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父皇既應了,總不會賴了你的,既然受了傷,就該在家歇著,自會有人去見你,何以自個兒跑到工部去坐冷板凳,”李資替林楠斟上一杯茶,道,“燙,抱著捂捂手就好,先別喝。”
林楠看了李資一眼,端起杯子道了聲謝,微微皺了眉。
他前世身體不好,最是懼寒,一年四季手腳冰涼,是以哪怕夏天也喜歡捧著一杯熱茶暖手,到了今生,身體比之前強的多了,但是懼寒依舊——你不能指望住慣了空調暖氣房的人一下子就能像古人一般適應嚴寒,且熱水捂手的習慣也從前世帶了過來,隻是這個習慣,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們也隻當林楠當初在獄裏傷了身子,隻有憐惜的,絕不會想到自家的主子換了殼子。
不管李資知道此節,是打探來的亦或是自個兒看出來的,都是林楠穿越之後,除了林如海、黛玉和家裏的奴才外,首次有人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對他表現出關注體貼,心裏不由生出某種莫名陌生的感覺。
李資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幾上,目光落在看似被窗外的景色吸引的白衣少年身上,少年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頭微微一笑。
林楠笑起來很好看,長眉舒展,雙目眸光一轉之間便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細細密密的掩映下來,淡色的雙唇勾起讓人愉悅的弧度,對著這樣美好的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笑容,李資卻微微皺了眉,目光先移到麵前的茶杯上,又落到另一側的窗外。
旁的人或許不知道,李資卻很清楚,這少年隻有在敷衍應付的時候,才會在笑的那一瞬低垂了眼眸,露出這種清澈的彷如微羞的笑容,不為旁的,隻為掩蓋那雙過於冷清的眸子。
每次看見他這樣笑,李資就有一種悶的喘不過來氣的難受感覺,他目光隻落在窗外片刻便移回林楠臉上,仿佛方才隻是短暫的分神,隨意問道:“看見什麽了?”
林楠笑道:“行人、馬車、轎子還有酒樓……殿下應該還沒用過午飯吧?”
李資訝道:“這你也能看出來?”
林楠笑道:“殿下喜歡喝熱茶,若殿下剛用過午飯不久,此刻當正是渴茶的時候,殿下斟而不飲,可見餓著肚子。”
李資無奈搖頭道:“都要成精了你!”
林楠失笑道:“原來殿下也有上當的時候,其實我隻是知道舅舅還沒用飯,殿下和舅舅在一個衙門,八成也沒用。”
李資搖頭失笑:“果然是成了精了!”
又問道:“怎麽成了精的林公子,今兒會傻乎乎跑到工部去?”
林楠撐了下巴,唔了一聲,笑道:“如果我說我是專門去見殿下的,殿下肯定不信。”
李資看著少年清亮的眸,緩聲道:“你說,我就信。”
語氣無比認真。
林楠歎了口氣,悶悶道:“那園子,從選址到畫圖到選材買料,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不想建出個不倫不類的模樣——現在人手是夠了,可是工部的那些大爺們,可沒匠人那般好脾氣,定然不會高興我在一旁指手畫腳。”
頓了頓,嘴巴湊在杯沿上抿了一口,道:“所以,我想著趁尚書大人把活兒安排下去之前,和他說說好話,把事兒靠掛在殿下您的頭上,這樣我也可以狐假虎威,扯著殿下的大旗威風一把是不是?”
李資認真聽他說完,最後總結道:“假話。”
林楠一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不是說我說什麽都信的嗎?”
李資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道:“說實話我就信了。”
林楠撲哧失笑道:“也就是挑自己相信的來信了——噗,這句話說的……”
他話沒說完便停了,李資也明白自己說了廢話,無奈道:“我倒是想信你,那你告訴我,剛才說的話,可有一句真的沒有?”
林楠沉吟了一下,挨上車壁,道:“好,那就說真話。”
微頓了頓,正色道:“殿下在工部有日子了,想必也有些親信……我想請殿下派我幾個伶俐可靠的泥瓦匠。”
李資道:“你問陛下要人修園子,便是為了這個?”
林楠嗯了一聲,再無多的話。
李資暗歎一聲,道:“隻要泥瓦匠?可還有別的?”
林楠笑道:“最重要當然是將我的園子修的漂漂亮亮。”
李資道:“你放心好了,反正現在我也沒有旁的事可做,隻一心給你修園子,但凡有不滿意的地方,我給你拆了重做就是。”
林楠微楞,愕然看了李資一眼。
李資道:“怎麽?”
林楠笑道:“我還隻當和殿下心有靈犀,我這邊想著讓殿下幫我看顧些園子,殿下那邊便討了差事呢!卻原來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李資自己討的差事,便不會有“沒旁的事可做”之語了。
李資聽到“心有靈犀”四個字,神色微動,旋即斂去,笑道:“你怎的知道是皇上的意思,不是尚書大人派的活兒?”
林楠笑道:“尚書大人有幾個膽子呢,敢讓殿下來給我修園子?便是萬分不待見,也隻敢恭恭敬敬請您去最華麗最舒適的辦公間,管那些芝麻綠豆大點的‘大’事兒……”
見李資神色古怪,林楠訝然道:“我隻是胡說八道的……不會當真給我說中了吧?”
李資不置可否,道:“明兒我就將匠人一同派過來,你要的人也在其中,回頭我便將名單給你。”
林楠見他不願多說,亦不勉強,想了想笑道:“那幾個泥瓦匠,我原要親自看著他們做點活兒,既然殿下左右無事,不如再幫我一次吧——陛下讓我今年參加秋闈,先生和師兄逼的我氣都喘不過來了,委實沒有功夫做別的。”
李資不知怎的,突然心情大好,含笑道:“我原就是奉命來給你使喚的,自然你說怎麽著,便怎麽著。”
伸手將林楠手上的茶水接了過去,道:“要出城了,外麵的路不好走,莫要濺濕了衣服——車上備了手爐,要不我……”
林楠搖頭,他連後世的暖手寶都不愛用,何況是一股子燥氣的手爐?若不是實在冷的受不了,他是不肯沾的。
將袖子放下掩住手,道:“在正修的園子不遠,有家小酒店,裏麵的廚子慣會做野味,雖比不得城裏的細致講究,但口味絕對一流——殿下還未用飯,不如我做東,請殿下去嚐嚐?”
又笑道:“早該請殿下吃一頓,隻是京裏過得去的酒樓都死貴死貴,那處的野味雖‘色香味’三個字隻得了一個“味”字,但是當真是便宜,殿下不會嫌棄吧?”
李資道:“你若是吃慣了宮裏所謂色香味俱全的吃食,外麵隻要是熱鍋熱灶出來的東西,都嫌棄不到哪兒去。”
林楠在宮裏也是吃過一頓飯的,那味道的確讓人不敢恭維,笑道:“等得閑的時候,我讓殿下嚐嚐我烤肉的手藝,殿下才知道何為美味。”
李資失笑道:“那倒要翹首以盼了。”
林楠笑而不答,掀了簾子,聲音微提道:“林全帶路,去上次吃獐子那地方——走快些,殿下和舅舅都尚未用飯呢!”
林全和成三子分別在外應了一聲,馬車速度快了起來,有知道地方的,便帶了人先行去打點。
林楠放下簾子,對李資道:“去那處吃飯,要看運氣的,他店裏收到什麽野味便賣什麽,記得有一次我運道不錯,正巧碰到店家收了一條大蛇,那湯鮮的讓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可惜後來再沒遇上。”
說笑間時間總是過的快,到了地方,用了小半個時辰吃過飯,便去了正修的園子。
林全送上一疊幾十張的圖紙,李資才知道林楠說他耗了許多心血雲雲,並不是虛言。
幾人每去一個地方,便要對著圖紙研究許久,賈政知道此事八成要落到自己頭上,是以看的聽的極用心,並不敢隨意開口,但李資卻不同,他身為皇子,眼界甚高,又去過不少地方,時常有不同意見,林楠有的依了,有的則會爭辯起來,二人互有勝負,到了晚間,也沒能商議出個最終結果,隻確定了近期的工程,便趕緊上路,搶在城門關閉之前入了城。
進城後賈政先告了罪離開,卻不是回府,而是去了工部衙門加班。那兩位小爺就是動動嘴皮子,真正的事還要等著他來做,李資說明兒便要派人,是以他今兒晚上甭想睡覺。
修園子的事兒不大,卻是皇上布置、皇子負責的,事情不難,但是辦好了卻極易出彩,委實是個美差,他已經在這個位置呆的太久了,若是能借這個機會挪一挪,豈不是意外之喜?
李資則將林楠送到門口,才乘車離去。
林楠回到院子,梳洗罷,用過飯,將下人都打發走,獨留了林成一人,聽他稟告日間聖旨過來、陛下將玉芙園賜給了黛玉的事兒。
林楠頗有些頭疼,道:“林成,你說我若是寫信,讓父親給我和妹妹娶個後娘,父親會怎麽樣?”
“啊?”林成瞪大了眼,吭哧道:“……還是不要吧……大爺怎的突然想起這個……”是自家大爺的思維越來越詭異了,還是我的大腦退化了呢……這是一個問題。
隻聽林楠歎道:“像妹妹這般大的官家女孩兒,本該由家裏長輩領著,去各府裏走動走動了,總要見見幾個夫人,結識幾個手帕交……”
若他猜的不錯,有了陛下賜園子的事,再過幾日,便該有帖子上門,邀請黛玉去各處逛園子賞花或參加詩會什麽的,這代表黛玉終於正式被官家後宅的那個圈子認可,但問題是,家裏一個女性長輩都沒有,難道讓黛玉一個人出門不成?
可不去又不成,這關係到黛玉日後能不能尋到一個好婆家。隻因真正想尋個好兒媳的官家太太,必會在那個圈子裏,細細打聽,親自相看,若黛玉當真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到時候上門求親的,不是品行不堪的,便是攀附權貴的。
原本此事林如海是寄希望於賈母身上,誰知賈母年紀大了,先前又存了將黛玉許給寶玉的心思,哪裏肯帶黛玉出去?一來二去的便耽擱了。
林楠這會兒恨不得能從天上憑空給他掉下個娘來,隻可惜便是此刻寫信讓林如海現娶一個也來不及了——若一開始的帖子盡拒了,日後還有誰請呢?
而且黛玉病愈的事兒也需要讓人知道,若不靠黛玉自己出門走動,難道讓他派下人在街頭巷尾敲鑼打鼓宣傳:林家姑娘黛玉病好了,能生了,可以放心娶回去做媳婦了?
保證回頭林如海便幾個大耳刮子抽死他。
想了想,道:“待會派丫頭去和姑娘說一聲,明兒我帶她去賈府走一趟。”思來想去,也就一個人幫的了他了。
林成應了,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林楠又道:“明兒工部便派人過去修園子,你看著點兒,該打點的要打點到,但是切勿張揚,莫要修園子修出禍事來。”
“是,小的醒的。”
“帳做在園子開支上,另外,多做一萬兩的空頭出來。”想起那一萬兩銀子的去處,林楠有些好笑:在工部的衙門,當著諸多官員,打著皇帝老兒的幌子公然行賄,他也算是行賄者中的翹楚了吧?
林成知道輕重,並不多問,低頭應是。
林楠微微沉吟片刻,又道:“明兒你找人去打探一下,看最近朝上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事發生。”
林成麵上顯出難色,道:“大爺,朝上每天都有事情發生,我們在京裏的人手太少,要一一打探出來的話……大爺,可否大致給個方向?”
林楠微一思忖,將今兒的事簡簡單單說了一下,道:“工部的事兒裏,處處透著詭異,若不是朝上出了什麽事,我想不出別的什麽理由。”
林成想了半晌,茫然道:“小的看不出有什麽詭異的地方啊!”
林楠道:“是有反常必為妖,何況這一件事裏,有三人反常,是以其中定有緣故。一是工部尚書,他既能高踞一部之首,絕不會是蠢人,誠王殿下是陛下派去曆練的,工部尚書便是心懷惡意,也隻會暗中使壞讓他砸了差事,絕不敢在明麵上為難,為何他會將殿下排擠在權力中心之外,讓他去管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其二,便是誠王殿下,誠王殿下心中頗有城府,絕非懦弱無能之輩,以他的本事,進工部兩月有餘,怎會還未站穩腳跟,任人揉捏?且他身為堂堂皇子,被派去修園子,居然毫無怨言,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這豈不反常?”
林成點頭,問道:“那第三人呢?”
“第三便是皇帝陛下了,以陛下的為人,”林楠道:“若是誠王殿下果真無能到在工部呆不下去,陛下隻會讓他自生自滅,或者直接免了差事,又怎會讓他去修什麽園子?”
“似乎是有些反常,但是這些能說明什麽?”
林楠道:“說明朝上發生了某件事,和工部有關,工部尚書希望誠王不要管,誠王自己也不願管,皇上更是不許他管……所以工部尚書將他調離中樞,所以殿下自己甘願被人擺布,所以陛下下旨,讓殿下什麽都別管,一心去修園子。”
林成聽的暈暈乎乎的,道:“大爺,若真的這樣,誠王殿下不管就行了,何必這麽麻煩。”
林楠道:“所以這件事,是誠王不願管,卻又不得不管的事兒。”
林成道:“誠王不願管又不得不管,那除非……除非是……”
林楠點頭。
林成大受鼓勵,道:“若這事兒真和宮裏那位有關,小的倒是想起一事來。”
“哦?”
林成道:“大爺不是讓小的留意一下南邊的事兒嗎?小的聽小道消息說,漕運總督和江蘇巡撫正寫折子互參呢!因隻是小道消息,小的便沒敢告訴大爺,現在想來,那漕運總督,不正是皇後娘娘的親哥哥嗎?不過……這件事好像和工部沒關係吧?”
林楠嗤笑一聲,道:“怎會無關?漕運總督可是兼著河道呢!”
林成道:“隻是小的聽人說,漕運總督和江蘇巡撫向來不和,寫折子互參這種事,隔三差五便有一次,應該算不得什麽吧!”
林楠搖頭不語,那三個是什麽人,若是當真沒什麽,他們犯得著未雨綢繆麽?
等了這麽久,那邊終於開始有動靜了,而且似乎還是大動靜。
看來李熙對李資這個兒子倒是很愛惜的,這般及時的將他從泥藻中拉了出去。
當即吩咐林成拿了紙筆來,開始給林如海寫信,除了將最近幾日的消息送過去,最重要的是,問他爹要人。
現如今一處主宅要管著,一處園子正修著,一座園子需接手,他恨不得將林成一個人掰成三個來用。而且黛玉身邊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嬤嬤,指點她如何適應那個圈子。
而皇宮中,李熙正在對某人不滿:原想知道那小子到底是衝誰去的,可現在,李資是他下的旨,賈政是李資邀的……那小子非要扯上工部,神神叨叨到底想幹什麽呢?再過幾個月便要下場,書不好好念,還有空在他的破園子一逛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