育他的責任,甚至為此,錯過了愛情。

他偶爾會自問,假使沒有他,以小阿姨的才情容貌,即使談不上追求者眾,可是想找一個真心待她,願意用寬厚肩膀為她擋風遮雨的男人,總不是問題。

隻是這問題,同樣無解。

鄭女士喝光一杯蜂蜜水,將杯子放在茶幾上,伸個懶腰,“唉,年紀大了,熬不了夜,東西你收一收。”

說罷揚長而去。

小武搖頭,誰曉得在外頭精明強悍的鄭明諶女士,回到家裏會是這樣一副懶散模樣?

將偏廳收拾幹淨,小武才慢悠悠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推開他房間的門,冷冷色調撲麵而來。

小武反手關上房門。

小時候他同母親小阿姨一道住在母親外國雇主家狹小.逼仄的工具房裏,那時候最大願望不過是一家三口有一處自己的房子,麵積不用大,可以不必睡上下鋪,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就好。

可是直到母親去世,都沒有實現願望。

直到有一天小阿姨接他放學,兩人回到借住的一室一廳老房子樓下,被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攔住。

小武每每想起,都會微笑。

細細瘦瘦的小阿姨,母老虎似地將他護在身後,即使整個人都顫抖,仍假做鎮定地說:“你們想幹什麽?我認識廣播電視集團上下所有領導,你們要想恃強淩弱,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兩個西服革履的男子雙雙後退半步,然後說明來意:市.府打算將市中心一幢老洋房歸還原主,幾經周折,才找到當年房主的後人,鄭明諶女士。

後來小阿姨才陸陸續續告訴他,鄭家這一支,原是在京城裏做廚師的,後來逃離戰亂,遷居本埠,開了一間頂頂有名的餐廳,舊時不少達官貴人,黃老板杜老板,洋人老爺,都曾經光顧過。

解放以後,鄭家的餐廳被收歸國有,到得最動**年代,房子被抄,一家人都被趕了出來,落腳在石庫門裏。

亦因為出身成分不好,所以母親在恢複高考後不能參加高考,也不能進工廠當工人,隻能到招待所去當服務員。

這中間的辛苦磨折,一言難以蔽之。

得回鄭家的房子,他並不覺得高興,始終,媽媽沒有享過一天福。

他仍然是那個憤世嫉俗,崇尚武力,無心讀書的孩子。

直到他遇見盛遠誌。

考高職烹飪班,不是小武的初衷。

他並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的前途,他所做的一切,隻是本能地抗拒拋棄了母親,如今又回過頭來做舔犢情深狀的父親,對於他前程的安排而已。

聽小阿姨說,老爺子打算安排他進最好的大學,然後為他爭取交換留學生名額,送他出國求學。

他聽得發噱。

就是為了這種生殺予奪,掌控他人人生的權利,所以他的父親才拋棄他的母親,讓她獨自承受未婚生子的苦果,承受世俗施加在她身上的冷眼。

現在又回過頭來,表演父慈子孝給誰看?

小武不準備成全生物意義上的父親的贖罪舉動。

他隨便填報一間名不見經傳的高職,作為第一也是唯一誌願,在高考誌願遞交截止期限最後一刻,交上去充數。

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時,小阿姨生平第一次,同他冷戰,三五天不肯與他講話。

他知道,小阿姨再痛恨他父親,可是在希望他成材一事上,兩人罕見地站在同一陣線裏。

足足一周以後,小阿姨才肯接受他將去讀高職的事實。

“好好學一門手藝,以後也好找個正經工作。”小阿姨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淒愴,“我對不起你媽……”

他即刻投降,“我會好好學手藝!”

開學時候,他進入新開設的烹飪委托培訓班。

班主任直言不諱,這是學校的創新嚐試,替餐飲集團培訓廚師,表現優良的學員,將獲得盛氏提供的獎學金,畢業後直接進入盛氏餐飲公司工作。

他當初選烹飪班,不過是覺得不用上文化課而已。

不料文化課絲毫不比其他科係少,專業課又來來回回,反反複複顛勺,練刀功。

小武覺得枯燥。

班主任看出苗頭來,尋他談話。

“……想做一個好廚師,隻會切菜放調味料,是不夠的。你首先要知道每種原料的營養價值,搭配宜忌,這還隻是最最基礎的。掌握理論知識以後,刀功,火候,手勢,都需要不斷摸索,一次又一次實踐,才能將一道菜燒好。一道菜,一次燒得好吃,不算什麽,至要緊是每一次都燒得美味。回頭客再次光顧,會說,這道菜和我上次來時,一樣好吃!隻有做到這一點,才能稱其為好廚師。你自問,自己做到了麽?”

小武生平第一次被老師講得啞口無言,灰溜溜到頂樓天台抽煙。

推開天台的門,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坐在天台上,背靠欄杆,仰望天空。

他走過去,隔著那個比他年紀略大的男生一臂之遙坐下,掏出香煙來,猶豫一下,遞一支煙給他。

那男生微笑接過香煙,問:“沒課?”

小武聳肩,“沒心情。”

那男生聽了微笑,並不追問。

他卻鬼使神差,忽然想對陌生人傾訴。

“……不是我的理想,我隻不過想學門手藝,混口飯吃,不讓家長為我的前途操心而已……誰知道學個烹飪都這麽複雜……”

那男生望他一眼,倏忽淡淡說,“我妹妹以前很喜歡烹飪。”

小武奇怪地瞥他一眼,然後呢?

“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再進廚房,視下廚如猛獸。”男生將香煙拈在手指間,“我家開了一間餐廳,我本來以為妹妹喜歡,那就由她繼承,我做自己喜歡的事好了。”

小武沉默,這世界上,太多身不由己。

男生微笑,“現在下廚對她來說,不再是種享受,那麽,換我來繼承餐廳,她隻要後顧無憂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武狠狠抽一口煙,想起為了他擅自報考高職,同他冷戰數日的小阿姨來。她那麽辛苦工作,常常應酬至深夜,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是否也是為了給他創造條件,做他想做的事?

“你不會不甘心?”他從鼻腔裏噴出一口煙。

“不會。”男生露出明朗笑容,“能讓她自由自在毫無顧慮地享受人生,是我最大願望。現在這樣,很好。”

男生抬腕看表,然後站起身來,“我還有事,先下去了。”

拉開天台的門,他又轉過身對小武說,“抽完煙記得洗手,不要把煙味帶到食物上去。”

小武目送那男生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又抽了一根煙,學著那男生的樣子,背靠欄杆,仰望天空。

他從沒有自這個角度注視過青空,這時候抬頭仰視,周圍別無其他建築遮擋視線,天空高遠開闊,雲淡風輕,那些困擾他束縛他的情感,倏然渺小。

他隱隱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卻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

小武靠著天台的欄杆,一動不動,靜靜仰望,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將他自忘我的世界中驚醒。

他站起身來,伸手拍拍屁.股,覺得有些東西破土而出,而一些陳舊的羈絆,離他而去。

小武覺得輕鬆,仿佛煥然新生。

下樓經過洗手間時,他頓一頓腳步,然後踅進去,在水龍頭下將手仔仔細細洗幹淨,這才一路甩著手上的水,回到教室。

教室中有股熱烈氣氛,男同學女同學圍在一處,議論紛紛。

作為實驗性質的第一屆烹飪委培班,他們班級隻得二十人,男女生各占一半,素來一下課,男生便糾集在一處,呼啦啦下到操場上打球,女生則多半都留在教室裏,討論誰的男朋友英俊有錢,誰的衣服款式新穎時尚。

小武是異類,獨來獨往,並不合群。

然而這時候見他進來,有女生忍不住對他說,“武倥,你今天不來上課,錯過機會,未來老板剛才來過,聽了半堂課呢。”

另一個女生雙手捧心,做沉迷狀,“未來老板好帥……”

女同學即刻陷入群體癡迷氣氛中。

一旁有男同學過來湊趣,“是未來老板帥,還是小武帥?”

“當然是未來老板!”有女同學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小武也很帥啊。”另有女同學覷一眼小武,訥訥說。

“各有擅場,不分伯仲。”自有老好人從中調停。

小武啼笑皆非,回到自己座位,從課桌桌腹裏取出烹飪營養與衛生的書來,半趴在課桌上,翻看起來。

初時看得十分辛苦,總覺得字句如同會得自己浮動,全然無法抓住重點。

換做往常,他老早將書拋開,今次卻忍一忍浮躁,逼迫自己潛心靜氣,繼續往下看。

漸漸各門功課都迎頭趕上,班主任恨不能將他樹做正麵典型,廣為宣傳,奈何他不肯配合,隻好做罷。

期中考試時候,文化課成績全班第五,操作課成績全班第四,足以讓人刮目相看。

他放學回到家裏,小阿姨還未下班,他便一頭鑽進廚房去,拉開冰箱門,找到材料,洗切烹炒,做了一桌談不上豐盛,但十足心意的晚餐。

小阿姨下班回來,換鞋洗手,走進餐廳,看見他靜靜坐在飯桌後頭,桌上擺著三副碗筷,先是一愣。

他招呼她,“小阿姨,一起吃飯。”

她坐在他對麵,注視小武雙手端起酒瓶,往兩人之間無人落座空位前的酒杯裏,斟滿了酒,又欠身替她斟一杯酒,最後才在自己杯子裏倒上酒。

“媽媽,小阿姨,我敬你們一杯,感謝你們……”小武一仰脖,將一杯酒喝下肚去。

鄭明諶倏忽恍然,十八年來第一次在外甥麵前撲簌簌落下淚來。

小武有些手足無措,趨到她跟前,輕輕遞了紙巾給她。

“小阿姨,我以後會好好讀書,把廚藝學好。”

她接過紙巾,透過淚眼,望著麵前這英武俊朗的男孩子,點一點頭,“那你好好學,我以後製作美食節目,等你給我出謀劃策。”

小武點點頭。今時今日他哪裏料得到,日後鄭女士成為首屈一指美食節目製作人,每每淚眼相挾,叫他這特級廚師隻能俯首帖耳甘拜下風。

等到期終考試時候,他的文化課成績已經升至全班第三,操作課成績升至第二名。

結業典禮當日,有漆著盛氏餐飲字樣的旅遊巴士,將整班人載至一間隱藏在市中心,鬧中取靜的幽僻路段上的老式庭院裏。

正是午後靜謐時刻,老式庭院裏樹影搖曳,蟬聲悠遠。

班主任對他們一行人介紹,“等到畢業時候,你們當中最優秀與出色的學員,將會到盛櫻工作,這是對認真學習的同學的獎勵。盛先生特別邀請我們來參觀盛櫻,讓大家對未來工作的地方,有一個初步的認識。”

班主任帶他們走進午後休市時間的餐廳,精致古雅的和風撲麵而來,餐廳經理微笑將他們引往開放式廚房參觀。

古樸的墨色長桌麵內外,有穿白色和式廚師製服的粗獷男子麵向他們,同一名背向他們的男子低聲交談,見經理引他們一行過來,廚師向那男子點一點頭,站直身體。

經理遂向他們介紹:“容許我為大家介紹,這位是我們盛氏的總經理,盛遠誌先生,這位是我們盛櫻的行政總廚武藏一郎先生。”

小武聽見身旁女同學吸氣的聲音。

盛遠誌輕輕轉過身來,向他們微笑,“下午好,我是盛遠誌,歡迎各位同學來盛櫻參觀,這裏將是未來一年,大家每周兩次前來實習的地方,希望大家都能有出色表現。”

小武隔著三五個同學,數步之遙的距離,看見盛遠誌年輕英俊的臉,眼瞳微微一縮。

學校天台上那個年輕男孩子的臉,同眼前這個年輕男人的臉,融合在一處。

小武不知道,他的人生,在遇見盛遠誌的一刻,擺脫了混沌,清晰明確起來,此時此刻,還不知道。

新學期伊始,包括小武在內,上學期班級成績位列三甲的同學,獲得盛氏提供的總額一萬元獎學金。

小武拿著生平第一次,因他的努力而獲得的兩千元獎學金,百感雜陳。

他想起小時候,當他半夜裏睡得迷迷糊糊,起**廁所時,看見小阿姨在昏黃暗淡的燈光下,伏案讀書的背影來。

放學回到家裏,小阿姨還沒有下班,家裏空****毫無聲息。小武上樓,推開小阿姨臥室的門。

小阿姨的臥室同他的臥室一樣,幹淨,顏色冷淡,仿佛主人隨時會得拎起行囊,離開這個家,再不回來。

小武有刹那黯然。

房子再大再豪華,然而母親已經故去,這裏沒有一絲一毫屬於他們共有的美好回憶。

他默立片刻,走進去,將裝有兩千元獎學金的信封放在床頭櫃上,然後退出臥室,反手關上門。

開學第三周伊始,整個烹飪班四人一組,每周五天輪流至盛櫻實習。

盛櫻的實習工作並不輕鬆,煩瑣枯燥乏味之餘,時時要接受總廚的突然檢查。

武藏一郎是一個對細節有著嚴格到近乎苛刻要求的人,他信奉再尋常的食材,經過廚師一雙具有神奇魔力的手,都烹製出無與倫比的美味來。

而要達到這種境界,則需要持有一顆對烹飪無比虔誠的心。

一日午休時候,武藏先生將在後廚削了大半天蘿卜的四人叫進開放式廚房裏,分給他們一人一根已經削好皮的幹淨白蘿卜,又指一指每人麵前已經擺放好的刺身,“請將白蘿卜與刺身配合得天衣無縫。”

有兩人雕了蘿卜花,裝飾盤子,另一位同學將蘿卜雕刻成精致的蘿卜盅,將刺身盛在裏麵。

他卻隻將蘿卜片成薄如蟬翼的薄片,卷在刺身外麵,透過緋薄如紙的蘿卜,能看見裏頭肉色鮮嫩的刺身。

武藏先生頜首,並不做評鑒,隻說大家都很用心,請繼續努力。

他始終不解其意,但漸漸開始懂得觀察武藏先生同其他廚師怎樣料理食材。

仍不合群,其他同學休市時候會得聚在一處,聊天打牌,或者同店裏的女招待調笑,他卻寧願一個人在後門處默默抽一支煙,看一會兒書。

偶爾被前來巡店的盛遠誌遇見。

“無聊總讀書,嗯?”盛遠誌笑一笑,拉一拉西褲筆挺的褲線,學他的樣子,席地坐在後門的青石台階上。“好看嗎?”

小武不覺得詫異,眼裏露出一點點笑來,原來這個和他年紀差無幾,已經做了連鎖餐飲集團高管的男人,私底下,仍是一副青春不羈的模樣。

他向盛遠誌展一展手裏書籍的封麵。

遠誌“嗬”一聲,“分子料理。”

隨即微笑著問他,“你有興趣?”

“閑極無聊的成分多些。”他老實回答。

遠誌眼裏笑意更盛,“本埠有一間頗有名的分子料理餐廳,不妨去親自嚐試一下。”

小武想一想自己日漸幹癟的荷包,不語。

“記得索要發票,回來可以報銷。”不想盛遠誌笑吟吟補充一句,然後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打算走開,臨去之前,收了笑容,“有時間的話,學兩門外語罷,對以後的發展,大有裨益。”

說完,又如初見時一樣,揮一揮手,走開去。

小武望著他背影,倏忽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人家,培養出他這樣的男人,既青春飛揚,又成熟沉穩?

不知恁的,叛逆不羈如他,卻總能將盛遠誌的話聽進心裏去。

他報了雙休日上課的外語學習班,周末同學人人趁休息放鬆娛樂,他卻一頭紮在學習班裏,和與他年紀相差懸殊的學員一道,坐在教室裏,聽外教一字一句教授他們日常會話,簡單語法。

小阿姨知道以後,默然望天半晌。

他不由問:“小阿姨,你沒事罷?”

小阿姨笑著答他,“我看看太陽是否自西邊升起。”

他氣惱,“鄭明諶!”

小阿姨趕緊過來,踮高了腳,攬一攬他肩膀,“走走走,小阿姨請你去吃大餐,慶祝我們家武倥這樣上進。”

到畢業時候,他已經升至盛櫻料理師,持有中級廚師證書,漸漸有一批忠實擁躉,每來必點小武師傅做的料理。

行政總廚武藏先生在畢業分配前,同他們每個人單獨談話,隻對他說:請給我倒一杯茶。

小武一愣,隨即起身到一旁茶具櫃中,取出紫砂茶具來,平靜心神,為武藏先生沏一杯玉.露,畢恭畢敬,雙手奉到他跟前,微微彎腰,“先生,請喝茶。”

武藏先生雙手接過茶杯來,輕啜一口,將茶杯放在一旁,他這才站直身體。

“請保持對料理最初的熱情。”武藏先生叮囑他一句,便再無贅言。

在盛櫻正式工作半年,他獲得去日本進修三個月的機會。

小武這時候才領會盛遠誌當初要他學兩門外語的深意。

自日本進修回來,他已能用流利日語、英語同客人交流,可以獨立完成成本核算,毫無懸念攫拔為副料理長,協助武藏先生管理盛櫻工作。

仍能時不時見到前來巡店的盛遠誌,並沒有太多交流,然而總可以自他的一個淡淡微笑,或者一個鼓勵眼神中獲得肯定。

小武想,伯樂之於千裏馬的知遇之恩,大抵如此罷?

隻是始終沒有愛情。

不是沒有異性向他示好。

這年代英俊挺拔又能燒一手好菜的男人,不曉得多搶手。

有天之驕女同企業女高管放下矜持,追求小武。

情人節送巧克力,七夕節送鮮花,聖誕節送帽子圍巾手套,花樣層出不窮,隻為能博帥哥一笑。

整間盛櫻的熟客都曉得小武師傅被公主與女王追求,一時間小武師傅花落誰家成為相熟客人之間的共同話題。

同公主與女王鍥而不舍的熱烈攻勢相比,小武的反應殊為冷淡。

小武知道,他害怕像母親那樣,全情投入地愛一個人,最後遭受致命的毀滅打擊。

他不相信愛情。

在二姝對他的追求攻勢猛烈到讓他深受其擾,日漸不耐時,盛遠誌尋他談話。

“在盛櫻做得可還開心?”

小武頜首。撇開被人追求,成為談資一事,他在盛櫻的工作,可謂一帆風順。

“假使我調你出盛櫻,你可願意?”盛遠誌問。

他聳肩,表示無所謂,到哪裏都一樣。

“我有個妹妹。”盛遠誌倏忽對他說。

小武揚睫,他曾經聽他提起過一次,他有一個對烹飪失去興趣的妹妹。

“她最近開了一間粥館,”盛遠誌直視小武雙眼,“生意不錯,我擔心她忙不過來,身體吃不消,想請你過去照應一段時間。”

小武默然不語,恐怕是任性的千金小姐一時心血**罷?

遠誌微笑,“不用你照應太久,並且盛櫻的薪水照付,如果你實在不喜歡,隨時可以回盛櫻來。”

他點一點頭,老板已經把話講得這樣客氣,他又有雙倍薪水拿,何樂而不為?

次日便輕裝簡騎,按照遠誌給他的地址,前去上班。

小小一間位於小馬路上的粥館,幹淨整潔得出乎他的意料,並沒有太過花哨的裝修布置,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溫馨味道來。

小武忽然對自己這次來“照應”盛小姐,產生些許期待。

遠誌說,他有他的私心,希望妹妹不用工作得太辛苦,麻煩他私底下多多照應,有什麽事發生,請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他。

小武原本以為盛小姐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人間疾苦,然而看小店的樣子,卻又與他的猜想相悖。

等真正見到盛小姐,小武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盛遠之從未因她盛氏女公子的身份而頤指氣使,做起事來並不挑三揀四,避重就輕,十分刻苦。看得出來,為人十分低調,溫潤平和。

盛家兄妹身上,都有種魔力,使人願意親近。

小武喜歡粥記裏的氣氛,沒有人在他背後對料理長的職位虎視眈眈,沒有對他展開強烈攻勢的都會女郎,他可以單純地做自己喜歡做的料理,休息的時候,靜靜抽一支煙,偶爾聽一兩句八卦。

生活愜意得讓人不思進取。

唯一教他苦惱的,是因他不聽從安排讀高校留學鍍金,而一度“冷落”他的老頭子,又不曉得自什麽渠道獲悉他如今星級料理店的副料理長不做,偏偏跑到小馬路上的小店裏去做廚師,打電話來咆哮:“我當初給你安排的好好的,你不聽,現在好了罷?”

劈頭蓋腦吼畢,又說:“我有一位老戰友,女兒今年大學畢業,打算出國留學,先介紹你們認識,培養一下感情,然後一起去法國……”

他嗤笑一聲打斷他,“您怎麽跟老戰友介紹我?說我是您的‘滄海遺珠’,嗯?”

彼端老頭子倏忽默然,呼吸沉重。

他太息一聲,掛斷電話。

始終沒有辦法以平和的心態與麵目對待自己的父親。

小武洗完澡出來,瞥一眼牆上的石英鍾,時間已經接近午夜零點。

他拿幹毛巾粗粗將頭發上的水吸幹,一邊坐到電腦桌前,打開即時通訊工具,不意外看見盛遠誌在線。

他向遠誌大略講述這一日發生的事,然後關機上床睡覺。

至於煩惱盛小姐的戀情,那是盛先生的事。

他的煩惱,不過是小阿姨看中盛小姐,想請盛小姐參演她製作的美食節目,他要不要在其中“助紂為虐”,“推波助瀾”?

事實證明,很少有人能不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鄭明諶鄭女士妥協。

遠之盛情難卻,到底還是答應小阿姨,主持她新製作的一檔美食節目,一行人選在四月末陽光晴好的日子,出發。

小武沒有去送行,他替遠之守著粥記,等她和小阿姨結束拍攝,順利歸來。

這悠閑散淡的時光,被衝進店裏的謝焱打破。

他看著這個挺拔的男人,強自鎮定地說,“我聽見新聞,雲南發生地震,遠之就在雲南。我今早開始,聯係不上她。”

小武想起與盛小姐一道的小阿姨來。

小阿姨,也在雲南。

他即刻致電遠誌,“盛小姐的男朋友在我身邊,他說盛小姐在雲南地震災區,他們已經失去聯係。”

他聽見盛遠誌在電話彼端深呼吸,“請他到機場,我們搭最近一班航班去雲南!”

他想一想,“我安排你們去機場,會有飛機隨時待命。”

遠誌並不追問,隻說一聲“好。”

他掛斷電話,轉向謝焱,“謝先生,請到商務機場八號停機坪,與盛先生會合。”

等謝焱走出他的視線,他輕輕摸出手機,撥打那組爛熟於心,卻從未呼叫過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管溫和冷靜的聲音,“你好,翁先生辦公室,請問哪位?”

“我叫武倥,有急事找翁——先生。”小武頓一頓,終於說。

“請稍等。”

片刻等待後,電話轉到老頭子手裏,他聲音中透著疲憊,“有什麽事趕緊說,我正準備開會……”

“小阿姨和我的一個朋友,在雲南地震災區。”他打斷老頭子,“請安排一架飛機,我需要即刻趕赴震區。”

老頭子一愣,隨即輕聲安慰他,“明諶……不會有事……我安排你們搭乘第一批運送物資的飛機過去。”

隨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沒有通訊,沒有網絡,隻有無盡的等待。

直到三天後,他們從震區撤出,在上飛機前,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他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忽然徹悟,他已經失去母親,差一點又失去小阿姨,遲早有一天,那個總是不知道怎樣愛他才好,拚命想補償他卻始終不得其法的老頭子,也會先走一步,他所能失去的,實在太少太少。

待小阿姨和盛小姐抵埠,小阿姨休息不了幾天,便又踏上旅程,盛小姐在此之前,被男朋友連哄帶騙,去民.政.局登記,做了謝太。

人生的河流,看似並無不同,隻是卻已經再不是原來的那一條。

盛小姐做了謝太,結婚生子,再沒有回來主持粥記,可她仍然關心小店的生意,時時上網同他討論菜色。

小阿姨仍精力旺盛充沛,天涯海角四處尋找美食,用鏡頭記錄下來,介紹給每個饕客。

盛遠誌對他說,“我打算新開一間分子料理餐廳,你有沒有興趣過來主持大局?”

他想一想,輕笑,“我喜歡粥記的氛圍,不過我可以閑暇時候,研究開發一些新菜式。”

就這樣一直待在粥記,同時擔任盛氏餐飲新品研發的負責人。

偶爾也同老頭子通電話。

“有機會,請你吃我做的飯。”有一次,他這樣淡淡說。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隻當他是尋常客人罷。

看到盛遠誌發在博客上,同盛小姐一家四口出海的照片,他心底會閃過淡而又淡的羨慕,羨慕那樣的幸福。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找到生命中屬於他的那個人,然後,一直幸福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