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琴仍然在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協助調查。

她希望能查清那個名叫喬春燕的三陪小姐的底細。因為在飯店工作,佩琴很容易從別人那兒打聽到這種人的事。潘大廚似乎就對這種事情了如指掌。

“哦,你說三陪小姐啊,”潘大廚一邊大嚼著花生米和海帶絲,一邊開了腔,“中國特色唄。啥事兒都有個堂堂的名號,其實就是掛羊頭賣狗肉。黨和國家明令禁止賣**,於是那些人就發明了‘三陪’這個詞。”

“你在高檔飯店工作過嘛,肯定懂得不少。”佩琴笑著給他倒了一杯茶。這種與人交流的方式還是從陳超那裏學來的。

“聖人雲,食色性也。改革開放這些年來什麽行業發展最快?當然是服務業和娛樂業,到處都是大飯店和夜總會。大款和貪官們在這些地方揮金如土,哪兒能沒有三陪小姐相伴啊。”

“可三陪小姐們靠什麽掙錢呢?”佩琴佯裝不知。

“隻要客人們願意花錢,就有小姐願意跟他們共度良宵。懷抱美人,享用豐盛宴席,多滿足虛榮心啊。大款們就好這一口。不過幹這行也有挺高要求的,起碼要生得一張好臉蛋兒,得讓人家大款覺得這錢花得值吧。對三陪小姐們來說,既能吃大餐,又能賺錢,何樂不為。對飯店來說,賣出那些美酒佳肴,收入非常可觀。三陪小姐們也能從中抽出一成提成,更別說客人給的小費了。吃飽喝足之後人家再去幹啥,飯店可管不著了。總之,每次這些小姐們都能賺個盆滿缽滿的。”

“潘大哥你懂得可真多。”佩琴笑道。

“三陪小姐才不會來咱們這種破地方呢。不過對飯店來說她們可是財神爺啊,所以我覺得咱們將來也得改改規矩了。”潘大廚說著,又往嘴裏塞了一把花生米。

“謝謝你。”佩琴雖然嘴上這麽說,心裏還是有些失望。為了查到線索,她需要更具體的細節。

從其他同事那兒聽來的也都是些小道消息,特別是經過他們添油加醋的描述之後就更不靠譜了。這也難怪,畢竟這些人誰也沒找過三陪小姐,大家都是道聽途說。

於是佩琴決定更進一步。她通過關係,在喬春燕去年工作過的那家明河飯店,找到經理張四眼,他建議她跟“大姐頭”阿容聊聊。

“阿容是小姐裏年齡最大的,我記得有三十五六歲了吧。她經驗豐富,路子野,更重要的是她手上掌握著一批常客。而且她在中國美食曆史方麵也算是行家了,老顧客都很喜歡她這一點,有些客人會打電話來預約小姐,阿容就替他們安排。那些初次來玩的客人有時候會放不開,這時候阿容的經驗可就派上用場了。聽說她還幫過喬春燕呢。”張四眼說道。

“我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人,謝謝你啊張經理。”佩琴說道。

“那你也得讓她願意開口才行,阿容很有個性的啦。”

佩琴以一位新出道作家的身份撥通了阿容的電話。因為已經從張四眼那裏聽說對方是美食行家,她邀請這位阿容到秋風亭飯店共進午餐,那是一家以海鮮聞名的飯店。也許張四眼已經提前打好招呼,阿容很幹脆地接受了邀請。

阿容走進秋風亭飯店。她身材修長,身穿一件白色夾克、一條牛仔褲,沒有佩戴什麽首飾,看起來並不像是一位風塵女子。佩琴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她向阿容解釋說自己想了解一下中國的飲食烹飪曆史,順便也打聽一下喬春燕的事,以便可以寫作一部短篇小說。扮演一名作家對她來說不算是難事,因為平時她說話就喜歡帶上一些新鮮詞。不過她還是有些忐忑,怕被識破。

“有意思,現如今還有人想當作家啊。費勁巴力寫好幾個月,那點錢還不夠出來吃頓飯的。”阿容說道。

“是啊。不過我也在餐飲業幹了十多年了,想換個活法兒。”佩琴笑著答道。

“你這麽做也許是對的。看來咱們算是同行了,那你就不用學那些大款的樣子點菜了。”阿容的嗓音很清脆,她拿起菜單,點起菜來,“一份糯米蓮藕,一份黃酒燜雞,再來一份蒜香鱸魚。這就不少了。”

“開胃小菜呢?”

“來兩份炸蠣黃吧。我今晚還得去明河飯店。今天咱們主要是來聊聊。”

“好。”佩琴感覺這位阿容要比一般的風塵女子好說話,於是她問道,“你認識喬春燕多久了?”

“時間不長吧,也就從她來明河飯店時開始的。我想大概一年吧。”

“我聽張經理說你挺照顧她的,你應該很了解她吧。”

“不是這樣的。我們這一行,大家互相之間不打聽的。她還年輕,也沒什麽經驗,我就偶爾給她一些建議而已。再說現在她都死了,即便是那些我知道的事,我覺得也不該說太多。”

“你所說的東西,我隻是拿來當我小說的故事背景,不會涉及真實姓名的。阿容,我向你保證。”佩琴說道。

“就是說你並不是要專門寫她?”

“當然不是,”佩琴很理解對方的態度,大概是害怕她把喬春燕的事情捅給那些街頭小報,“張經理很了解我的為人,否則他也不會把你的聯係方式給我。我就是寫個小說唄。”

“好吧,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阿容喝了一大口茶,拿起一塊炸成金色的蠣黃,說道,“不過,按照我們這行的規矩,我不會透露什麽真實姓名的。你權且聽聽當個消遣好了。”

阿容很聰明,從一開始就表明了這樣一個態度:她對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不負責。

“她大概生在七十年代初,”阿容邊吃邊說,“從小她爹媽就教育她‘漂亮臉蛋兒不能當飯吃’。她嬰兒時代家中牆上就貼著毛主席時代勞動女青年的畫片兒,特別強壯那種。你想啊,要是人們都吃不上飯,長得再漂亮又有啥用。她小學時候曾經畫過一張飯店的畫,她覺得飯店是夢中的理想家園。可是因為家境貧寒,直到十五歲那年,她才第一次走進飯店。

“那是八五年左右吧,她正值豆蔻年華,卻依然遵守著爹媽從小教給她的那些法則。那時如果她有點門路的話沒準就成了模特兒或者明星了。她隻是個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認為隻有去國營單位,工作才是鐵飯碗。高中畢業之後,她頂替母親的工作,去了一家紡織廠。所謂替老換幼,等於是她母親提前退休把工作讓給她了。

“幹這樣的工作可用不上漂亮臉蛋兒。每天三班倒,拖著疲憊的身軀圍著織布機轉來轉去,就像被蒙住眼睛的驢子。每天回到家中,脫下鞋子,都能看到腳跟的繭子。而窗外隻有幹枯的柳枝在秋風中搖來**去。沒多久她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而且她意識到,紡織女工老得快。

“不過那也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中國正開始改革開放。她開始憧憬一個父輩不敢想的未來。每當讀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雜誌,她都禁不住浮想聯翩。聽附近的媒婆們說,她從那時開始學著打扮自己了。

“後來她決定充分利用自己青春靚麗的優勢。可能你也知道的,上海的年輕人談戀愛的時候,通常頭一兩次約會都會選擇出去吃飯。至於去什麽檔次的飯店花多少錢,就看男方的經濟狀況和女方的魅力指數了。俗話說千金難買美人一笑嘛,特別是在戀愛初期關係尚未確定的時候。男人在這種時候一般都是毫不吝嗇一擲千金的。一旦關係確定下來,上海姑娘都會勸對象省錢,因為將來要一起過日子。不過偶爾也會去像城隍廟市場之類好吃不貴的地方‘奢侈’一下,花上一兩個小時排隊,吃幾個美味的小籠包。於是她便利用上海人的婚戀習俗精心製訂了一個計劃。她覺得自己這樣的出身低微的姑娘要學會享受生活。

“她母親對她不打算成家的想法很擔心。她卻對母親說:‘我還沒準備好呢,我可不想擠在九平米的鴿子籠裏,當個天天做飯帶孩子的主婦。我早晚會結婚的,不過現在還是讓我享受人生吧。’

“她所謂的享受人生,就是到處跟有錢人約會,去飯店裏吃山珍海味。每次都揀貴的菜點,即便付不起賬那也是男人的問題。她跟每個出來約會的有錢人都如膠似漆,但是每個關係都長不了。嗯,就是說如果對方沒錢了,這甜蜜蜜的關係也就結束了。今天吃牛排,明天吃烤鴨,大後天吃大閘蟹……日複一日,天天如此。

“她第五個約會對象是個香港大款,帶著她到處吃香喝辣。結果兩個月之後,在一家大酒店消費時那人付不起錢了。她當時的確有點失望。不過跟那香港人分手還不到一個禮拜,她就在一家麻辣香鍋店遇到了第六個冤大頭。當時她用筷子夾起一片筍,說:‘春天的筍子真尖。’那冤大頭趕忙討好她說:‘跟你的手指一樣美。’說完,傻乎乎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結果那冤大頭為她那桌昂貴的飯食埋了單。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她在一家淮陽菜館釣到了第七個,在那兒他們享用了一桌全龜宴,據說這種菜能增強性能力呢。她用嘴把一片一片龜肉喂給那個男人吃……

“她這麽折騰了沒多久就闖禍了。鄰居和同事介紹的那些人都是些平頭百姓,他們都滿足不了她的那些要求。據說有個小夥子為了請她去高檔飯店吃飯,甚至去賣血了。

“可她卻辯解說:‘這不是我的錯,他們自己活該。那些飯店價格高是因為檔次高。至於我,那還不是因為他們看上了我的美貌嗎?我可不是單純為了吃好吃的才跟他們出去的。在工廠裏,我就像一部暗淡無光毫無生氣的機器,隻有在高檔飯店裏,我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被人尊崇的女王。’

“如果說高檔飯店是雨後春筍,那三陪小姐就是長在春筍身邊兒的野草。好多年輕姑娘都幹這個了。於是她做出了人生中的另一個重大選擇。她模樣俊俏,又對美食了如指掌,客人們都願意找她陪酒。這對她來說也是好事,能在這些大款裏釣得金龜婿也不一定呢,起碼比媒婆們介紹的那些窮光蛋靠譜。

“做三陪很賺錢。吃飯的時候,點上一壺陳年的花雕酒,配上‘龍虎鬥’或者鮑參魚翅之類的佳肴,就能抽取不菲的提成。如果客人需要進一步服務,可以私下商量。所以她就隨波逐流,真正入了這一行。

“一天晚上,跟一個日本人吃了頓便飯之後,她跟對方去了一家五星級賓館。在那兒她第一次嚐到了客房專供的精美壽司和清酒。為了答謝這位客人,她換上了一套和服,跪在榻榻米上,羞澀如含苞欲放的蓮花一般。酒過三巡,她的矜持逐漸褪去,伴著這價值千元的食物誘人的氣息,她仿佛也變成了一朵盛放的夜來香。後來,那日本客人請她一同沐浴。在浴室裏,她蹬掉腳上的木屐,席地而坐。那人像個嬰兒一樣吸吮著她的每個腳趾,仿佛在品嚐世間美味。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自己身上被塗上了青芥,那充滿挑逗的撫摸讓她禁不住呻吟起來。日本客人告訴她,這叫女體盛,是一種曆史悠久的美食文化。清酒很有些後勁,恍惚間她都記不得這感官盛宴的細節了。第二天清晨,客人要付給她錢,卻被她婉言謝絕了。因為她突然回憶起,自己的祖父抗日戰爭時死在日本人手裏。於是她隻是接受了一些賓館餐廳的餐券,算是對得起自己了。

“走出那家五星級賓館的時候,她似乎還沉浸在昨晚的雲雨之中,直到被掃黃隊押進警車才回過神來。當時對色情業控製很嚴,更不用說與外國人開房了。不過三天後她就被放出來了,因為她是初犯,而且身上也沒搜出任何外幣。雖說這是一次奇恥大辱,更是‘政治錯誤’,但她依然擺出一副驕傲的樣子,向朋友們炫耀著那些客房專供食譜和餐券。

“當時城裏的紡織業早已開始蕭條。上海,這座曾經的工業中心正逐漸變成一個金融中心。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的背後,是一家家老工廠的倒閉。紡織廠領導借機讓她下了崗,理由是她作風不正派。於是她終於成了一個全職陪酒女。”

故事講到這兒,阿容沉默了。她端起酒喝了一小口,晶瑩的酒杯仿佛盛滿了風塵女子破碎的美夢。

看來阿容的故事講完了,佩琴有些失望,因為這故事更像是在講述一個姑娘淪落風塵的全過程。阿容講的這些似乎有些自傳的味道,這從她的表情多少能看出一些。

這時一個服務員急匆匆地端上一大盤魚。大概這就是最後一道菜了吧。

“瞧瞧這魚,眼睛還眨著呢。”阿容說著,舉起了筷子。

盤子裏的鱸魚裹著一層棕色的醬汁,尾部已經被炸成金黃。服務員用勺子盛過一扇魚肉。佩琴看到那魚身上的肉已經全部被煎熟,而魚眼卻似乎還在眨動。

“做這道菜有個訣竅。在活魚嘴裏塞上冰塊,放到鍋上用猛火煎,注意不要讓魚眼沾上油。差不多一分鍾的時候把火關了,在魚身上澆上特製的醬汁。每一步都要求精準迅速,然後趁熱端上來。這下你知道為啥剛才服務員一路小跑了吧。”阿容的這番話證明了她在美食方麵的造詣。這段介紹的確可以寫成小說什麽的,隻不過佩琴想了解的不是這些。

“阿容,謝謝你。你剛才講的那些很有用。隻是我仍為喬春燕的遭遇感到痛心,她的結局怎麽會結局如此淒慘啊。”

“誰知道那些來買春的都是些什麽人。”阿容突然看著佩琴的眼睛,說道,“不過我們似乎並沒有談到喬春燕吧。”

“嗯,我隻是舉個例子。”

“其實她的事我也不清楚。這種事我從來沒遇上過。”

“她會不會因為拉客人的事得罪別人了?”佩琴問道。

“據我所知不會。事實上,三陪女裏,陪酒的是最不容易招惹到是非的。不像歌廳裏,包廂中為了一點小費都能打個頭破血流。在那種地方,好多服務都是不透明的。在飯店裏,所有東西都明碼標價。說不喜歡吃啥菜也不會讓人覺得丟臉。比如說,天知道我給客人推薦過多少次猴腦了,可從沒有人真正點過那道菜。我一點也不怪他們。因為那道菜實在是太殘忍了,要砸開猴子的天靈蓋,猴子會一直掙紮個不停……”

“還是說說喬春燕吧,”佩琴打斷了她的話,“她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和她在一起嗎?”

“沒有。她當時應該過來的,可是她一直沒出現。”

“那她會不會是去了別的什麽飯店呢?”

“不,我覺得不會,”阿容答道,“三陪小姐這行競爭也很激烈,多數人都是約好了去某家特定飯店幹活兒。說實話,我偶爾就負責組織這個。這裏頭水很深,小姐們要與飯店經理和服務員們分成,還要打點工商局、給黑道交保護費。有時還要孝敬警察,否則就會被找麻煩。如果隨便自己找地方幹活兒,就算不被別的小姐罵走,也會被人家店裏的服務員和黑道打手轟出去的。而且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

“就是說,你覺得她不是在幹活兒的時候碰到凶手的?”

“至少不是在我們飯店碰到的。”

“還有個問題。阿容,喬春燕有男朋友嗎?”

“沒有,這一行的姑娘很少有能正經談場戀愛的。你想啊,哪個男人能接受這個?想交男朋友就得隱瞞自己的職業,這樣遮遮掩掩怎麽能長得了。一旦男方發現真相,一切就都結束了。男人的自尊受不了這種傷害。”阿容苦笑著說。

“她跟你說過未來的計劃嗎?”

“她說過想攢錢開個鮮花店,不想一直當陪酒小姐。”阿容想了想,補充道,“在開起花店之前,她說她不想考慮別的。”

“那你怎麽看她被殺這件事?”佩琴問道。

“也許凶手來飯店找她陪過酒,要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然後過了幾天約她出去吧。不過,也有可能她與凶手遭遇的方式與陪酒啥的沒關係呢。”

“嗯,你說得有道理。”

“佩琴,你不會是警察吧?”阿容忽然這樣問道,看上去神情嚴肅。

“我怎麽可能是警察!”佩琴答道,“我從雲南插隊回來就一直在四海飯店工作。我們飯店是國營的,一直虧損。我們大廚還說呢,應該與時俱進改革經營。你能給我們點建議嗎?”

這話不假,阿容也許真的能幫到四海飯店。隻是佩琴並不希望看到自己工作了多年的飯店也跟三陪小姐扯上關係。

“我跟你說啊,佩琴,”阿容說道,“喬春燕前陣子可能碰上什麽事兒了。她死前三四天吧,有個家夥孤身一人去明河飯店,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來買春的人。喬春燕去勾搭他來著,不過那晚倒沒出什麽事兒。”

“那人長啥樣?”

“他不像是那種暴發戶,要不我也記不住。怎麽說呢,他看上去像個紳士,中等個頭。哦,對了,好像還戴了一副茶色眼鏡。不過不是那種太陽鏡。反正很少有人會在大冬天戴那麽個眼鏡。”阿容比畫著。

“事後喬春燕跟你說什麽了嗎?”

“沒,她回來的時候都半夜了。那晚她陪了個老主顧。”

“她平時用手機嗎?”

“據我所知她不用手機,她住處好像也沒電話。我每次聯係她,都要打電話給她三樓的鄰居。那個電話號碼很少有人知道。”說到這裏,阿容笑了笑,“我想我該去梳妝打扮一下了,晚上還要工作呢。沒準我就穿個紅旗袍去,多性感啊。”