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嫌隙賈敏拒結親

隨著笑聲,一個明豔逼人的少婦走了進來。身上大紅色底子縷金繡牡丹紋樣圓領褙子,米黃色竹葉暗花兒立領中衣,底下配著一條絳紫色馬麵裙。頭上高高挽著八寶攢珠髻,上頭一支赤金臥鳳釵,釵子中間一顆碩大的珠子圓潤有光,鳳嘴兒處銜著一溜兒小些珠子,卻也是顆顆大小均勻,十分難得。額前一條金絞絲鑲紅寶抹額,一側鬢角處還有兩支金珠簪子別住了碎發。

整個兒人金光璀璨,耀人眼目。若是換了一個人這樣的裝扮,必是俗不可耐。偏生這位少婦身上,襯著那一雙丹鳳三角眼,兩道柳葉吊梢眉,更顯出幾分威風赫赫來。

“我失禮了,不曾迎接姑媽和妹妹,姑媽勿怪!”鳳姐兒滿麵含笑,對著賈敏福身拜禮。一抬頭見了黛玉,露出十分驚訝之色,幾步走過去拉起了黛玉的手,“呦,這就是林妹妹?嘖嘖,我今兒可是開了眼界,這世間,竟是真有這樣的妙人兒!”

上上下下打量著,目中不掩驚豔之色,扭頭對賈母笑道:“老祖宗,我瞧著林妹妹,倒像是您還有姑媽極像!果然,隻有老祖宗和姑媽,才能養出林妹妹這般通身的氣派!”

賈敏嘴角微微一揚,“璉兒媳婦好會說話。”

賈母笑道:“你不知道,她這個嘴頭兒子,在咱們府裏都是掛了名的厲害!我們哪,如今都叫她鳳辣子!”

“哎呦呦,論起厲害來,誰還比得過老太太呢?”鳳姐兒過去給賈母捶著肩頭,揚臉對賈敏笑道,“姑媽不知道,原先我都自認為是個精明人了,可跟老太太一比,哪裏能夠配的上給老太太提鞋呢!府裏的大事小情,若是我想不到,還得老太太給提醒,真真羞死個人了!”

賈敏知道王熙鳳乃是二嫂子的內侄女,聽她說話倒是幹脆爽利,隻是這性子……

似是不經意地看了看賈璉,璉哥兒壓製得住她?

賈母笑著朝鳳姐兒道:“又來貧嘴了!你表弟還在這裏呢,你這破落戶,仔細嚇著了他!”

鳳姐兒這才笑嘻嘻地將黛玉送到賈母身邊兒坐下,“是是是,我看出來了,林妹妹林表弟一來呀,老太太就再不肯疼顧我了!”

又轉身看林燁,見他一身兒與黛玉顏色相同的錦衫,腰間一條同色銀線繡雲紋如意帶,上頭還懸了一枚白玉璧,足蹬黑色小朝靴,俊眉秀目,坐在那裏,絲毫沒有被寶玉比下去。

鳳姐兒又是好一番讚歎。林燁冷眼看著這位表嫂,饒是他經曆兩世,也不得不說,這位紅樓十二釵中最為彪悍之人,真是與眾不同的性子。這一番排場不說,單是這份兒眾人麵前揮灑自如,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處處捧著你說,教你半點兒不能著惱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忽然又聽見賈母問他:“如今念著書呢?”

林燁趕緊站起來——不管如何,這位老太太都是他的外祖母。

“是呀,父親三年前就請了一位老先生在家裏坐館。”林燁這個殼子生得好,笑眯眯說話的樣子,還真是能讓賈母這樣的老人家打心眼裏喜歡。

招手也叫他坐在跟前,賈母摩挲著他的頭,含笑道:“倒是跟你父親一般,是個愛念書的。”

林燁笑得眉眼彎彎,“娘也時常這麽說呢。外祖母,父親也說我念書念得不錯的。”

說著,還點了點頭,眼中很有些得瑟的味道。

“所以我還和父親說呢,等下一年的時候,我就下場去試試。”

這話才說完,底下邢夫人就笑著接了茬兒,“哎呦,真是個好孩子!老太太,到底是您的外孫呦!大外甥這年紀雖小,誌氣卻是高呢!”

目光閃動,掃過了旁邊的王夫人。

王夫人隻低頭吃茶,恍若未聞。寶玉連連搖頭,為這個表弟可惜。底下的三春姐妹們倒是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林燁感到賈母摸在自己頭上的手放了下去,聽她慈愛道:“知道用功是好的。不過,你還小呢,也得仔細保養身子。咱們這樣的人家,原也不必像那寒門小戶一般的懸梁刺股。”

林燁笑得眉眼彎彎,“外祖母說的我記住啦!”

歪過頭看看寶玉,純然一副天真無邪狀,“寶二表哥呢,說不定,到時候我能和寶二表哥一同下場呢。”

別人尚未說話,寶玉先就搖著手,笑道:“我可不來。那些聖人書,原隻是為了讓人明理而已,誰知道後人竟是拿著做追名逐利之用了。若是聖人有知,也不知道當做何想了。我最是厭惡八股策論一流,倒是表弟你,也不要過於沉溺於此呢。古來也有多少文章詩詞是好的,表弟倒是可以多看看。”

這番話一出口,屋子裏眾人都是臉色變了。賈敏垂下眼皮,掩去了眼中的薄怒——寶玉的話,分明是當著短人說矮子!這話他和姐妹們說沒什麽,跟賈母甚至賈璉等人說也沒什麽,可唯獨不能當著林家的人說。原因無他,林如海就是從科舉入仕的。前科探花郎,在他嘴裏,竟是成了沽名釣譽爭名奪利的小人了?

黛玉秀眉一挑,便要說話。

林燁卻是搶在她的前頭,小臉兒繃得緊緊的,站起身來,揚聲道:“表哥這話我卻不讚同了。想科舉未出之時,國之棟梁,唯有舉薦一道。多有屍位素餐者,竊據高位。如今以文取第,靠的乃是個人勤奮與天分。那無能之人,便不能靠家族以謀利。古往今來,多少科舉入仕的人,或居高位,心係天下;或隻為一方父母,卻能讓百姓安居。遠的不說,隻說本朝太祖年間,頭一次開科,三鼎甲中狀元榜眼探花,按理當入翰林院以備重用,三人卻紛紛請辭。隻因戰亂才平,地方官員良莠不齊,百姓不能安居。此舉一出,當年多少人拋卻京中繁華安樂,前往東南西南西蠻北涼等地?難道這也是追名逐利?再說,誰的心裏沒有一番高遠誌向?我雖小些,卻也盼著以後能夠如爹爹那般做出一番事業,大能造福一方百姓,小能護佑家人平安。難道,這樣的事情能夠從天上掉下來?不讀書,不科舉,如何能做到?表哥上有長兄,下有幼弟,想來無礙。表弟我卻是不行的。”

伸手一指黛玉,“若是我沒有本事,以後如何能夠幫襯姐姐,為姐姐所倚靠?”

又看向屋子裏的迎春姐妹,清亮亮的目光中說不出是憐憫還是別的——有這樣的兄弟,你們往後可靠誰呦!

寶玉張了張嘴,想要辯駁,卻又無從辯駁。

林燁笑了笑,“再者,我時常聽見娘說,當年二舅舅的學問也是極好的。若不是上皇顧念外祖父忠心,加恩讓二舅舅入了工部。不然,以二舅舅的學識,也定是能夠打馬遊街的。二表哥,你能說,舅舅也是用這個爭名逐利?”

“燁兒,好了。”賈敏見兒子利利索索地數落了寶玉一頓,等他說完了,才開口製止,“你二表哥一句話,倒招出你這麽些話來!”

雖然是斥責的語氣,她的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王夫人早就氣的變了臉色。寶玉是她的心頭肉,別說平輩兒,就是她自己,往日裏也沒這麽數說過!

隻是,上門是客,這客,又偏生是她極為被偏寵的小姑子,這口氣說什麽也得忍了下去。

努力吸了口氣,擠出一絲笑意:“姑奶奶別怪寶玉,他也並沒有別的意思。”

又板著臉斥道:“寶玉,說錯了話,還不快向你姑媽致歉?”

賈母聽著林燁的話,不免要抬起眼皮重新打量這個孩子。看著是個純良的,說起話來怎麽這般犀利?

寶玉看看黛玉,見她俏臉微寒,一雙妙目看向自己時候,全然都是冷意。恍然大悟——自己方才的話,可不是將林姑父也繞了進去?有林妹妹這般清逸出塵的女兒,林姑父自然也不會是那等國賊祿蠹之輩。

忙上前對著賈敏躬身作揖,“姑媽,是侄兒一時口快,請姑媽見諒。”

不等賈敏說話,又對著黛玉一揖,“好妹妹,你也別惱我。”

黛玉霍然起身,避了開去。清淩淩的聲音如同珠落玉盤:“表哥不必如此,沒得折煞我。”

她從小兒是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對父母感情極深。寶玉雖然沒點著名字說,可那一番話,句句說讀書人,說那些個科舉入仕的,可不就是讓她惱怒麽?

鳳姐兒忙笑著打岔:“老祖宗,您瞧瞧,這姑媽才回來,您不是念叨著好些天了?上回還說有多少話要與姑媽說呢?既是這樣,拘著表弟表妹和二妹妹他們在這裏作甚?沒得悶了他們呢。不如,我送了他們往那邊兒屋子裏去坐著說話玩耍,豈不是好?”

賈母也不欲叫女兒一回來,先就因小孩子的鬥嘴心裏不痛快,笑著點頭:“伺候好了你弟弟妹妹們,不然我可不答應!”

“是是是,鳳丫頭不敢不盡心!”

轉了轉眼珠兒,“叫大嫂子跟我一塊兒過去?有了錯處兒,我也好拉著個墊背的。”

她的臉上神色極為生動,眼珠兒靈活,隻說的賈母大笑,打發了李紈也跟著去了。

閑話少敘,一時林如海過來拜見了嶽母,又被她留著說了幾句話。便有婆子來回,說是酒席已經預備好了。

宴飲過後,林如海夫妻便起身告辭。

賈母乍與女兒相聚,如何舍得放回去?賈敏也是眼圈微紅。不過,還是按著規矩辭別了母親。

賈母又想著留下黛玉和林燁住下。這回倒是不用別人,賈敏先就推辭了:“老爺還說這一兩日要去拜拜京裏的故友同僚,卻是不能住下了。”

賈母無奈,隻得讓她們去了。

坐上了回家的馬車,賈敏臉上勉強的笑意就斂了起來。想著今兒孩子們出去後,老太太打發走了兩個嫂子,跟自己提了想黛玉寶玉結親的意思。

賈敏有些埋怨母親。先前在揚州時候,就接到過母親的信,話裏話外提著要二玉做親的意思。自己覺得黛玉還小,寶玉什麽性子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的娘是王氏!就衝著這一點,自己也不會考慮的。如今老太太又舊話重提,這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與王氏不對付,黛玉要是做了她的兒媳婦,往後豈有好日子過?更何況,那寶玉什麽脾氣秉性,她今兒也看清楚了。長的倒是不錯,可惜竟是個不懂事的!還不如燁兒明白事理呢。這樣的孩子,憑他再長得怎麽好,再怎麽有先天之福,她也不會把女兒定給他的。

直接拒絕了母親的意思,隻說玉兒的事情自己做不了主,須得自家老爺發話才行。她也沒有忽略母親眼中一閃而逝的怒色。

忍不住掀開車上的窗簾往後看了看,見娘家門口兩座石獅子威威風風地立著,“敕造榮國府”幾個大字肅穆嚴正。歎了口氣,賈敏放下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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