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元節小少年巧遇青袍客

對李準來說,死亡與穿越並不是差別很大的事情。

他所有至親至愛的人都在前世,他所有憎恨入骨的人也在前世。

一夢千年,無論是名喚賈環活著還是作為李準死去,那些想見的不想見的、想愛的不想愛的卻都已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了!

由於一些緣故,李準是由父母雙方的老輩撫養長大。李準外公是有名的文士,通周易、曉山海、明五經、知四書,猶擅古物鑒定,那是真真兒的國寶級人物,對於這個唯一的外孫,老頭兒親而不溺、嚴而不厲,幾乎是將能教的都教給了他。李準的爺爺則是軍人出身,通身氣質極正,為人更是自律嚴苛,小孩兒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的是堅韌果決此類品格。

如不然,恐怕也就沒有李準穿越成賈環這一事了!

若讓李準對自己苦逼的前生做個總結,恐怕唯一記憶深刻而顏色明晰的隻有那段與兩位老人相處的時光了,從牙牙學語的稚子到風度翩然的少年再及溫和雋永的青年,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李準隻來得及在心中對兩個堅強了一輩子的老頭兒默然道歉。

“哥兒,哥兒,醒醒!”

李準緩緩地睜開眼,蓮香滿是焦急的臉孔映入眼簾,他想要開口,喉嚨卻疼的厲害:“什麽......時辰了?”

“過午了。哥兒,您發了兩天一夜的燒,老太太請了郎中來,說您是舊傷未好心事鬱積,且要吃段時日的藥呢!”少女鬆了口氣,用沾了水的帕子小心地抹掉了小孩兒眼角的淚痕。

酣眠的小孩兒皺著眉頭無聲哭泣的樣子讓她有些心疼。

李準眯著眼睛看了看窗邊透進來的一絲日光,細細的灰塵在其中飛舞盤旋,帶著茸茸軟軟的溫度,小孩兒笑了笑,曼聲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蓮香,是我想差了。”

少女抿著嘴唇端過藥小心地吹了吹,輕聲道:“不管哥兒想些什麽,吃了藥才是要緊。您是府裏的環三爺,本不該有那麽多的心事,蓮香隻願,哥兒能好好的,永不沾那勞什子的麻煩!”

李準笑彎了眉眼,清透漂亮得像隱在日光裏的牙刻小人兒:“你說的不錯,哪裏來那麽多的心事,我既已是這榮國府的賈環,那便是一輩子的事了!”

蓮香聽不大懂賈環的話,但並不妨礙她看出小主子的高興,少女歡歡喜喜地喂著藥,她才十三四歲,哪裏能明白**這個活了兩世年近三十的老妖怪竟在須臾間做出了一個旁人難以料想的轉變!

這昏睡的兩日一夜仿佛洗去了賈環身上所有的沉鬱陰冷,也抹掉了一切作為李準的苦痛深重,小孩兒變得更為溫和寧靜,行止間一派魏晉風骨,有時一眼望去,並不讓人覺得他是個尚在總角的稚童。

這些時日裏,與賈環親熱熟稔起來的並不是他名義上的母親趙姨娘,而是那潑辣豪爽的鳳姐兒。賈家規矩不重,此處可從賈寶玉十歲還廝混在內闈看出,兼之頂著個賈環皮的小孩兒到底是個現代人,近日裏進出王熙鳳那兒也並沒有什麽壓力。

賈環逗弄著懷裏三四歲的小女孩兒,見她滿心喜愛地抱著自己畫的彩繪插圖版論語,心裏也很是高興。

王熙鳳慵懶地倚在榻上,豐兒平兒都在旁伺候著,她為人謹慎,不願有絲毫損及自己名聲,每每賈環來了都要把人叫的齊齊的,卻也都是她的心腹,並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你來了便隻知道逗她,如今算是我這個親娘那個奶娘的也不要了,淨巴巴兒地等你來,這可是怎麽說的呢!”王熙鳳嘴上不饒人地埋怨著,卻回首又吩咐了平兒給賈環腳下多添了兩個炭盆,燒的是上好的銀絲炭,都帶著淺淡的香氣。

賈環含著笑,幫小女孩兒翻過一頁書:“嫂嫂這是嫉妒了?莫不是羨慕大姐的畫本兒了,若是您要,趕明兒便叫蓮香送一本來?”

蓮香平兒等都笑起來,王熙鳳啐了一聲:“你便總叫我在這些個蹄子麵前跌份兒罷,隔幾日等你璉二哥哥回來了,有的你好看著呢!”

賈環愣了一愣:“上元他竟不回來陪你過嗎?”

王熙鳳臉上有絲苦意,但卻很快叫凶悍潑辣掩了去:“由的他去!我一個人帶著大姐兒不是一樣過活!”

賈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作為一個現代人,他是不能理解男人三妻四妾的好的。紅樓夢裏最出彩最美好的便是那一幹女子們,賈寶玉固然憨癡,有一句話卻是很對的,女人是水做的,哪裏經得起這樣子傷害?

王熙鳳其人潑辣爽直,又很有些手段,放在現世,那恐怕是個一等一厲害的女強人,隻是在這夫為妻綱的朝代——埋沒了!

“環兒,你可去看看你那姨娘了?”王熙鳳品了會子茶,突然冷笑道。

賈環淡淡勾唇,側顏清麗,嘴唇薄涼,輕輕撫摸著懷裏巧姐的發辮:“怎麽,她竟找上了你?”

王熙鳳看了眼半大少年,他今日穿的是件半舊的交領白底滾銀鑲邊長袍,下擺袖口勾了幾橫墨色竹枝,滿頭鴉羽似的烏發隻以一枚碧玉瓔珞束了幾縷,大半都柔順的垂在肩上,更兼眉眼修長清婉,指尖蔥白如玉,細瞧著竟似個畫中仙了。

又想到那形容故作貴氣優雅眼睛裏卻是明晃晃市儈粗俗的趙姨娘,王熙鳳冷笑更甚。

“可不是呢!她聽聞前日老太太賞了你株紅玉珊瑚,你竟轉頭就送給了大姐做玩物,她心裏頭不知道有多惱,直與人說你是叫我狐媚了!昨兒個來,竟是明著暗著要我把那珊瑚給她,說是兒子的東西自然有親老娘保存的!也當真是個笑話,她算哪門子親娘!”

王熙鳳說話從來厲害,她喜歡賈環,當個寶貝弟弟地寵著,卻也不會為了他顧忌趙姨娘的顏麵!昨兒個那番話真是叫自己氣了個倒仰,也不知那蠢笨女人是如何生出賈環這樣通通透透玲玲瓏瓏的小孩兒來的。

賈環抿著唇笑道:“她是慌了。最近錢槐叫我打發了,她又來不了我的院子,恐是怕我這親兒子與她離了心罷!蓮香,我房裏還剩些西洋布,你且拿去,叫她消停一陣兒!”

蓮香撇了撇嘴,挽著平兒的胳膊去了,她一人可應付不來那胡攪蠻纏的趙姨娘。

王熙鳳哼了一聲,卻見賈環招人把大姐抱了下去,把玩著手裏的玉佩半晌才問道:“姐,你且告訴我,今晚的宴會你花了多少銀子置辦的?”

王熙鳳悚然一驚,倏地抬頭看向那小少年,他卻低著頭,神色莫測。

“我當你是我的姐姐才說這話,榮國府早已勢弱,現如今不過是徒撐個花架子罷了!老太太太太吃穿用度我是瞧見的,慣沒有底的,你為了撐住這個家不容易,但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你心裏可有章程沒有?”

賈環抬起了頭,王熙鳳便瞧清楚了他那雙細長冷漠的眼睛,那瞳色黑的沒有邊、深的沒有底,直是能看破人心的樣子。

王熙鳳手上有些發抖,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湯深吸口氣道:“環兒,你知道——”

“姐,環兒是個孩子,不懂這些,今日與你說的也不過是上元節要出去玩的事。待回來後,再到您這兒蹭晚飯來!”賈環忽然微笑站起,層疊的袍擺搖晃如素白菡萏,不勝清雅。

王熙鳳笑罵:“你個吝嗇鬼兒,我這裏的飯食哪比得上老太太處精致合口,你且去她那兒臭不要臉去!豐兒,還不給環哥兒添個手爐,大冷的天,他要出去你竟連這些也想不到嗎?”

豐兒訥訥地跟著賈環出去了,屋裏很快便恢複了寂靜,王熙鳳望著嗶啵燃燒的炭盆發起呆來。

來旺家的湊上前,輕聲喚道:“姑奶奶、姑奶奶......”

“你手裏下一批利子錢且先放放罷,叫他這麽一說,我心裏著實有些慌。”王熙鳳幽幽歎氣。

周瑞家的有些不忿:“姑奶奶,環哥兒再如何也不是您親弟,他哪裏懂你的苦處!”

“你不懂,他的心,可比那比幹國舅還多一竅啊!狗東西,叫你去你便去,哪個時候我的話竟這樣不中用了!”王熙鳳狠狠罵道,來旺家的連聲說著不敢灰頭土臉地出去了。

上元這天,榮國府慣來在晚上是有家宴的,因此賈環隻得挑了日間出來閑逛。

雖說趕不及夜間燈會熱鬧,白天卻也是別有一番情境的。

賈環沒帶小廝,身上也不過有些散錢,幸虧他並非真正的小孩子,否則見著好玩的卻不能買下定是極掃興的。

“這個,多少錢?”賈環在一個並不起眼的攤位前停了腳,指著最邊上一個漆黑的物件兒淡聲問道。

賣東西的是個衣衫破爛的年輕人,眉目間有些懦氣,但見是個小孩兒便放鬆了許多。

“三——三兩銀。”年輕人眼光頗有些閃爍,心裏更是緊張得很,那擺著的不過是一塊漆黑的磚頭,並不很大,表麵頗多裂縫,還刻著幾個無法辨析的圖形字樣。

賈環挑了挑眉,蹲下身拿起那塊磚,磚身輕盈,比小孩兒的手掌大了一些,黑白對比,純粹到近於妖豔,幾乎叫那年輕人晃了眼。

“我身上共不過二兩七錢,換它,你願不願?”

年輕人已是大喜,隻當是小孩兒吃了虧還不知,連忙歡天喜地地收了錢,還附送了賈環一個小巧的提籃裝那磚石。

賈環提著那小籃信步走著,直到一處賣元宵的小攤才停下了。

那攤主是一雙耳順之年的翁媼,老婦人煮著元宵,看見一個粉雕玉砌的娃娃停在幾步外神色喜歡卻又沒有靠近心裏便明白的很了,抬起頭柔聲道:“小娃娃,過來吃罷,老太婆的手藝可好啦!”

賈環走近一步,卻沒有落座,隻笑問:“老婆婆,您這個是怎麽算的錢?”

“玫瑰豆沙的一文錢四個,芝麻的一文錢三個,棗泥的一文錢兩個,另有各色的也都是一文錢兩個。”

小孩兒點了點頭,走到一個埋頭吃元宵的人麵前道:“先生,用這個與您換十文錢可好?”

那人慢慢抬頭,深冬的日光映在他的眉目上,刀鋒一樣的銳利、寒冰一般的冷漠,煌煌貴重難以言述、森森威嚴不可細表。賈環通周易術數,看之便是一呆,繼而生出幾分荒謬絕倫之感,連帶著伸出的手也僵僵地停在半空。

赫連扣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小少年從溫和淡漠變至訝然微愕到最後略顯可愛的呆傻,無端生出些許好笑,但他卻是不怎麽愛笑的人,見小孩兒似有些苦惱地皺著眉,才淡淡道:“你用玉佩與我換錢吃元宵嗎?”

賈環回了神兒,又看了一眼麵前的男人,看似不過及冠的年歲,穿一襲深青對襟滾邊兔毛長袍,外罩雪青銀絲雲紋薄紗,腰間懸兩枚玉玦,一青一白,皆浮刻螭首,烏發以白玉蓮花冠束了,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容色更是俊美無儔,嘴角雖則微彎,卻是再薄情冷心不過的表現。

對他的身份已有猜測,賈環卻向來是疏懶倦怠的性子,既然對方都魚龍白服了,他也犯不著做那恭敬樣子,便笑了笑:“嗯,你換不?”

“作甚不直接與那老者,白添了麻煩。”赫連扣道。

賈環搖頭:“那老婆婆原是要免費請我,便可知是極良善的,必不願占我這樣的便宜。我又不想白吃,便隻好托先生做個中介了。”

赫連扣挑了挑眉:“那你看著我便是那喜愛占便宜不良善的人了?”

賈環輕笑,這人怎地這樣愛偷換概念,他原沒有這般意思的,遂彎了彎眼睛:“那又是不同,先生大度,並不將此等小利放在眼中,我這玉佩在先生想來恐怕與十文錢並無甚差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