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餐廳之內的內戰漸漸進入白熱化,最開始那些被感染的憤怒情緒逐漸在被打倒與爬起來繼續戰鬥之中逐漸淡去,到了最後,大多數的犯人們甚至開始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揮舞自己的拳頭。
一邊原本對二號樓深惡痛絕的犯人因為萊恩的倒貼雷切的行為過於過分而徹底偏向阮向遠,而另一邊的犯人,他們之所以支持萊恩,隻是因為在他們的腦海之中,絕翅館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粗暴的地方——隻需要追隨上位者就好了,而相比起他們進來這個監獄之前看透的外麵世界的那些爾虞我詐,進入絕翅館之後,他們反而不想再思考。
人是有惰性的。
這個大多數情況下用拳頭說話的環境,當他們在度過了最開始的新人期適應下來之後,伴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移,他們幾乎深深地愛上了它。
簡單而粗暴地活下去。
於是,當人們長期處於一種固定的環境當中並始終被其所驅使的時候,一旦生活要發生改變,他們就會變得對未知的未來極其恐懼。
拳頭之下的,究竟是就住在自己對麵牢房今早起床還打過招呼的哥們,還是頭頂牢房裏那原本令自己羨慕不已的高層——甚至是對麵床位的室友,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當規則與規矩一同宣告消失不再,周圍鋪天蓋地的到處是鮮血和未知的**,每一次的呼吸都刺激著他們的大腦,粗重的喘息和哭號哀叫的聲音變成了最原始的驅動力,他們高舉自己的拳頭,重重砸下,隻因為那心中一瞬間的茫然似乎有了模糊不清的信仰方向……
一些從最開始始終保持的中立態度的犯人,反而是現場最清醒的那一部分。
“——為什麽把椅子揮向萊斯羅德的腦袋?”
“因為他是萊恩那一方的。”
“——我記得你是中立,加特,你為什麽不支持王權者那一方?”
“因為總該有一個能站出來為我們說話的王權者,”名叫加特的犯人麵無表情地淡淡回答,“今天是小醜,誰也不能擔保,如果袖手旁觀的話,明天被二號樓的人當著自己這棟樓的王權者的麵架出去羞辱的,會不會是自己。”
“……很好,你合格了。”鷹眼唇角邊露出一抹微笑,他微微側過身子,優雅地衝著原本被他擋在身後的那一道通道做了個手勢,“請便。”
鷹眼的手微微打開,和地麵呈六十度,手掌自然平攤。
在他手所指的方向,是一道走廊,走廊的盡頭,就是通往絕翅館餐廳廚房的大門——
是的,阮向遠他們利用白雀拖住了萊恩,然後在第一時間占領了整個餐廳最有利的位置,當他們默默地坐著這一切的時候,甚至在場的大多數犯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終於當他們打架累了,體力消耗過大,希望找個地方喝一口水或者吃一口麵包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發現餐廳的大門被人從外麵鎖了起來,人群未免**,在最開始的混亂之後,隔了一會兒才有人想起他們這是在餐廳,廚房能供給他們至少這一餐的能量。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晚了。
當犯人們湧向廚房的方向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通往廚房的那扇門已經被幾個阮向遠手下的高層擋得嚴嚴實實,而作為二十八層高層的鷹眼,正站在這些身手了得的犯人身後,從縫隙中看著他們賤賤地微笑。
於是,前一秒還打成一團的犯人們,此時終於安靜了下來,為了得到食物和水,此時此刻他們不得不排著淩亂的隊伍,捂著各式各樣的傷口申請進入已經被阮向遠這方占領的廚房——隻剩下那些絕對支持萊恩的高層帶著自己的手下縮在餐廳的另一個角落,在他們弄清楚了情況的一時間,就將餐廳內的洗手台這個位置搶占回來,水源對於他們來說不成問題,他們甚至還可以在餐廳的廢墟之中撿到一兩包散落的速溶咖啡,而真正成問題的是,有一些犯人血流成河,他們需要包紮,需要食物——
甚至需要立刻離開餐廳。
此時此刻,漂亮的少年正端坐在一張難得完好的椅子上,他雙手捧著一個殘破的杯子,杯子裏裝著一些熱水,那雙如同湖水一般碧綠的瞳眸,裏麵沒有一絲溫度地在周圍可以用灰頭土臉來形容的犯人臉上一一掃過。
萊恩低下頭,從頭至尾,眼裏就像是一個木偶似的,沒有染上過任何的情緒——焦急,愧疚,憤怒,嫉妒,後悔,這些情緒,統統不存在。
他就坐在那裏,沒有任何動作,當萊巴特一瘸一拐地遞給他一杯熱水,他就乖乖地伸手接過來,當然沒有道謝,但是也沒有拒絕,隻是繼續發呆——這樣的王權者,看在他手下的那些高層眼裏,就仿佛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沒有絲毫鬥誌,令人心寒。
其實他們都搞錯了。
萊恩不說話,隻是因為他不知道有什麽好說的——
準確地來說,他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把自己弄得這麽淒慘。
絕翅館不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嗎?
王權者難道不就是那個拳頭最厲害的人嗎?
為什麽當上了王權者之後,還會有人在王戰之外的場合反抗?
這些三號樓犯人的反應,和雷切之前說的那些一點也不一樣。
為什麽別的樓層的犯人就那麽乖?
為什麽?
“——為什麽呢?”
少年揚起下顎,微微眯起眼,目光有些飄忽地透過頭頂上的窗子望向外麵——大概已經到了正午的時間,外麵陽光正好。萊恩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卻在這時,敏銳的感官告訴他,有一個什麽人正在向他靠近——在這一刻,少年渾身的警覺係統像是完全被激活了似的瞬間緊繃起來,然而,卻在他弄清楚了靠過來的人是誰的第一秒,又重新放鬆了下來。
他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鼻青臉腫的萊巴特。
後者衝著他苦笑了下,有些搞不懂同樣是打架,為什麽萊恩的臉一點事都沒有——而那群王八蛋,卻好像偏偏照著他的臉打。萊巴特彎腰,從地上隨手抓了一盒紙巾抱在懷裏,一邊呲牙咧嘴地擦著臉上的傷口,一邊用餘光去掃萊恩,在確定對方沒有明顯的抗拒表情之後,這才慢吞吞地道:“老大,我有個問題其實想問你很久了。”
“恩?”萊恩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萊巴特下意識地抬起頭,掃了一眼正陸陸續續地進入餐廳後廚的犯人——這似乎恰好也能說明,準備站在他們這一邊的犯人也在陸陸續續減少。
萊巴特的目光在一個被揍折了鼻梁,正流血個不停的犯人臉上收回來:“為什麽之前在餐廳裏,小醜出事你不幫他?”
“小醜?”萊恩挑挑眉,“我為什麽幫他?”
萊巴特:“……”
萊恩擰開臉:“我說過了,我從來不做虧本生意。”
萊巴特沉默,就在他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時候,卻又意外地,聽見坐在他身邊的少年慢吞吞地補充了一句:“鷹眼他們……都是這麽教我的。”
在這種時候,聽見頭號敵人的名字,萊巴特差點兒咬著自己的舌頭。
而萊恩卻對於其的震驚顯得十分無動於衷,他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隻是用麻木的聲音機械一般地、仿佛在背誦著什麽奇怪的書籍似的慢吞吞地說:“永遠不要做虧本的交易,在確定對方不可以提供給你眼睛所能看見的利益的情況下,不要多管閑事,做好自己的分內的事情就好……”
萊巴特:“……”
“因為小醜是阮向遠的人,他不可能為我所用,所以我不幫他。”
所以,在剛才的那件事裏——這家夥就隻看見了小醜這個人獨立的存在?甚至從來沒有思考過這背後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怎麽可能!
而此時,萊恩還在繼續背誦他的那些灌輸整個生命的奇怪規矩——隻有在背誦這些的時候,萊恩那雙漂亮的湖綠色瞳眸之中,才仿佛射進了窗外的陽光,讓他看上去像個或者的生物。
“當決定信任一個人的時候,就信任他,服從他,聽從他的一切指揮做下一步的動作,哪怕心裏偶爾有所疑惑,腦海裏叫囂著‘這樣不對’,但是長期以來,教導我們這些人的‘老師’都是這麽要求的,哪怕是反複地洗腦,最終也會成功地讓身體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先一步行動。”
萊恩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在此時安安靜靜的餐廳角落之中,清晰地傳入在場的每一個犯人耳朵裏——
絕翅館的犯人,大多數都是見過世麵的。
他們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信仰方式——隻不過,當他們聽見他們的王權者就像是一個傀儡似的生活,並且看上去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傀儡的這個事實並且樂在其中的時候,未免還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傳說中的頂級殺手組織“紅”,就是這樣培養出一個個優秀的殺手的?
“所以你把三號樓的決定權毫無顧忌地交給雷切?”
“是的,”萊恩低下頭,“他很強,比鷹眼強,他是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的對象——那一次我失敗了,因為我的搭檔決策力有所失誤。”
“搭檔?”
“準確地說是接頭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人際關係,假的身份,假的背景——然後我們隻需要動手就好了。”萊恩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坐在這裏跟人家科普組織的事情未免有些好笑——放在外麵,他是絕對不敢這麽做的,少年想了想,又緩緩道,“事情被組織壓了下來,我受到了懲罰,但是沒死——從那以後,我就再也忘記不了那個人的力量……準確地來說,當那個男人站在我麵前的第一秒,我就知道他是我可以服從的對象。”
萊巴特搖了搖頭:“你被騙了——如果雷切想讓你當王權者,你絕對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此時此刻,萊巴特的話語之中,已經不知覺地將自己和眼前的少年完全放在了同一個高度位置,話語之中,隻是非常平靜的陳述,而不再像是之前那樣,像是下級對於上級的報告。
“他很狡猾,”萊恩低下頭,“就像鷹眼老大,他們都是狡猾的人……”
說著,萊恩站起了來。
周圍的犯人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隻是看著他,一言不發。
然後他們就看見萊恩如同一隻敏捷的猴子似的,順著什麽都沒有的牆壁,就像是突然領悟了飛簷走壁似的,猛地竄上了有四五米高的牆麵,然後一個手肘重重擊向窗棱鎖槽,伴隨著哢嚓一聲鎖頭破裂的聲音,少年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下,將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小團,然後敏捷地從那小得不可思議的窗戶裏擠了出去——
萊恩成了整個餐廳之中第一個逃脫的人。
隻不過現場,大概不會有第二個人有樣的能力徒手爬上那麽高的牆。
“你去哪?”站在牆下麵,萊巴特問。
“去找雷切,”萊恩麵無表情地回答,“申請救援,你們如果支撐不下去了,就去找阮向遠投降好了,沒有關係。”
言罷,少年徹底消失在了餐廳。
……
而此時此刻的阮向遠,正蹲在一張椅子上,滿臉淡定地,哢哢倆下手腳利索地將一名鬼哭狼嚎的犯人歪掉的鼻梁扶正。
在他身邊的是拚命往自己嘴巴裏塞麵包的教皇,在忙著把自己噎死的時候,他也沒忘記往坐在他對麵滿臉糾結的小醜嘴裏塞同樣的食物,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去揍那些王八蛋。”
“我不揍人。”小醜沒好氣地將口中的麵包拽出來。
教皇一愣,想了想後十分不負責地說:“那你站在旁邊看我揍人也是要花力氣的,少廢話,叫你吃你就吃!”
阮向遠聽不下去了,轉過頭扔下一句“吃個屁”,在他抓著餐廳師父蒸包子用的紗布撕成布條替一個血流成河的壯漢包紮的時候,鷹眼推門走了進來,黑發年輕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自己手頭上的工作上,頭也不回地問:“出什麽事了?”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鷹眼笑眯眯地說。
“聽好消息。”
“萊恩他們大概快撐不住了。”
“壞消息呢?……”阮向遠頓了頓,突然又說,“忽然不想知道壞消息了,不用告訴我,你自己藏著吧。”
鷹眼:“……”
小醜推開教皇,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壞消息是什麽?”
鷹眼聳聳肩:“我們組織培養的人才過於優秀,所以雖然腦子不怎麽好使,但是物理禁閉很顯然是阻擋不了萊恩的,他跑出去了。”
“…………”阮向遠冷笑一聲,“幹得漂亮,不謝謝你的苦心栽培沒關係吧?鷹眼。”
“他去找雷切了,”鷹眼唇角邊的笑容越發清晰,“就像是一隻迷途的小羔羊,終於衝破了困境要去找他的救贖——你說,作為他心中的那個神,雷切會不會給予他救贖?”
“不會,因為雷切不是神。”阮向遠麵無表情地說,手下,給別人包紮的力道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些,想了想又有些惡毒地補充道,“充其量算個神經病吧。”
當他們進行這個對話的時候,廚房裏已經到處站滿了人。
“這場內戰看來要提前結束了,小狗。”
“唔?”
“萊恩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王牌殺手,”鷹眼懶洋洋地靠在櫥櫃邊上,緩緩地說,“組織裏的殺手,能出現背叛的行為已經讓我十分驚訝了,隻不過,我不認為這個孩子還能讓我驚訝第二次——當萊恩內心所‘服從’的對象徹底露出真實的麵孔,他就要被徹底毀了。”
“不心疼?”
“我被背叛了,”鷹眼終於不笑了,“你知道養一個聽話的殺手要花多少錢麽?”
“不知道,你也不要說給我聽,我不想被殺人滅口。”
鷹眼聳聳肩,目光在阮向遠從未停止救治的一雙白皙的手背上掃來掃去,忽然道:“真期待那個男人的回答,你呢?”
“唔。”
……
令人意外的是,此時此刻,二號樓的王權者並沒有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呆在會議室中和他的高層們呆在一起,他反而是抱著一塊閃爍著的平板電腦,整個人很委屈地縮在那對於他來說似乎尺寸過於小了一些的飄窗之上,湛藍的瞳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窗外,發呆。
——至少斯巴特大叔將消息帶給雷切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沒有人知道此時男人在想些什麽,隻是,在斯巴特大叔的眼中,此時男人的側臉看上去寧靜而優雅,寬闊的肩膀放鬆地依靠在飄窗的一側,對於牢房之中忽然進了一個人,居然毫無反應。
斯巴特大叔頓了頓,一時間很想知道此時被雷切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的那個平板電腦裏麵,究竟有什麽東西才值得男人這樣對待。
當靠在窗邊的男人轉過頭來,用那雙湛藍的瞳眸平靜地盯著他時,大叔這才想起自己出現在王權者的牢房究竟是什麽目的——於是,他將萊恩已經到了樓下以及少年來的意圖,一一告訴了麵前的王權者。
雷切聽了,卻沒有多少反映。
男人修長的指尖,緩緩在懷中的平板電腦上一劃而過,忽然抬起頭瞅著斯巴特大叔,特別認真地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斯巴特大叔,你信不信仙鶴報恩的故事真的會發生?“
“啊?”斯巴特大叔有點兒跟不上思路地眨眨眼,“那個不是童話故事麽?”
“恩。”
男人應了聲,然後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忽然,那張英俊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溫柔的笑意。
“可是我相信了。”雷切認真地說,“它好像真的有發生啊……”
“……”
“啊,對了,”男人動了動眼皮,將臉重新扭開看向窗外,“跟萊恩說,我好像還是有點兒發熱,自己的事情,就自己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