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林燦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兒,眼觀鼻鼻觀心,既不說話也不動。林燁呢,卻是含笑端起了茶來,放在嘴邊輕輕啜了一口,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探春冷不防被鳳姐兒拉了出來,當著和自己年紀相當的林燁,登時臉上有些發熱,嗔道:“二嫂子,你說話便說話,拉扯我做什麽?”

“呦呦,小姑娘家家的臉嫩了!”鳳姐兒笑著將她推回到繡墩上,“又沒有外人,三妹妹也不必害臊!”

其時屋子裏隻賈璉林燁林燦三個男子,鳳姐兒也沒什麽忌諱的,嫩白的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指著屋子裏眾人,柳葉眉輕挑,丹鳳眼微眯,脆生生笑道:“不是我自誇,咱們家這幾個姑娘,可著京城裏也算是出挑的了!別說這幾個姑娘家,就是咱們府裏的丫頭,都比別的小門小戶的小姐要強些!”

美眸一轉,“林表弟,你說可是?”

林燁放下了手裏的茶杯,看了看鳳姐兒,正色道:“表嫂子這話可是問錯了人了。姐妹們姑娘們的好壞,豈是外人隨意能夠議論的?”

話說的沒錯,理兒也是這麽個理兒,鳳姐兒正說得興頭上,被話一堵,登時便有些訕訕的。

賈璉暗暗埋怨鳳姐兒,平日裏是個挺有眼色的啊,怎麽這會子說話這麽不知道輕重?自家人跟前說什麽都無所謂,林家表弟那是外男,能跟他說自家姑娘多好多好?

腦子中靈光一閃,賈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林燁和探春的身上掃來掃去。因是過年,林燁身上穿著的乃是一件兒簇新的淺紫色雲錦袍子,領口和袖口處滾了一圈雪白的風毛,襯得他麵如冠玉,溫潤舒雅。隻靜靜地坐在那裏,便如一幅上好的水墨畫,書香雋永,風姿怡人。

賈璉也是個葷素不忌的,礙於鳳姐兒雌威,他屋子裏除了一個平兒外,竟是再無一人。偏生平兒對鳳姐兒是言聽計從,私底下與他雖也說笑,卻是個看得見吃得少的。賈璉手裏銀錢有限,不似賈珍那般能夠肆意揮霍去追歡買笑,故而這目光,便落在了身邊清俊的小廝身上。對於男風,他可是不陌生的。如今眼見林燁這般儀容風度,早就在心裏歎了幾聲——這林家表弟真真是得老天厚愛的,生得如此形容,又有這般才幹,真是不知道哪個有福能夠消受了他!

再瞧瞧在老太太下首坐著的探春,倒也如鳳姐兒所說,容貌算得上是出眾的,性情也比一般女子要大氣些。可是要說跟林表弟相比,就算是不提家世門第出身,也略微差了些。

賈母卻是不這麽想,她也正將目光放在林燁與探春身上。今日小姐妹三人都是打扮得十分出色,尤其探春,身上的緋紅色縷金裙襖將她明朗爽潔的氣質襯得尤為突出。鴉青色的一頭秀發高高挽起,上邊插了幾支金玉珠釵,既是華麗富貴,又並不落於俗套。她比林燁隻大了幾個月而已,也正是女孩兒家花朵一般的年紀,鮮豔明媚。此時與林燁坐的不遠,在賈母看來,兩個人還真有幾分金童玉女之感。

心裏暗暗點頭,賈母眼中也帶了幾分愉悅的笑意,因問林燁:“玉兒昨兒可回了娘家?在王府可還舒心?”

黛玉如今乃是王妃之尊,若是她不主動,賈母等人還真無法去與她拉攏。

提及姐姐,林燁坐直了身子,笑答:“姐姐一切安好,有勞外祖母掛念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賈母點點頭,“去歲我的壽辰,蒙太妃賞臉,倒是過來了。我看太妃性子也是好的,必不是那等會為難媳婦的婆婆。”

一直坐在底下沒出聲兒的王夫人眼皮兒動了動,握著帕子的手指一緊,隨即又鬆開了。若不是有心盯著看,隻不會讓人注意到。

賈母坐在上首,早就看到了王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忿,心裏冷笑兩聲,也不理會。隻是看著林燁道:“玉兒一出閣兒,如今你們府裏就隻剩下了你和燦兒兩個,這中饋還是要有人主持的。若是我沒記錯,你今年也小十六了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林燁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抬起眼皮看了看林燦,臉上全然都是兄長對著弱弟的寵溺之色,淡然道:“外祖母說的是。不過,我們府裏人少,倒也沒什麽大事。小事兒上有管家的娘子能處理便處理了,若是有為難的時候,我也不過是略微動動嘴,倒也不算麻煩。”

“瞧瞧燁哥兒說的,”王夫人沾沾嘴角,“你好歹是個爺們兒,怎麽能夠整日價操心這內宅的事兒呢?”

賈母難得給了王夫人一個好臉色,衝著她點點頭,又對林燁道:“你二舅母話糙理不糙。既是到了歲數,你也該想著些終身大事了。”

“這一來呢,後宅總要有人打理。二來,隻怕便是姑爺和敏兒在天之靈,也是盼著你能夠早早成家立業呢。”

林燁倒是笑了,不為別的,單為自己這位外祖母的話。每每與自己或是姐姐弟弟說話,不出兩盞茶的功夫,必是要提到故去的父母。既然這樣,從前怎麽就沒見有多惦念著父母呢?

賈母的話一出口,迎春三人就覺得有些個如坐針氈了。可巧兒今日李紈因為賈蘭病了,留在了家裏沒有過來。鳳姐兒又一門心思地順著賈母說話,竟是沒有想到,這屋子裏尚且有三個雲英未嫁的姑娘。

當此時候,迎春老實不敢說,惜春冷冷淡淡地仿佛沒聽見,探春心下掂量了一番,隻得自己起身,對賈母陪笑道:“老太太,方才我就覺得有些個暈沉沉的……”

賈母自然知道她們在這裏是尷尬了,忙道:“既然這樣,趕緊回去躺著歇歇。讓二丫頭四丫頭陪著你。”

姐妹三人齊齊行了一禮,聯袂而出。

賈母望著她們的背影轉出了榮慶堂,才對林燁歎道:“你這幾個姐妹,往常最是孝順。便是身上有些個不舒坦,強撐著也會過來陪著我說笑。三丫頭更是好的,先前你嫂子……”

說話間一指鳳姐兒,“……你二表嫂身子骨不大好,大表嫂又是個寬厚的,全仗著三丫頭幫襯理家了。”

林燦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拍手道:“表姐真能幹!”

又悄悄地跟林燁說:“姐姐更能幹!”

這悄悄話說的聲音大了些,屋子裏倒是沒人聽不見。

林燁暗地裏給弟弟挑了挑大拇指,對賈母懇切道:“燦兒還小,不懂什麽,胡亂說的。不過姐姐當初在家裏,也的確受累了不少。”

話題繞到了黛玉身上,賈母也不好硬往探春身上扯,與鳳姐兒對視了一眼,隻得掩下了話題。

隻是跟著一屋子女人,林燁能有什麽話可說?不過又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笑道:“我往外邊跟二表哥去說話吧。”

賈母笑道:“一會兒便擺飯了,你們不要四處走動了。”

“老太太,我帶表弟們去書房坐坐就是了。”賈璉忙起身,對著賈母拱手道。

跟著賈璉來到他的書房裏,林燁隨意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林燦膩歪在他跟前。賈璉叫人送了茶水,燒旺了火盆,笑對林燁道:“這是表弟第二回來我書房了,我跟著沾光,也是第二回!”

頭一次林燁進他的書房,那都是多長時間之前了?林燁忍不住笑道:“二表哥真是的,這書房裏收拾得利落雅致,多少人盼著有這麽間屋子呢,二表哥倒是平白空著。”

賈璉擺擺手,“罷了罷了,我天生便不是那等念書的材料。來來,喝茶喝茶,年前才得的茶葉,說是貢茶呢。”

林燁掀開茶盅蓋兒,茶湯清澈,茶葉碧翠,嫋嫋水汽帶著茶香撲鼻而來,算是茶中的上品。說是貢茶或許可能,卻也並非是有多好。

輕啜了一口,林燁搖了搖頭,“說句實話,二表哥別嫌我輕狂——這茶味道一般,我吃著就是那麽回事。要是二表哥不嫌棄,我家裏也有些好茶葉,得空叫人給你送來,你且嚐嚐。”

“那敢情好,表弟家裏的好東西,尋常是吃不著的。”賈璉大笑。他對林燁素有好感,一來是林燁生的好,二來他會說話。不說別的,這榮國府裏,誰不是拿著寶玉當做鳳凰蛋?二爺二爺,提起這兩個字來,人人都是當叫寶玉,有誰能想起來還有他璉二爺這一號?但是這位表弟,對寶玉偏生就沒那麽推崇,從那年第一次上京,便是對寶玉淡淡的。反倒是對自己,言語之間多有尊重。這怎麽能不叫人心裏舒坦呢?

況且,賈璉常年管著榮國府庶務,一直在外邊走動,多少也知道些林家的情形。譬如那京裏著名的快意樓,便是林家名下的產業。原先鳳姐兒還曾經跟他吐露過,那分號遍及各地的女兒坊,東家也是林家呢。對這麽一位年紀不大,卻是文能中狀元,財力即使不說富可敵國卻也起碼比榮國府強出了幾條街的小表弟,賈璉總是有些不自覺地討好的。

林燁慢條斯理地拈起一顆橘子,墊了帕子剝皮。桔色的果皮順著他細白的手指落下,跟著便有一股子酸甜的果香溢了出來。

將橘子塞給弟弟,林燁擦了擦手。所有動作不急不躁,都帶著一種舒雅之氣。

賈璉心裏一動,壓低聲音問道:“林表弟,我問句不當問的。聽說表弟要與榮王爺一同,主審甄家的案子?”

林燁點頭,這也不是什麽瞞著掖著的事兒,皇上旨意都下了,自己還因此升了官呢。滿京城裏,誰不知道?

“怎麽,二表哥有事?”

林燁隱約記得,在金陵為官,有個“護官符”不能不知道,其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赫然在上。他一直覺得奇怪,以甄家的權勢,絕不在這四家子之下,為何護官符上反而沒有?難道,護官符上不止他們四家?

不管如何,甄家與賈家,乃是世交,這是肯定的。難道是,賈璉要借著這個機會,跟自己打聽消息?

賈璉看看屋子裏也無他人,湊到林燁跟前,極低的聲音問道:“你跟哥哥說句實話,甄家這回,要不要緊?”

“嗤”的一聲,林燁笑了。

“二表哥,你說呢?”

賈璉躊躇了一會兒,搖頭。他是真不敢說。自從甄士卿被押解進京,賈璉也想了多少回了。太上皇尚在,忠敬王尚在,皇上多少念著罷?可要是皇上真念著太上皇的麵子,為何又大張旗鼓叫人把甄士卿押進京裏來受審?

他本不在朝中,身上雖然有個六品同知的官職,卻是花錢捐的,不過是個虛銜兒而已。他身邊那些個朋友,也大多是世家子弟,真正入朝的幾乎沒有。這也就決定了賈璉縱然人物機變,但是涉及到朝廷之事,便有些一頭霧水了。

好容易趁著林燁在的時候問了出來,看著林燁那副樣子,賈璉心裏便是一咯噔——甄家,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林燁察言觀色,也略微傾了傾身子,挑眉道:“二表哥有何心事?”

賈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隻無奈搖了搖頭。

“二表哥,這話我隻跟你說,你可千萬別泄了出去。”林燁故意賣了個關子,手指輕輕勾了勾。待賈璉湊過來,方才輕聲道,“我往金陵去那一趟,差事順利的不得了。本來一件科舉舞弊案,竟然一下子牽涉起來金陵大小官員二三十人,還偏生證據都是確鑿的。這裏頭,你琢磨琢磨?實話跟你說,這皇上,怕是要下狠心整治了。”

“甄家……多少年的大家族了。雖然多年來一直盤踞江南,可這每年往京裏頭送禮走動恐怕不少。隻是不知道,表哥家裏與甄家可有往來?若是有,我勸表哥一句,早做準備。”

“準準準備什麽?”賈璉嚇了一跳,“表弟你可別嚇唬我!”

林燁坐直了身子,戲謔地看著他,隻看得賈璉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我實話跟表弟說吧,府裏確實與甄家有些走動,可也就是一般的走動罷了……”

林燁右手食指放在唇前微擺,“尋常來往自然無事。隻是,我想著,甄士卿是個有腦子的人,他家裏的老封君也是經曆多少事情的。這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時候,他家裏有人心存僥幸也是有的。不過,想來也不會坐以待斃,自然會有所安排——哪怕是如今確實不成了,也得給子孫留下些東山再起的資本不是?表哥……”

話點到即止,林燁相信賈璉是個聰明人,後頭的事兒,讓他自己去想便是了。

手指輕撫自己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林燁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那位好外祖母,主意最好不要打到自己身上來。否則,也不要怪自己下狠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