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如卿 燃文

那日,林璟玉和黛玉從京城啟程,星夜而回。吩咐不必驚擾就去了林如海那兒,幾人的動作輕,卻未能驚醒林如海。林如海輕皺著眉頭入睡,昏黃薄弱的燭光映照著,給人安然入睡的感覺。林璟玉看黛玉明顯鬆了口氣,眉頭皺得更深,緩緩的將手上的簾子放下。

黛玉不能設身處地不了解,他卻對此清楚。文人本就謹慎細心,一個不留心就賠上身家性命。筆的擺放錯了位置都知道自己的物件被動過,就算是入睡時也是提著心的。可今天他們這麽大的動靜,林如海還是毫無反應。即使自己也在粉飾太平,可林璟玉的心還是往下沉了沉。

自那日一行人日夜兼程而回,還未歇息,林璟玉和黛玉就伴在林如海的身旁。雖說林如海也驅逐了幾回,兩人依然顧我。‘父危,速回。’這幾個字一直懸在林璟玉和黛玉的心上,總害怕某一日一個不經意間錯神的眨眼,珍視的人就更換了陰陽,他們都不能承受這種痛。

林璟玉仔細詢問了林管家才知明緣由。原來自林璟玉離開蘇州起,林如海的身子就漸漸不爽利了,林如海也不怎麽在意,隻是用些尋常治傷寒補身子的方子用著。林管家勸過幾回,隻是聽得林如海說誰沒個小病小災的,更主要的是請的大夫的說辭跟林如海也相差無幾,所以林管家也就沒看得很嚴重。可看林如海的身子越來越虛弱,直至某一日林如海被衙門上的人送回來,林管家慌了神了。忙打發了人拿了帖子去請了好幾個蘇州城頗有清譽的老大夫。

仔細鑽研過這個病例的老大夫明說,這是肺癆,治不了。

林管家哀求老大夫一定要救林如海,想起林璟玉還不知道,忙去信到京城。

那老大夫翻遍了醫術,開了好幾張方子,可林如海的身子時好時壞。林璟玉不聽別人的勸慰、不看外人眼裏的憐惜,一心認定林如海能夠好轉過來,一天和黛玉在林如海跟前服侍,說說話逗逗趣,以望能寬林如海的心,能有益於病情。

林璟玉也會抽時間去外問問,期望有民間偏方治好這病。這日林璟玉剛從外回來,正在屋子裏換衣裳,打算一會兒去林如海那兒服侍。屋子外的小丫鬟小桃進來稟報:“大爺,老爺找你,小年哥哥還在外麵呢。”

林璟玉正在整理衣服的手僵住,頓了頓才問道:“父親今天的精神如何?”

語簫知道林璟玉心裏怕的是什麽,忙寬慰道“啊笙才從老爺那兒回來不久,聽得她說老爺今天精神好著呢!”

林璟玉身形動了動,舒了口氣,繼續手上的動作,待一些小褶皺都順展了,才對語簫道:“跟我過去!”

“是”

過去的時候,黛玉正端著湯碗一勺一勺的喂著林如海,林如海半靠在花塌的沿上,就著黛玉的手慢慢的服藥。似是不滿意眼前的這種情況,還時不時的笑著打趣黛玉。

林璟玉在門口頓了好一會兒,看父親取笑黛玉的撒嬌。明明父親的精神很好,可他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裏有些堵得慌。

看見黛玉將手上的湯碗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明了藥是已經用了。林璟玉笑著走了過去。

“父親”

林如海的臉上還帶著剛剛調笑黛玉引發的笑意,聽到呼聲,轉過頭來看見林璟玉已經走了進來,慈愛的說道:“璟玉過來了”

林璟玉笑著應了,坐到黛玉旁邊的椅子上,伸手將往下滑了些的錦被往上提了些。還向下按了按,仔細的看了看,確認沒什麽不妥才問道:“父親今天感覺如何?”

林如海好笑的看著林璟玉緊張的樣子,調笑道:“你們就是白費功夫,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本來就沒什麽毛病,隻是看著厲害。你們倒好,活似是明兒就要入土了一樣。”

林璟玉和黛玉本來看林如海的精神很好,正歡喜著,就聽見林如海說這句話,兩人臉上的臉色一下子就下去了。

“父親,你可別嚇黛玉。”

黛玉偏過頭遮住眼裏浮起的濕氣,父親病著,哭哭啼啼的不好。黛玉神色認真的看著林如海,執拗的說道。

林如海看兩人的神色著實不好看,看著單薄的黛玉和驚慌的林璟玉,心下不忍,忙轉過話頭。

“璟玉,徐先生留給你的題目可做了?”

林璟玉剛剛被林如海一句話觸發的心驚,看林如海在問自己,忙強笑著回答:“已經完成了。”

似是想起了什麽,林如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林如海停頓了好一會兒,打定了主意,對正在和林璟玉淺聲交談的黛玉說道:“黛玉,你去泡杯碧潭飄雪。”

黛玉驚疑的看著林如海,便隻是得到了林如海肯定的眼神。黛玉皺了皺眉、欲言又止,心下轉了個彎兒,明了父親是有事與哥哥詳談,而且不希望她在場。看林璟玉神色不改,疑惑的起身出去了。

林如海看了看林璟玉關心的眼神,眼底深處浮出一絲猶豫,看著剛剛黛玉坐過的椅子,狠了狠心,那抹不忍轉換成堅定。林如海含笑對林璟玉說道:“璟玉,這幾天閑著無事。你的字我已經琢磨出來了。”

林璟玉猛地抬頭直直的看著淺笑的林如海,心裏一片兵荒馬亂。弱冠之年賜字,父親為何現下就這般著急?林璟玉呆了好久,心下勸慰道:父親想必隻是說說,沒什麽深的意思。林璟玉一直在心裏寬慰自己,可還是湧出一陣擋不住的恐慌害怕。心似是掉入萬丈深淵下的冰潭,永遠看不見陽光和希望。

林璟玉搖了搖頭,回過神來猛地抓住林如海放在錦被外的手。強笑道:“父親這打算有些早了,現在費這個閑心幹什麽,沒準現在想好的日後就又不合心意了。”

林璟玉的聲音不穩,透著浮亂的張皇。他小心翼翼掩飾的恐慌一下子被林如海撕裂開來,他怎麽有那個勇氣直視。

似是沒看見林璟玉眼底的拒絕,林如海對林璟玉眼裏的哀求害怕視若無睹,繼續說道:“如卿”

“父親——”

林璟玉看林如海絲毫不顧他的哀求,剛剛好不容易做的那丁點心理建設一潰千裏。“父親,別開玩笑,璟玉也受不住的。”

林璟玉現下明白林如海為何要將黛玉支使出去了,可父親怎能如此確定他一定能承受得住?黛玉受不了,他也受不了啊。

林如海放在外的手反握住林璟玉的手,語氣堅定,一字一頓的說道:“你的字,如卿。”

林璟玉蒼白著臉,呆滯的看著林如海,心裏一片空白,腦子麻木著。他現在極需要別人的一句話,一句父親一定會沒事的話,一句父親現下隻是在說笑的話。

似是終於看到林璟玉恐慌的神色,林如海笑著說:“這是我幾天慢慢琢磨出來的,現下告知於你也與你些方便。以後私下與人相交之時你就可以用字如卿,這樣會顯得親近。”

林璟玉聽著林如海似是而非的安慰話,隻覺得心裏一片荒蕪,名為恐慌的荒草肆意侵略。他現下極需要一片空曠的地方來寬慰自己;極需要一針強效的除草劑來驅逐已經輕狂到囂張的雜草。

“父親,璟玉、璟玉有些不適,先行告退了。”

林璟玉不等林如海的回答,就神色恍惚的往外走。這裏太可怕了,他要回去。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摔了出去,侯在外麵的語簫和石頭眼明手快的扶住林璟玉。

端著茶的黛玉就看見這極驚險的一幕,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個激動差點把手上的托盤扔了出去。看林璟玉已經被扶住站穩,舒了口氣,將有些脫手的托盤抓穩。看林璟玉這般驚險還心不在焉,忙擔心的詢問:“哥哥,你沒事吧?”

似是沒聽見黛玉的話,連眼都未側,林璟玉按著剛剛的步速慢慢的朝自己的院子走去,剛剛那個趔趄也隻是讓他回了一下神。

黛玉看林璟玉似是壓根就沒覺察出他的存在,正準備再出聲就看見語簫憂心的對著她搖了搖頭。黛玉擔憂的看了林璟玉一眼,

黛玉輕聲讓語簫小心照看著,得了語簫和石頭的點頭之後就示意他們先走。

林璟玉一行人往外走去,一會兒就出了院子、看不見他們一行人的身影。黛玉臉上的笑僵住,抓著托盤的手太過用力,以至於有些泛白。似是用那股勁來支撐自己,得林璟玉消失不見,黛玉一個晃神,手上脫力,人也往後倒去。跟在後麵的言箏和雪鴦本來擔憂的看著漸漸遠去的林璟玉,現下看黛玉晃動的身形忙穩住黛玉。兩人還來不及出聲說話就聽得‘啪——哐——’

黛玉執意要自己端的托盤和托盤上的茶盞因著脫離了手砸在青石板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黛玉驚慌失措的在雪鴦和言箏的攙扶下站直,有些驚嚇的看了看地上散亂的碎瓷片。

清脆的聲音驚醒黛玉飄飛的思緒,也告知了屋子裏麵的人。

“是黛玉嗎?進來吧!”

林如海的聲音傳來,聽到林如海的喚聲忙應了一聲。

“姑娘,雪鴦會處理這些碎片的,碎碎平安!”雪鴦看黛玉蒼白的臉色,怕是被嚇住了,忙說著吉祥話寬黛玉的心。

黛玉對這雪鴦點了點頭,咽了咽口水,壓下心底浮起的不祥感。在簾子外寬慰了自己一會兒,扯了扯僵硬的臉,笑著進去了。

早上天光微亮,林如海從夢中驚醒,傳喚了侯在屋外的人進來問了時辰,打發了去徐文修那兒候著,待徐文修收拾齊整了之後就請過來。

林如海也知道時辰是有些早,現下徐文修有可能還未起身。可剛剛的夢太真實,真實得讓人心慌,似是一杯茶飄起的熱氣都真實可感。

林如海派去的人到的時候,徐文修也如林如海估計的那樣還未起身。可那小廝倒也沒那個打算讓林如海等著,忙進去低聲喚醒徐文修。徐文修知道這個天色林如海這麽著急找他過去,必是有事情的就也沒拖遝。所以徐文修到林如海那兒的時候,林如海也沒幹等多久。林小年勸林如海先用點東西,反正這段時間也是空著的,況且林如海的身體也著實不好。可林如海又怎麽吃得下?隻是看著還冒著熱氣的燕窩。

待徐文修進來了,林如海忙讓林小年將東西端下去。

“如海”

等徐文修坐下,林如海對擔憂的看著他的徐文修搖搖頭,說道:“今天挺精神。”頓了頓,繼續說道:“文修,璟玉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一大早起來就聽見這句話,徐文修還有些混沌的頭腦瞬間就清晰了。忙說道:“如海說這個幹什麽?平白讓自己心驚、給自己添煩惱。”

林如海止住還想寬他心的徐文修的話,繼續說道:“璟玉日後必是要入官場的,日後就須得你看護了。”

林如海的神色極其認真,已經到了莊重的地步。徐文修壓下心驚,咽下嘴裏勸慰的話,神色莊重的聽著。

他明了這是在托孤,不管林如海這是一時興起還是察覺到什麽預兆,他隻要認真的聽著記著就好,其它更有用的他也不能做。

“璟玉性涼卻又多情,就是因著這,我倒也不怎麽擔心黛玉了。有著他作黛玉依傍,黛玉日後的日子想必能說得過去。璟玉的前程親事我知是無緣親見了,小弟隻好托給你了。”

徐文修肅了神色,認真的肯定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獨子早夭,早將他看作自己孩兒,必定是會盡心為他打算的。”

林如海目不轉睛的盯著徐文修的眼睛,評判這句話的分量。察覺這句話的重量已經能抵得住林璟玉日後所有苦難多磨事,才放下心來。就算一個徐文修的分量不夠,加上整個徐家江家,必能護他一生無虞。

放下一件大事的林如海卸下力氣,轉而說起另一件事。“璟玉的字我已經想好了,如卿。”

徐文修仔細的想了想,他知道林如海不會無的放矢。想明白林如海的意圖,驚疑不定的問:“如卿?”

是啊,如卿。

想起徐文修從疑惑到不讚同,林如海想,他又何嚐不心疼?可他怕啊!

想起林璟玉剛剛慌亂樣子的林如海正暗自憐惜傷神,就聽見清脆的瓷器著地的聲響傳來。林如海回神,掩下錯亂的心神,提高了聲音問道:“是黛玉嗎?進來吧。”

話說這邊,恍惚的林璟玉被語簫和石頭扶著走了一段路之後,也就慢慢回過神來。林璟玉撇開語簫和石頭的手,步履堅定的往回走,無視語簫和石頭虛扶著他的手。他一直堅信,自己的路要自己走,這一刻攙著你的人或許下一刻就撒開了手。回到屋子裏的林璟玉腦子已經一片清明,靜下心來。想起剛剛林如海說的話,林璟玉拿鎮紙將紙順平,端正的坐在黃花梨木椅上,認真的提筆。

如卿。

將卿字的最後一筆寫完,看著紙上清秀飄逸的兩字,林璟玉整個人僵住,眼裏透著難以置信。懸在半空的手頓住,手上的豪筆還就這樣懸在紙上,‘答—答—’未用盡的墨汁一滴一滴的精準的落在卿字上。

髒了紙、髒了字,林璟玉似是從未看見,隻是眼神空茫的看著如卿兩字。

過了好一會兒,林璟玉才回過神來。將手上的筆架在筆架上,緩慢的站起來,將剛剛寫的那張紙和下麵那張拿開,慢慢的揉成一團。

林璟玉本準備將這團紙扔到旁邊不遠處的紙簍裏,可似是這些力氣都沒有,紙團孤零零的落在紙簍外,在整齊簡約的屋子裏,怪異得讓人心疼。

林璟玉往常一定會將那紙團撿起扔到紙簍裏,可他現下沒這個心思,剛剛語簫幾人也被打發出去,所以那紙團顯眼的停留在那裏,提醒一份以愛之名傷人的心計。

林璟玉將目光從紙團轉到空白紙業上,提起筆,筆直的站在在書桌的跟前,提著豪筆一筆一劃的描著,橫撇豎捺。

如卿。

一筆一傷,林璟玉隻是慢慢的在紙上描著如卿二字,麵無表情。眼睛裏的淚順著臉頰而下,打在紙上,是新墨不能承受的哀傷。

高堂雙白發,所急在糗糧。

四壁如長卿,承歡乏水槳。

林璟玉寫的前所未有的認真,被淚水浸開的墨水微散,模糊的可看見如卿兩字。

如卿,承歡嗎?承歡膝下嗎?

林璟玉在硯台裏將有些幹的毫毛浸濕,在硯台的沿上靠了靠,讓多餘的墨汁歸去。

你是要我一生背著如卿兩字?

林璟玉不停筆的寫著,眼神清明的寫著。

你什麽時候已經開始為了別人對我用心計,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輩子都隻是是唯一嗎?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