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不知是因為李資監修的大堤質量的確不錯,還是因為在這個水土還不曾大量流失的時代,所謂的二十年一遇的大水並沒有後世那麽厲害,又或者是因為林楠從後世偷師的搶修大法果真有用,總之,當各地駐軍合計數萬官兵上堤之後,雖然險情處處,但每一次都有驚無險,足足半個月過去,那條憤怒的巨龍依舊被死死束縛在河道之中。

沿河一帶,原本已經心如死灰,做好了背井離鄉準備的平民百姓,當看見浩浩****的大軍開上河堤之後,當看見那些兵爺們一刻不停的奔波,將岌岌可危的大堤一點一點加高、加固的時候,當看著那些累極了的漢子一身泥濘,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時候,再也坐不住了。

隻要是還能動的,都動了起來。

年輕力壯的,扛沙袋、搬石頭,年紀大些的,裝沙填土,年輕的婦人在家沒日沒夜的縫布袋,年長的幫忙燒水煮飯,就連七八歲的孩子,也知道一碗水一碗水的送到大人跟前。

半個月的暴曬,讓林楠這白麵書生也黑了很多,向來清朗的聲音也帶了幾分沙啞,一掃以往懶洋洋的模樣,語速變得極快,聲音幹脆果斷:“漏洞找到了!布呢?怎麽還不來?快去催,找不到就把帳篷弄一頂過來!船劃過來準備蓋堵……”

一扭頭,又看見幾個漢子扛著石頭就要朝水裏扔,怒道:“誰讓你們朝裏麵扔石頭的,怕下麵還沒架空是不是!堆到一邊去!去扛沙袋!”

“布!”一個人氣喘籲籲的跑上堤,幾乎斷了氣道:“布、布來了……”

林楠伸手去接,卻被身邊一個漢子搶先,嗬嗬笑道:“林郎你站著指揮行了,這些事有我們呢!”

“是啊林郎,您動嘴就行了,動手的話……您隻要能站的遠點兒,別添亂就不錯了!”

林楠為之氣結,他不過力氣小了點兒,至於這麽寒磣他嗎?雖然知道這些家夥是出於愛護才這樣說,依舊很是不忿。

指揮做事細致些的幾個,船上岸上一起配合著將土布鋪了下去,堵住漏洞,這才令人次序扔下沙袋,交代土布周邊前萬要封死之後,便從人群中退了出去。

這個漏洞不算大,且從外側流出的水是汙水而是不是清水,說明大堤內部並未被完全侵蝕,隻要及時堵起來應該不會有事。

“林小子。”

身後傳來中氣十足的喊聲,林楠一聽就知道魏浩,除了他,也沒人敢叫他林小子,無奈回頭道:“魏將軍。”

又道:“魏將軍那邊完工了?你的人呢?”

“老夫讓他們就地歇一會,看你這一隊近,就過來串串門兒。”說著一巴掌拍在林楠的肩膀上,將他拍的一個踉蹌,魏浩哈哈笑道:“小子,在堤上跑了半個月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瞧你這小身板兒!”

林楠無奈道:“魏將軍怎麽忽然這麽閑,有功夫來調侃我這沒用的小子?”

魏浩正色道:“胡說八道!誰敢說你沒用,老子替你撕了他的嘴!”

被他這麽一恭維,林楠頓覺渾身發毛,狐疑的望向魏浩,道:“魏將軍,最近我沒得罪過你吧?”

魏浩歎了口氣道:“林小子,先前罵你毛都沒長齊,是老夫錯了,委實不該小看你。”

林楠愕然。

魏浩望向扛著沙袋小跑在河堤上的人們,裏麵有士兵,也有百姓,每個人的臉都被汗水和泥沙裹的看不清五官,再遠一點,是兩人一組,在用最快的速度填著沙袋人,鐵鍬上上下下急急的揮舞著。更遠的地方,有炊煙升起,可以看見燒水做飯的婦人時時朝這邊眺望,偶爾用衣袖抹著眼睛,不知拭去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民心……”魏浩歎道:“這就是民心啊!”

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道:“老夫終於明白你口中的‘與天爭’是什麽了。老夫打了一輩子的仗,卻從來沒有打過這麽憋屈的……不能進,不能退,隻能守、守、守!身後,就是萬千百姓、千裏良田,老夫……從來沒有這麽怕輸過!”

“林小子,這仗是你教老夫怎麽打的,你告訴老夫,這一仗,能不能贏?”

林楠臉上笑容漸漸褪去,默然無語。

看著他的模樣,魏浩歎道:“你不說,老夫也知道。老夫不懂修堤,卻懂兵法,所謂久守必失,現在士兵百姓,體力士氣一天不如一天,隻是憋著一口氣在強撐,而大河呢,水位還在上漲,洪峰一次比一次凶猛,險情出現的越來越頻繁……漫漫大堤,隻要一處潰敗,就是滿盤皆輸啊!老夫枉讀了滿腹兵書,但在天威麵前,卻是半點用處也無。”

林楠接道:“那也未……”

話未說完,急促的馬蹄聲響起,伴隨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報!報!西麵二十裏出現大麵積臨水壩滑坡,急需支援!”

林楠神色一變,高聲道:“留五十人在此繼續填漏,其他人跟我走!快!”

魏浩道:“我的人就在前麵!走!”

雖然已經盡量加快了速度,林楠和魏浩帶著三百多人趕到的地方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之後了,天已將黑,每個人都又餓又累,卻沒有一個人叫苦,畢竟走在最前麵的,一個是五旬老者,一個是隻有十七歲的讀書郎。

終於看到遠處有的人影,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下意識加快了腳步,還未到地方,便見好幾個人連滾帶爬的朝這邊跑來,魏浩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前麵出了什麽事?”

“垮了!垮了!堤垮了!”

林楠心猛地一沉,越過二人,向前飛奔而去,後麵的人反應過來,跟著衝了上去。

那人在身後大叫:“別去了,看什麽啊,快逃命吧!”卻無一人理會。

站在水口,看著漫過大堤的渾濁河水,林楠腦海一片空白,身旁傳來一個士兵帶著哭腔的聲音:“決口了,還是決口了……那我們這段日子的辛苦,是為了什麽啊!”

“家!我的家!我的家在那邊啊!”一人嚎啕大哭:“爹!爹!娘……兒子沒用!兒子沒用啊!不行!不行!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去看看……爹!娘!”

他才衝出去幾步,就被人一把抓住:“現在下去,你不要命了!”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一起將他按住:“耗子冷靜點!”

“我爹娘都要死了,我怎麽冷靜!”耗子哭嚎著拚命掙紮:“不要拉著我,放開我,要死我也要和爹娘死在一起!放開!我叫你放開啊!你們他媽的都給我放開!”

“你別這樣,耗子,別這樣……”抓住他的士兵側頭抹掉眼淚,哽咽道:“別這樣……”

“哭什麽哭?”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語氣平靜如常:“讓你們來是來哭得嗎?決口了就堵起來,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快去搬運石料、木頭、沙袋……這麽多次了,還要我教你們怎麽做嗎?”

耗子淚眼婆娑的望了過來,眼中閃過希冀之色:“林郎……”決了的口子,也可以堵起來嗎?

林楠道:“先把裹頭建起來,快去!”

“哎!哎哎!”耗子抹幹淨眼淚,一咕嚕爬起來,衝了出去。

士兵們沉默的找回方才跑過來時丟掉的工具,沒有一個人說話,但是動作越都極快。他們不知道自己現在做這些有沒有用,但是知道自己必須做一點什麽。

幸好這一河段的備料之處離此不遠,且先前民夫逃跑之時將布袋麻繩扁擔等都留在了原處,讓他們不至於做無米之炊。

決口的範圍不算太大,也不算深,是以流下河堤後的水並不湍急,帶著一半人從河堤下趟了過去,在另一麵修建裹頭,以防缺口擴大。

裹頭快修好的時候,李資帶著另一波同樣疲憊的人趕到,李資站在水口,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一個字,和正在夯實土壩的林楠對視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肩頭,沉默的拿著鐵鍬加入了忙碌的人群,身後跟著的是同樣沉默的士兵們。

人多了,進度更快,裹頭很快修好,開始從兩邊開始填埋。

“林郎,不好了!水太大,沙袋放下去,不一會就被衝移位了!”

“木頭搬過來,順著中線打樁!”

“不行,扶不住啊!”

林楠將鐵鍬扔在一邊,上前看了一眼,道:“水有多深?”

“五尺。”

五尺……林楠從地上撿起一根麻繩,就往腰上纏,結還沒打好,就被人抽走,林楠一愣間,李資已經將麻繩纏在腰上打了個死結,拍拍他的肩膀:“聽話,別胡鬧。”

不等林楠說話,一轉身就跳了下去。

“殿下!”

“三殿下!”

“殿下快上來!”

驚呼聲四起中,李資抓著裹頭上的石料艱難站穩,道:“木樁!”

李資能站住腳已是不易,更何況要將木樁豎直按在湍急的河流中,一連試了數次都未能成功,若不是岸上的人死死抓住麻繩,他已經被洪水衝走了。

岸上的士兵看紅了眼,噗通一連跳下去好幾個,李資斥道:“胡鬧什麽,要下栓上繩子再下!”

此言一出,跳下去的人卻更多了。

林楠站在岸上,傻愣愣的看著艱難在水中立足的李資,他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幹的地方,渾濁的河水劈頭蓋臉的打在身上,他和所有人一樣,抿著嘴,眯著眼,仰著頭,以躲避著迎麵而來的浪頭,狼狽的無以複加,手卻死死的抱著木樁,同他一樣保著木樁的足有數人,這數人身後,有更多的人,或扶著他們的腰助他們站穩,或站在他們身前替他們阻擋水流。

愣愣間,聽到一聲歡呼:“成了!進去了!快快,繼續!”

林楠回過神來,一人急衝衝過來,道:“林郎,布袋快不夠了!”

林楠狠狠抹了把臉,道:“不夠了就做埽!”

見那士兵一臉茫然,這才想起他們並非河工,如何知道埽是什麽?又道:“蘆葦、麥稈、柳條、槐枝,還有麻繩或草繩,越多越好!”

再看了李熙一眼後,轉身離去,到取土之處,教士兵如何安放麻繩,再將蘆葦層層疊放,鋪上砂石,裹起來捆紮成埽捆。

……

足足三個多時辰奮戰,當填上最後一鍬土時,所有人連歡呼的力氣都沒了,就這樣癱倒在河堤上,嗬嗬傻笑。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一直沒有等到洪水肆虐的村民們終於壯著膽子,打著燈籠火把找來了,看見的,便是包括李熙、林楠魏浩在內的所有人渾身濕淋淋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模樣,他們身下,是嶄新的大堤。

一時間,淚流滿麵。

林楠是被香噴噴的肉香勾醒的,剛揉著眼睛坐起來,一碗肉湯和白麵饃饃就遞到了跟前,李資笑道:“醒了?幸好醒的及時,不然你這一份我可就替你吃了。”

林楠還未說話,不想不遠處的婦人卻當了真,連聲道:“有,還有!有的呢!多的是!”

一麵又盛了大大的一碗湯和幾個饃饃過來。

林楠失笑,道了聲謝接過來,那婦人帶著滿足的笑容離開,往別處繼續分發。

林楠端著肉湯歎氣:“還沒洗臉呢……”

李資湊過來,挨著他坐下,道:“你再抱怨大聲一點,那大娘就該燒了熱水給你端過來了。”

林楠果然不敢再抱怨了,挨在他身上,將饃饃沾著湯吃,他也是餓極了,兩個大白麵饃饃,片刻就下了肚,撐得一動不想動,那邊李資也真的就將手裏那一份也吃了,懶洋洋的挨在一起不願說話。

若往日他們這般親昵模樣,怕是見到的人都要起疑,但此刻在這些亂沒形象的擠在一起士兵中,倒絲毫不起眼。

到底年輕,昨兒晚上還死魚一般的士兵們,又開始生龍活虎,有說有笑,有一個得意的聲音猶為響亮:“想俺耗子!可是和皇子殿下拉過手、摟過腰的交情!”

林楠搖頭失笑,卻聽見李資頗為遺憾的歎了口氣。

林楠詫異的側頭看他。

李資歎道:“忽然很後悔,昨兒實在應該先讓你跳下去的。”

林楠先是一愣,而後醒悟過來,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李資難得鼓起勇氣,繞了十七八個彎的調戲了一下心上人,見林楠仿佛惱了,忙若無其事的回過頭去,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他根本就不認識似的。

見身邊好一會沒有動靜,李熙正有些忐忑時,忽然感覺有一隻胳膊從背後悄悄伸了過來,摟住他的腰,又有一隻手握上了他的手,頓時仿佛魂魄兒飛到了天外,不知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